三、鲁昌南真的去了德国

三、鲁昌南真的去了德国

费舍尔回到家就开始筹划怎么帮助鲁昌南。

这天的阳光很明亮。他坐在房屋外廊的小桌上喝着咖啡,想着鲁昌南阴霾的人生,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到慕尼黑明亮的阳光下来照晒照晒。于是他立即拿出黑皮的笔记本,又开始写一份计划。

第一,他要安排鲁昌南来德国,至少要待一年或是三年。让他有一个宽松的环境并且接受西方最新的艺术思想,对于他来说,这就是明亮的阳光。第二,要让德国的画廊接受他的作品。如果德国不行,那就欧洲;如果欧洲不行,那就美国。第三,要让欧洲甚至世界美术界知道鲁昌南这个名字并承认他的画作。第四,要让喜欢美术的人以拥有他的画为自豪。第五,要让他的画在国际市场上有好价钱,这样,他的生活就能彻底改善。费舍尔想,他要尽其所能来完成这个计划。他要改变这个中国人的命运,让他创造奇迹。而这个奇迹也将属于他自己。他相信他能做到。

费舍尔把他的计划给莉扎看。莉扎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对中国人虽然没有恶感,但也绝没有兴趣。甚至她对费舍尔的计划也不以为然,但她还是说,如果做这件事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去做吧。或许我帮不了你,但我永远都会支持你。

对于费舍尔,这就够了。人生有时就只需要一个人,帮不帮忙都无所谓,只要他眼睛看着你,目光关切,随你的身影而移动。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你做任何事心里都有底气。

圣诞节的时候,海因兹约了李亦简到他的外祖父家来玩。其实这也是应了费舍尔的要求。费舍尔需要一个中国人来帮助他与鲁昌南沟通,他觉得没有人比李亦简更为合适。他希望李亦简能跟他继续合作,费舍尔说,你还可以当作是勤工俭学。

李亦简被费舍尔那份得意的计划吓着了。他完全不明白这个德国人想干什么。他虽然到德国已经好几年,朋友大多也是德国人,他喜欢他们的一丝不苟,也了解他们的斤斤计较。跟他们熟了,也知道他们并非传说中那样严谨和刻板,经常也散漫并且幽默。只是在更多的时候,他仍然会觉得真正理解他们不是件易事。李亦简对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怎么回事呀?他想做慈善?这样的画家中国有一大把,他会忙不过来的。海因兹笑道:也许他只是想遵照自己的主意做一件事情吧。李亦简说,做事情?做事情要做于国于民于己有利的事呀。老兄,这得大破费!而且不是一点点。多两件这样的事,你家的钱会不够用的。海因兹说,既然想做事,当然要花钱。他愿意呀。李亦简说,这哪像你们德国人对钱的理解。海因兹说,那是你不懂。德国人平常是省钱,可是一旦他想好了要做某件事,他也会很舍得的。李亦简说,没利也舍得?海因兹又笑了,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对他没有利呢?再说这个“利”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角度,不是吗?

李亦简怔了怔,心想难道海因兹话里有话?他再细细地阅读费舍尔的计划书,看到最后一条,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想,费舍尔莫不是做艺术投资?他如果大量买下鲁昌南的作品,然后把他包装起来,一旦鲁昌南在国际市场露了头角,他岂不就发大财了?所谓艺术品无价呀。

李亦简顿时释然。他想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就是退休闲玩,也玩得有深度有广度。李亦简想到此,立即便答应跟费舍尔继续合作。这样的合作,于他来说,想必也不会吃亏。

费舍尔给鲁昌南写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中主要谈到,一是他要邀请鲁昌南到德国来画画,希望鲁昌南不要拒绝。二是除了日常生活费用,所有其他费用都由他来承担,鲁昌南不必担心来回路费以及住宿费的问题。三是他随信发出邀请函和担保文件,请鲁昌南尽快办理护照。四是签证方面他会委托德国大使馆的人员帮助他。五是一旦签证完毕,立刻通知他,以便替他买好机票。李亦简按原意翻译好,他知国内办护照有很多手续,就又附信告诉鲁昌南办理护照之一二三,然后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万一鲁昌南有紧急事,就直接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李亦简便将这些信函快递寄往中国。

