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尘有缘识韩女
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十月，东都洛阳已进入了风寒渐重的入冬时节。随着地气下行，在洛阳城北面并不高峻的邙山那起伏的山峦上，每天早上都会积存起皑皑的一层白霜，流经洛阳城中的洛水河，水位也已经降落到了全年的低点，河岸边余水存积的水洼里，已经可以看到薄薄的冰凌。
洛阳位于伊洛盆地的北部，黄河及太行山构成了它的北部屏障；在其南部，嵩县境内的崇山峻岭有“三涂”之险；西南部有熊耳山、东南部有嵩山；在其西部的豫西山地中有函谷、崤底二关；在其东部，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那里有虎牢、成皋两关雄峙，构成了一道严密的防线。这里不仅在军事上易守难攻，地理位置优越，而且土壤肥沃，气候适宜，雨量充沛。伊、洛、瀍、涧数条河流纵横贯穿其间，它们像脉管一样时刻不停地为伊洛平原输送着充沛的水源，为洛阳一带提供了灌溉、交通之便。在它们相继汇合的地方，形成了大片的沃土良田，从而为这里农业经济的发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从夏商周，到汉魏晋，历代都有君王把一国之都选定在这里。
然而，踌躇满志的中宗皇上李显，却是一心要把朝廷从这里西迁到长安去。因为李姓皇室的祖上太庙建在长安，只有把朝廷迁到长安，才能算是李姓皇权的真正回归。
经过半个多月的路途颠簸，巍巍帝京那高大的城阙终于迎来了它皇家的主人。
帝京长安，取名长治久安之意。唐朝的长安城是在隋朝大兴城的基础之上，重修扩建而成。它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全城占地八十余平方公里，人口逾百万之众。长安城内寺院林立，市井繁华，胡商番客，塞街斥市，这里是当时全国及周边诸国重要的经济和物流中心。即使当时占尽地利之便的洛阳与之相比，也是相形见绌。
长安城内城郭三重，它是由外城、皇城和宫城组成的规模宏大的城中之城。皇城居北朝南，是朝廷官署办公之所。朝廷官署独立区划，与民居分离，自隋文帝修建大兴城之始，凡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秘书省、御史台、十六卫官署皆集中于此。宫城又居皇城之北，宫城的中心，就是皇上理政和起居之所。
大明宫位于宫城之内的龙首塬高地上，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大明宫始建于唐太宗贞观八年（634），从唐高宗开始，历代皇帝都在这里居住和处理朝政。宫城为中轴对称格局，前部由丹凤门、含元殿、太极殿、紫宸殿等组成朝殿的南北中轴线，后部以太液池为中心组成内庭，分布着麟德殿、三清殿、大福殿、清思殿等数十座殿宇楼阁。气势雄伟的大明宫，在被冷落了二十多年后，终于又成了维系大唐王朝国家命脉的中心。
皇上李显进入长安的消息，人们奔走相告，四海之内一片欢腾。十一月，中宗李显郊祭太庙，大赦天下。古都长安自此又真正成了大唐王朝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皇上把朝廷迁到长安，对于与长安相距千里的襄阳来说，可谓是波澜不惊，而对于住在襄阳城南涧南园里的孟浩然来说，更没有带来什么影响。
孟浩然没有参加九月襄州府试的消息，在襄阳乃至襄州，成了人们私下谈论的话题。赞同者说，孟浩然文不为仕，动以求真，不违誓言，此为大义之举，他们对孟浩然的人格敬佩不已。贬弃者说，孟浩然恃才自傲，不识时务，放着入仕的机会不去把握，不过只是为自己沽名钓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神龙二年（706）这个漫长的冬天，让孟浩然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冬去春来，襄水河冰开水涨，襄水河岸春草又绿。神龙三年（707）的春天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翻开了它崭新的一页。
