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草有节

此草有节

宴贺台四周现在很难找到节骨草了,随着最后一个道士的离开,它们似乎也离开了这里。即使在野草最繁茂的六七月份,有自诩目力好的年轻人从清晨开始麯着露水去搜寻,也难以发现它们的踪迹。节骨草的颜色混同于普通野草,远远看去都是碧绿一片,偶尔一阵风吹来,眼尖的人还能发现它们根根直立的身影,但很快,当风止息,披拂的草木又遮挡了它们。

早春时节,我和朋友一起登上了宴贺台。太阳被厚厚的云幔遮挡住了,天冷,风大,北坡陡峭,没有立足之地,只能从西边沿着一条村人踩出的小径,抓着干枯的杂草一步步攀上去。到达台顶,向着北方极目远眺,依稀看见黄河蜿蜒的身影,听见它澎湃的涛声。北风旋起浮土,向着四方游走,一些尘土便附着到了我们的衣服和鞋子上。朋友爱干净,下意识地跺了跺脚,没用多少力气,但是却听见“嘭”的一声响,脚下似乎有涟漪一圈圈荡开,以她站立的地方为圆心,从地下传来久远的回音,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朋友抬起惊恐的眼睛向我探询,我这才发现她的脚站立的地方隐隐透出一个圆形的区域,仿佛一圈干净的基座。我想到了老人讲过的传说,赶紧拉着她向一边退了几步,风声和嗡嗡之声才逐渐归于沉寂。

太阳跃出了云层,宴贺台高大的身影向着西北方向一点一点铺过去。以台基为圆心,几条辐射状的道路也越发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些支流一样的道路上已经没有来取药的人了,曾经跟随祖母来取药的人也已经年逾古稀,她是我们族中的一位老人,在拜访宴贺台之后的那个夜晚,我和朋友敲开了她的门,怂恿着她给我们讲一讲当年到宴贺台取药的经历。她抄着手坐在炉火边,穿着一件平绒质地的棉衣,特意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身子跟我们讲起了当年的经历。她的讲述把我们带回几十年前,窗外的北风拔着哨子一遍遍地从窗棂间探视,炉子里的煤块在屋顶投下一圈忽隐忽现的光,把她的脸映得红通通的,一瞬间她似乎回到童年,变成了那个跟在祖母身后,对世界心怀好奇的少女。

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祖母已经准备好了提篮。一方干净的棉布下面盖着香烛黄纸,还有另外放置的黄表纸,这是准备接“药”用的。节骨草扎成一束,做炊帚状,跟香烛安静地紧挨在一起。据说只有用这种草才能把“药”扫到纸包里,才管用。从夏天到秋天,凡是家中有老人孩子身子不舒服的,有久病在床的病人的,都在田间早早地把节骨草收集起来,晒干,等到来年春天到宴贺台取药的时候拿出来。收拢起来的节骨草,单独放置在房梁上或者孩子们够不到的僻静之处,防止他们拿去当野草扔掉。绵延的道路把四面八方的人引向高大的宴贺台,长途跋涉消磨了人的气力,内心的虔诚却随着气力的消散而变得越发笃定了。人们爬上宴贺台的最高处,在莲花座前跪拜。人群中偶尔有人发出咳嗽,可是盘旋的风声带走了那样的声响,对于神灵的敬畏让空旷的高台显得越发神秘。陆续到来的人只能站在台下排队,仰望着高处的人们。她们在香案前跪倒,从提篮中取出祭品和节骨草束,将香案一侧的地面清扫干净,然后铺上黄表纸。香烛在风中点燃,袅袅白烟升起来,用于祭拜的黄纸也点燃了,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了它们,人们的脸被燃烧的火焰烤得发热了。她们叩拜,女孩子跟在外祖母的身后,也叩头,但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向着节骨草那边逡巡,期待着能够发现一点奥秘。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想等到烟雾消散一点再仔细查看的时候,祖母扯了一下她的衣服,似乎在警醒她不可以分心,于是她把头又俯下去。说也奇怪,再次起身的时候,黄表纸上竟然真的有了粉末,她们赶紧用节骨草把粉末扫到纸的正中,压实,包好。