鲁昌南从庐山回去后,虽然老婆允许他进门了,但两人的关系依然僵持着。冷战经常比激斗更令人焦躁和恐惧。为了避免两人在一起的尴尬,鲁昌南白天趁老婆上班时,在家看书作画,待老婆快下班了,便悄然出门。有时在街上溜达,有时找一处茶馆慢慢喝茶。更多的时候,他会去一个名叫“磨时光”的画廊。老板甲臣是他的大学同学,学的是版画,有着几乎和他相仿的经历。只是甲臣的父母略有家底,出资给他做了画廊,并不指望他赚多少钱,只让他有件事消磨时光而已。鲁昌南的画大多也是依仗甲臣的画廊卖出去的。南昌人生活水平低,艺术眼光也差,原创几乎卖不出价,鲁昌南只能临摹名画。就算如此一幅画也卖不出多少钱。晚间画廊生意尤其清冷,所以时常有鲁昌南过来说说话,增加人气,倒也很受甲臣欢迎。甲臣会泡一壶铁观音,两个人慢慢呷着茶,无序地闲聊。他们聊画坛上的鸡零狗碎,也聊家里的零零杂杂。更多的时候他们喜欢回首往事。中年男人,一无权力二无钱财的时候,有的经常就是心灰意冷或是玩世不恭。鲁昌南属于前者,甲臣属于后者。

关于费舍尔买画的事,鲁昌南也跟甲臣说过。甲臣反应很淡,说洋人嘛,买中国的画,就两个字形容:猎奇。鲁昌南想想也是。他就没有说费舍尔邀他去德国的话,因他觉得这个洋人也不过一时冲动,说说罢了。

但是这天下午,鲁昌南却收到来自德国的信。看完信,他吃了一惊,他想难道他是来真的?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犹豫。他想不通这个德国人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什么。他想找个人探讨一下,于是便跑到了甲臣那里。甲臣看罢信,有些不相信,说伙计,这就是买你画的那个老外?他要邀你到德国?鲁昌南说,信上是这么说。甲臣说,他是来真的,还是随便讲讲呀?鲁昌南说,像是真的。在庐山时,他就表示了这层意思。甲臣说,那你去不去?

其实鲁昌南看完这封信,心里第一分钟就决定了要去。他却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甲臣听。虽然之前,他们无话不说,因为鲁昌南如果不找个与自己对路子的人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会郁闷而死。然而现在,他却突然不想对甲臣袒露内心。一个人没遇上事的时候,常常对朋友会坦诚;但如果有事了,恰这又是件好事,这种坦诚多半会打折扣。鲁昌南觉得这份来自德国的邀请,必定引人嫉妒。他不必连根带底都让甲臣知道。鲁昌南说,我要考虑一下。

甲臣睁大眼睛望着他,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对,是要考虑一下。天知道那个洋人想从你这里捞到什么好处。

这也是鲁昌南想过好多遍的问题。鲁昌南说,你以为呢?甲臣说,莫非他想买断你的画,然后去卖高价?鲁昌南说,会这样吗?甲臣说,他不是买了你的画回去吗?鲁昌南说,是呀。买了好几张。甲臣说,这就对了。他拿回国后,肯定大受欢迎,不小心就赚了一笔银子。这样他就索性把你弄过去,盯紧你,让你为他画。你画一张他卖一张。你人地两生,语言又不通,就像是羊落虎口,他想怎么吃你,从容得很。鲁昌南微微吃了一惊,说难道会这样?甲臣说,多半会。不然,他疯了?自掏银子让你去德国,管你吃喝拉撒睡,他做慈善哪?天下有这样的人吗?你见过?老兄,羊毛从来都是出在羊身上,这才是真理。