自从因为罢试与父母家人产生裂痕之后，孟浩然住在后山坡上的草庐里，赏春景，听鸟鸣，读诗书万卷，览日月风清，这让他慢慢淡忘了压抑在心中的重重烦恼，感觉到日子一天天似春水流去。
孟浩然在襄阳声名远播的同时，有一个从郢州汉南来到襄阳的歌女，因其二八佳龄、貌若仙子、歌喉圆润、声音甜美，从而在襄阳声名鹊起，这个女子姓韩，或许是因为客居襄阳的缘故，她为自己取了个艺名，叫韩襄客。
随着韩襄客这个名字在襄汉之间声名远播，来到歌楼要她弹唱者，日日络绎不绝。他们中，有的是出于好奇，他们前来歌楼，只不过是为了一睹她闭月羞花的芳容；有的是听说她才高艺显，到歌楼来是为了听听她的玉喉清音；当然，也不乏寻奇猎艳之徒，他们不惜重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亲近她的玉体芳身，寻机从她身上占到些便宜。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
韩襄客越来越厌倦起走红出名之后的生活。
过去，她初到襄阳时，每天只在大堂里为喜欢听歌的人们弹唱卖艺，那时人们称自己是歌女，常常一曲终了，掌声如潮。那一段钱虽然挣得很少，倒觉得日子过得轻松惬意。自从她在襄阳成名之后，就几乎天天都有达官显贵前来点弹点唱，他们中有好多人不为听歌，他们一入歌楼，就开始对她想入非非，甚至动手动脚。因为在他们眼里，韩襄客只不过是一个歌妓，所以，只要他们出了钱，他们觉得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这常常把韩襄客弄得哭笑不得。尽管她一直守身如玉，但是，别人眼里的一个“妓”字，却已经让她的名声变得不清不白，这让她苦恼万分。
身在襄阳，韩襄客也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了孟浩然文不为仕这件事。她觉得孟浩然此举，是不为势力所屈，重信重义，她从心底对孟浩然的行为和人品深感敬佩。
孟浩然和韩襄客的第一次相遇，很可能是在歌楼。
当身姿纤柔、容颜绝华、才貌出众的歌女韩襄客，与正值风华年少、英姿飒爽的孟浩然相遇时，他们彼此都把对方默默地留在了心底。
春初时节，正值襄阳春和日丽，水暖风清。在这个季节，若有美人相伴，到汉江漾舟，自当别有一番情境。
于是，孟浩然不由得想到了貌若仙子的韩襄客。然而，襄客是红遍襄阳的歌女，自己约她前去汉江漾舟，她会去吗？
孟浩然心怀忐忑地走进歌楼，当襄客见是浩然约请自己一起去到汉江漾舟时，自是欣然同意。
宽阔的汉江碧水涟涟，烟波浩渺。江面上风清水暖，一只只剪尾春燕，抖动着黑黝黝的翅膀，翩然翻飞，穿梭如箭。小船逆行水上，四周清波荡漾，水浪哗哗有声。放眼向远处望去，只见江面上游船画舫，帆影点点，依岸垂柳，水中倒映，人坐船上，舟行江中，满眼胜色美景，宛如一幅如诗如画的春江图。
孟浩然立在船头，他倒背着双手，傲临一江碧水，望着黛发高绾、纤臂细腰、身姿修长的韩襄客，只见她薄施粉黛，玉面含羞，蛾眉如月，明眸如泓，身姿轻盈如风摆春柳，面容清纯似雨后芙蓉。有如此美女作陪，孟浩然心里流淌的是说不尽的欢畅和惬意。
再往前行，只见汉江南岸满目青山，丘峦错列。这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就是坐落于襄阳城西的万山。万山层峦叠翠，而它依临在汉江边上的是座不高的山峦，因为在这座山下有汉皋台，所以此山又叫汉皋山。
孟浩然和韩襄客一起来到汉皋台下，只见眼前水平如镜，沙岸纡徐。
孟浩然下船，把小船泊在岸边，然后牵着襄客的一双如玉酥手，将她接下小船之后，二人一起偕游前行，孟浩然一边走，一边向襄客讲起关于汉江女神的故事。