取药回来脚步轻松,神奇的药粉也确实让一些人痊愈,否则神奇的传说也不会在乡间流传那么久。翻看《滨州生物志》,见到“节骨草”一则是这样描述的:“茎节生,中空。地上茎绿色,具纵裂沟脊,表面粗糙;叶呈鞘状,紧包节上,齿端易脱落,枝端生矩形孢子叶球,形似毛笔头。”在这段话的结尾还有一句:“当地作打井选甜水地的标志。”据我那位古稀的族人讲,最初黄河滩上是见不到节骨草的,因为一桩离奇的故事,节骨草才密布在宴贺台四周。她的手指朝着东南方向指去,神情充满向往,在她的讲述里,我们似乎看到在宴贺台东南方向十多里的小径旁,数不清的节骨草几乎连成了一条绿色长龙。龙头朝向的地方,是另外一座古老的台子——双台,据说台上建有玉皇大帝庙,是当地诸多庙宇中最灵验的地方。

这一年农历二月初二,双台庙会一到,善男信女纷至沓来,蒲台知县马文弼也赶来凑热闹。他是一名赃官,当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山门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山门倾倒,大殿崩塌,殿内塑像踪迹皆无。腾地而起的烟尘迷住了知县的眼睛,香客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马文弼吓得魂不附体,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待众香客惊魂稍定,只见一片祥云飘然西去,慢慢降落在宴贺台上。不几日,那个被玉皇塑像拒绝的赃官在惊吓和羞愧中死去,几天后,宴贺台上的茅屋里,住进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游方道士。

道士俗家姓张。晴朗的日子,张道士外出化缘,行善积德,普度众生。大雨滂沱的日子,他关闭茅屋的门,打坐,练气,饮一点点酒,或者隔着雨窗,看野草之上的烟雾凝结为一缕缕的发辫。虽然他外表普通,但在民众的口耳相传中,那个使出神力搬走塑像的人就是他,嫉恶如仇的人也是他。自从他在宴贺台落脚,当地有些官员就开始头疼,他们天一黑就早早地关闭了大门,生怕门前出现张道士的身影。如果张道士向他的门内望一眼,这个官员会连续好几个夜晚做同样的噩梦。他们梦见自己在暗夜里被两块光斑追赶,它们一会变成龙,一会变成蛇,互相交换位置,一直到天明时分才结合成一个圆球,从烟囱里飞升而去。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官员,清晨醒来汗水湿透了被褥,家人听见他们的呼救声,却进入不了他们的梦境。到后来,惊魂未定疲于奔命的人甘愿交出搜刮的银两,以此换得平安。宴贺台附近的农田里,于是时常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张道士依旧是寻常生活,或云游,或化缘,或修行,或怀想自己在高台上修筑大殿的宏伟计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度过。他行踪不定,有人今天见他在山东,忽然几日,又有拉货的人说在山西见到了他,像燕子衔泥一样,构筑他梦想中的殿堂。有人说他修筑道观得到了皇帝的暗许,也有人说他是赃官的克星,或许真相只有他脚下的鞋子和他走过的道路才知道。数载辛苦经营,终于在宴贺台上建成了两进雄伟的大殿。据说大殿落成之日,济南知府来了,本地知县来了,四方善男信女也都赶来庆贺。循信而来的,还有成千上万的燕子,它们黑压压一片,绕着高台啁啾盘旋,一时间,燕语莺声,此起彼伏,成为一道奇观。从此后,宴贺台祥光笼罩,香火日渐鼎盛。

故事的结局有两个,一说道观落成之日,张道士手持火把走进事先扎好的纸船,然后点燃纸船升空而去,众人抢救不及,只能看着一团火焰飞走,在燃烧过后的灰烬中,人们只捡到了一小片遗留的指甲。也有晨起耕田的农夫称见到过张道士,其人负手蹀躞于宴贺台下,溪流清澈,道士俯首照影,突然在清水中看到自己瘦成了一株野草,一阵风吹来,节节都在摇晃,节节都在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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