鲁昌南静静地想了下,却不得不承认甲臣说得有理。甲臣说,我看你也别理他,干吗去给这些资本家当奴才呀。鲁昌南说,我在这里不也是奴才?甲臣说,到底是自己的国家,起码你说话大家都听得懂吧?鲁昌南笑了笑,说这是个好理由。笑后想,就算那德国老头拿我当奴才,我无非只是换了个主人,但我却好孬去了一趟德国。有过这种经历,或许就是资本。往后的画,说不定会好卖点。

甲臣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肯定想去。就是被人骗了,也就那么大个事,你这辈子什么亏没吃过,还在乎这一个洋亏?万一人家不骗你呢?你这一把不就赌赢了?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唉,其实你的画,一点也不比那些专业画家差,只是买画的人不懂而已。

鲁昌南觉得甲臣说得太透彻了,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则让鲁昌南很是感动。

离开甲臣的“磨时光”画廊,鲁昌南在街上徜徉了许久。南昌的街道杂乱无章,鲁昌南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街上散发出的气息生冷生冷。但在这个夜晚,微黄的灯光,柔和地照着,一层层地落在身上,莫名就给人一种温暖。鲁昌南从未留意过这温暖,现时一刻,它却悄然而顽强地越过他的衣服穿透他的皮肤向他的身心渗透。街上的行人与车辆混杂一起,来回流动,很恍惚也很意象。他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倒霉,也总得有人转运。老话怎么说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滕王阁就在他家附近,他儿时很是羡慕王勃的运气。现在,他恐怕就是那个交好运的王勃了。想着,便觉有了一股激情全身涌动。

鲁昌南看到街边一个电话亭,他走过去,就在街头给妹妹鲁昌玉打了个电话。他几乎把费舍尔的信给背了出来。电话那头的鲁昌玉立即就喊叫出声,她放大的声音,让听筒刺啦啦地响。鲁昌玉说,哥,你得去,无论如何都要去。这是你的机会,老天让你上庐山就是替你转运的。

鲁昌南突然有点想笑。上庐山住是妹妹的主意,她现在成老天了。鲁昌玉又说,钱不钱的事,不用想,有我呢。我砸锅卖铁也要帮你。鲁昌南说,你知道就好了,别嚷得满天下都是。鲁昌玉说,哥,你得抓住机会呀,你会比任何人都强。

鲁昌南挂了电话,虽然他一向知道鲁昌玉言过其辞,但听她的话,他还是有很强的满足感。他振作了一下,心想,是啊,我若有机会,从来就不比别人差。

鲁昌南到家时,老婆已经躺在床上。她在灯下哗哗地翻着几张报纸。听到鲁昌南进门眼皮都没抬一下。鲁昌南早已习惯。他悄然换了拖鞋,然后去上厕所。他没有关门,小便的声音哗哗的。老婆低吼了一声,能不能文明点?鲁昌南想,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文明不文明。他没做声,走到床边,脱了袜子准备上床。老婆板着脸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人样?一天下来,脸也不抹脚不也洗,你自己不嫌脏,难道以为我也不嫌?鲁昌南心想,他在牛棚住的时候,哪里需要他洗脸洗脚,他根本就没办法天天记得这茬事。但他并未回嘴,重新回到卫生间马马虎虎地清洗了一番。

待他再上床时,老婆已经关了灯。鲁昌南拉开被子,推了下她说,跟你说个事。老婆冷冷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鲁昌南说,给你看样东西。老婆说,我很累。鲁昌南说,德国来的信。老婆仿佛惊了一下,说什么意思?鲁昌南说,就是那个买我画的德国老头来信了,说要请我去德国。老婆一下子翻身坐起,开了台灯,接过鲁昌南手上的信,以非常认真的方式看了一遍。看罢呆了一呆,也没说什么,关了台灯,倒头便睡。

鲁昌南轻轻地躺在她的身边,没说话。他们分被而眠已经好久了。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碰过老婆。每次他想睡进她的被子,都被她用胳膊抵住并厉声吼定:你休想!而现在,鲁昌南突然有一股欲望在心里升腾。他把手伸进老婆的被子,指尖触到她的身体,她没有反抗。鲁昌南不由大喜,立即钻过去,把身体贴近了她。老婆软了,也不吭气,由他火山爆发般一番折腾。鲁昌南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大过。他居然有了一种征服他人的感觉。