传说在春秋时，郑交甫来到这汉皋台下，遇见两位绝色美貌女子，见她们在碧纱罗裙上各佩香囊玉珠，便走上前去笑着对她们说，愿请子之佩。两位女子含笑不语，她们解下佩珠相赠。郑交甫喜不自禁，把玉珠紧紧地捂在怀里，往前走了十多步，偷偷想把玉珠拿出来看时，发现玉珠已经没有了。回头再看刚才那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时，发现两位女子也已经没有了。于是，人们便认为郑交甫在汉皋台下遇见的两位绝色女子，她们是汉江女神。
走过了汉皋台，游完了汉皋山，孟浩然和韩襄客向着碧波万顷的汉江江心望去，只见一座草木繁茂的绿色小岛，如同一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烟波浩渺的浩瀚江面上。渔岛上绿草如毯，层林叠翠。成群的沙禽白鹭，翱翔翻飞在林梢之上，风姿翩然。如此一片世间净土，宛如江上明珠，二人岂能不去。
于是，孟浩然与韩襄客二人划船来到了汉江中的这座江心渔岛上。
孟浩然从船上拿来酒菜，二人坐在一片如毯的绿草上，一边欣赏着江中美色，一边相视而言，倾杯而饮。一对相互倾慕的年轻人在一起时，总会是那样的尽情与忘性。
然而，每当浩然那纯净的眼眸与襄客如水的目光相遇时，在韩襄客的心里便会滑过一丝说不清的沉重和忧郁。望着浩然一脸无虑的样子，韩襄客轻轻拿起放在身边的古琴抱在怀里，手指在琴弦上柔柔地一拨，然后便开始轻轻地弹唱起一首古老的《巫山曲》。
《巫山曲》是一首让人感伤的曲子。这首哀伤婉转的曲子仿佛触动了韩襄客的心声，她用自己绵厚清长的歌喉，把歌曲弹唱得悲怆凄切，似如秋水生寒，让听者九曲回肠，心欲碎，情益静，心头幽韵不绝。韩襄客一曲唱罢，不仅让孟浩然听得回肠荡气，而且也把韩襄客自己唱得泪落腮边。
孟浩然不解歌女心中的凄苦，他只是被襄客幽绝的歌声琴声所动，这让他联想到了宋玉《高唐赋》里的巫山神女。
宋玉在他的《高唐赋》里说，楚襄王和他一起游于高唐，见晴朗的天空突然云雾弥漫，楚襄王便向宋玉问道：“此为何气？”宋玉说：“此谓朝云也。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美貌女子对他说：妾，巫山之女也。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在孟浩然的心里，韩襄客是一个歌妓，尽管她的才貌让自己倾心不已，但是，自己只能把她当作一个可以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而不可能和她去做一对比翼齐飞、相携一生的伴侣。因为这样，不仅自己的父母家人不可能会接受，而且在他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也同样觉得难以接受。
听完襄客弹唱的《巫山曲》，见襄客双眉微蹙，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孟浩然不禁调笑逗乐，赋诗两句：
只为阳台梦里狂，降来教作神仙客。
如此也算表达他对襄客弹唱《巫山曲》的想法和感受。
韩襄客是个多才也多情的女子，她早就在心里把浩然当成了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爱侣。
既然浩然为自己吟咏了诗句，自己也应该联句吟诗，作莺花之续，以此表达自己内心对他的珍爱和倾慕。望着眼前身姿颀长、一脸英颜俊容的孟浩然，韩襄客毫不掩饰地赋诗两句：
连理枝前同设誓，丁香树下共论心。
韩襄客将自己对他的一往情深，全都表达在她的这两句诗里了。
韩襄客与孟浩然忘情地偕游在汉江清清的碧流之上，不知不觉间，便已日暮西沉。一轮夕阳之下，宽阔的江面微浪轻涌，半江瑟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