鲁昌南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半夜醒来,发现老婆偎在他的身边。她的脸松弛着,好像有一种松口气的满足感。他心里忽生悲哀。想起以前蹲牢房和睡牛棚的场景,蓦然就泪流满面。他想,或许一种人生结束了。

家里的局面突然就变了。老婆不再摆着冷脸,说话甚至带着笑意,每天下班都拎着菜回来,说是让鲁昌南把身休养好一点。睡觉前,还打热水敦促鲁昌南好好泡脚,又说人的所有经脉都汇集在脚底,把脚泡好了,人就会通体舒服。鲁昌南晚上不再出门,而是默默地看书或是作画,间或也与老婆一起看看电视。其实他很不习惯。初始就像忍受老婆的刁难一样,忍受老婆对他的和善。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和善比刁难更容易让人适应。到了这个时候,鲁昌南才恍惚感觉出家庭真的是可以温暖人心的。

没过几天,鲁昌玉来了南昌,说是来开会的。鲁昌南在巷口公共电话亭接到鲁昌玉的电话,便要鲁昌玉上家里来吃饭。鲁昌玉一口回绝了,说她不想见嫂子的脸,看了心烦。然后死活要约鲁昌南到外边来吃。鲁昌南不好多说,便随了她。

他们在街边找了个小店,是既干净也便宜的那种。这是鲁昌玉的风格。鲁昌玉一落座就告诉鲁昌南这个会议是她硬抢来开的。因为她要跟哥哥好好谈谈去德国的事。鲁昌南有些茫然,说要谈什么?鲁昌玉说,你要到德国去,还不得办护照?办护照手续也很麻烦。我有个同学在外办工作,跟公安局出入境办公室的人很熟,我明天带你去跟他认识一下。有他关照你,这样就好办多了。鲁昌南惊喜道:那太好了,我正在发愁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头呢。鲁昌玉笑道:哥哥但凡有发愁的事,就告诉我,我全都能解决。鲁昌南便笑,说那当然,你比我能干。鲁昌玉说,不过我是做小事的能干,哥哥是做大事的能干。鲁昌南说,天知道我这辈子能做什么大事。鲁昌玉说,天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哥哥绝对能。

鲁昌南对鲁昌玉的执着显得有些无奈。但也正是这么多年鲁昌玉顽强地崇拜和支持他,才让他觉得自己活着还有一点尊严。

两人吃着饭,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鲁昌玉说,对了,我家装电话了,是特为哥哥装的。万一哥哥有事要问,我可以及时帮你联系德国那边;反过来那边如有重要的事,也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来,我在第一时间转达给哥哥。

鲁昌南有些吃惊,但定心一想,他还真需要这样一部电话,便说,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电话费太贵了。鲁昌玉说,哥你放心,接电话是不要钱的。如果我们有事需要打过去,我可以到办公室。公家电话,不打白不打。办签证的时候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联系。

鲁昌南一时无语,他只是呆望着鲁昌玉。鲁昌玉说,哥哥你发什么呆呀。鲁昌南说,我想起那个小翻译的话,他说我有你这个妹妹真是赚死了。鲁昌玉满脸都笑成了花。她说,那当然。我跟在哥哥后面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让你有得赚。

鲁昌南说,假若有一天,我真的发迹了,我要让你第一个过好日子。鲁昌玉笑道:那我就等着这一天。吃香喝辣全归哥哥包了哦。鲁昌南说,没问题。还要让你住大房子,可以在屋里翻跟斗。

鲁昌南回到家,担心自己回来这么晚,老婆不高兴。不料老婆却一脸笑吟吟上前来,也没问他去了何处,只说要他明天别出门。鲁昌南说,什么事?老婆说,我约了电信公司来家装电话呀。鲁昌南怔了怔,想起鲁昌玉装电话的事,便说装电话做什么?老婆说,好给你联系事情呀。你以为就这一封信能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鲁昌南“哦”了一声,想了想说,昌玉今天到了南昌,说她家里特为我装了电话,我们就别费这个钱了。又是初装费又是月钱,也蛮贵的。老婆顿时脸色大变,说你要去德国,关她鲁昌玉什么事?和她不相干,有事我们在自家联系。鲁昌南有些不悦,但他却不想破坏最近以来的好气氛,便说,算了,她也是好心。既然已经申请了,那就装吧。德国那边有事找,就打到家来,我们要有事,就让昌玉打过去。老婆说,为什么让她打?鲁昌南说,国际长途,一分钟几十块钱,我们打得起吗?昌玉可以在办公室打,反正是公家的。老婆似乎是想通了,嘟囔了几句,算是同意了。

手续办好并且签证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九九七年。费舍尔的机票订在春天。鲁昌玉把一身西装革履的鲁昌南送到北京。西服也是鲁昌玉买的,说是名牌。只有名牌才会把商标缝在袖子上,这是不能扯下的,不然人家就不知道。鲁昌南从来没有穿过西装,一切都任由鲁昌玉做主。鲁昌南的老婆原要送他到北京,可是临出发前两天,她负责看护的病人突然病情加重,她无法走开,结果就只能送到火车站。当火车滑动时,鲁昌南竟看到老婆泪眼汪汪,他心里激荡了一下,说你放心好了,我到了就给你写信。

鲁昌南的行李是口大帆布的箱子,里面塞得满满的。他自己只放了画具和他几乎所有的画作,外加几本书。但两个女人,他的老婆和妹妹,却拼命在里面塞东西。老婆放了一袋药和半箱方便面。说是如果在德国被人骗了,只要有水,加上这面,至少能活命。鲁昌玉放了几块丝绸,说是中国丝绸洋人最喜欢。万一没钱了,把这些卖掉,总能赚几个。鲁昌南心想,我不会卖画?但他没说。鲁昌玉还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一包石鱼。说洋老头在庐山的时候爱吃石鱼炒鸡蛋。又说让洋老头再找机会上庐山。她带他去找他家的老房子。鲁昌玉格外有心,她让山上研究别墅的专家,带着她把但凡德国人住的别墅都拍了照,好几十张,全都冲洗出来,也让鲁昌南带给费舍尔,让他看看哪一幢是他们家的。鲁昌南觉得这是最贵重的礼物,费舍尔一定会喜欢。

鲁昌玉将鲁昌南一直送到机场安检口。分别时,她也眼泪汪汪,一边硬咽一边说,哥哥,你要保重,你一定要成功。如果德国人欺负你,你要忍着。你以前没有出头的机会都能一忍几十年,现在你更要忍。你忍了,说不定你的苦就到头了。你得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这就是鲁昌南!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有本事的鲁昌南!哥哥你一定要有这个时候。鲁昌南也有点激动,他说,嗯。我忍。我为了你,也要忍。

鲁昌南终于走进了机舱。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一想到飞行近十个小时,他便觉得紧张。在空姐的帮助下,他找到自己的座位。他的紧张远远多过激动。他想如果飞机失事,他从此便在这个世上消失。他这一生,就过得太不值了。转念间,他又想,上天何至于对他这样残酷。他为自己的生命付出的代价已经够沉重了,并且,这些代价的付出根本没有理由。上天应该都看得到。甚至还想,从飞机上掉下来死,是很辉煌的,只有伟大的人物才配有这样的死法,他一个小人物,窝囊一生,即使死,也不可能这样轰轰烈烈。

怀着各式的思绪,鲁昌南在飞机上始终无法入睡。他的手心一直出汗,但身上却有些冷。机舱的空调很强大,他完全没有料到,而他的西装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备受煎熬的十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当飞机稳稳地停在法兰克福机场时,他没有任何激动,疲惫和劳累令他全身瘫软,他几乎都没有气力走出漫长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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