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唱和诗词的类型与评价

第三章 唱和诗词的类型与评价

唱和诗词数量众,类型多,题材广;千姿百态,高下参差,足以炫人眼目,惑人心魄。但我们若从创作主体、从唱和诗词的性质和特点去考察,就会发现,尽管唱和双方各自的情况多有差别,然而当其构成唱和之时,双方所处的地理环境、社会遭际,各自的生活体验、思想倾向、文学观念和审美情趣等等,或此或彼,总有相同、相近之处。因而,据此把唱和诗词区分开来,归入不同的类别和层次,分别评价,各定是非,比较方便。上文曾谈到,唐宋唱和诗词是唱和诗词发展的高峰,故本章的讨论也将以唐宋唱和诗词为主。

一、同好之唱和

首先是同爱好层次的唱和。

一方对另一方的作品一见倾心,至于拿它作范本,揣摩学习之不足又从而和之。这属于审美爱好方面的求同,其和作带有学习的性质。我们把它看作初级形式的唱和诗词。代表作品主要有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的《和清真词》等。

方千里、杨泽民和陈允平为何要和周邦彦的词,他们自己并未明说过,然从周邦彦的词在北宋末和南宋的传播和影响来看,当属于学习之作。清真词深婉曲折,典丽精工,音律华美,成就很高。“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竞相仿效,至更有人认为,“凡作词,当以清真词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明末毛晋论及方千里等人的《和清真词》时,曾说:“美成当徽宗庙时,提举大晟乐府,每制一调,名流辄依律赓唱,独东楚方千里,乐安杨泽民有《和清真(全)词》,各一卷,或合为《三英集》行世。”之后,陈允平亦曾和清真词,成《西麓继周集》一卷。是为三家《和清真词》。

据毛晋“名流辄依律赓唱”云云,我们已经可知,诸人和清真词主要是依照其声律,学习其手段,摹拟其风格。因为任职大晟乐府的周邦彦,既是著名词人,又深谙声律,要学词正可以《清真词》为蓝本。

自然,从整体观之,三家《和清真词》的水平都比不得原作,不过其中某些作品的意境、韵律、语言和风格等,却可以说是逼近周词了。如周邦彦[还京乐]词曰: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周词是写客中送客。写作的时间、地点,据罗忼烈先生所考,当是元祐五年(1090)春离开庐州初到荆州时。此时,这位在思想政治上拥护新法的词人,离开新旧两党激烈斗争的漩涡,离开北宋政权的中心汴京,已经三年,其内心对旧党所作所为的种种不满,影响到词的创作,往往是托之于男女之情、自然之景,深隐曲折地加以表达,而非直接抒发。此词也不例外,它为我们所展现的,是一位身处荒远之地,为“羁旅况味”、久别相思所苦的词人憔悴瘦损的形象。词情哀怨,风格深婉。上片写寒食将近,“触处浮香秀色”,殊堪消遣,可自己却孤身客居,“光阴虚费”,相思心事茫茫,远望天际当归。于是移情入景,似乎远去的流水中亦有了“万点相思清泪”,这便见出相思之深,寓有身世之感。下片更请所送之人代为寻访当日游踪,代为述说“春来羁旅况味”,深婉曲折。结尾仍回到自身,嗟叹此时独处天涯,“自看桃李”,设想心中之人也在思念自己,发愿如何能瞬时飞归,顷刻相见。情感由深转痴,由痴而怨,又由怨入幻,真把那一份深曲的相思心事描述殆尽了。

妙词之下,难于酬和,诸位所和如何呢?这里我们先看方千里的和作:

岁华惯,每到和风丽日欢再理。为妙歌新调,粲然一曲,千金轻费。记夜阑沉醉,更衣换酒珠玑委。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向笙歌底,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谁怜露浥烟笼,尽栽培,艳桃秾李。谩萦牵,空坐隔千山,情遥万水,纵有丹青笔,应难摹画憔悴。

方千里劈头就说,这日子已经过惯了。什么日子呢?“每到和风丽日”,重理旧欢的日子。这看起来很达观,很平静,一切都惯了。其实不然,诗人内心深处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相怨的情感激流,无时不在翻腾着奔流着。不然何以会每对此景必想起旧日欢会的温馨,何以面对此景无心观赏,反倒越是乐景越添哀情。这显然是透过一层的笔法,曲折而深刻,与原作不同。那么,当日欢娱情状又如何呢?“为妙歌新调,粲然一曲,千金轻费。记夜阑沉醉,更衣换酒珠玑委”,可谓雅丽而又温婉之极,已近周词之妙处。不过,这一切毕竟不过是重理的旧欢了,而且这旧情再理,也只能是剪不断、理还乱,使本来郁积心底的恩恩怨怨越发不可收拾了。“向笙歌底,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别人自然难道,且诗人自己也只能是“谩萦牵”、空叹嗟而已。一首写离别相思的和作,竟写得这样如泣如怨、如哭如诉,表达得如此起伏回环、一波三折,着实不易。而词的下片,“向、问、谁怜、谩、纵有”等去声、反问语气的领字运用亦好,不但有助于感情抒发,也使得全词音节顿挫、光英朗练,似乎很得清真词之神。

再看杨泽民和陈允平的和作。杨词:

春光至,欲访清歌、妙舞重为理。念鸳轻燕怯媚容,百斛明珠须费。算枕前盟誓,深诚密约堪凭委。意正美,娇眼又涩,梨花春泪。

记罗帷底,向鸳鸯、灯畔相偎,共把前回,词语咏味。无端浪迹萍蓬,奈区区、又催行李。忍重看、小岸柳梳风,江梅鉴水。待学鹣鹣翼,纵他名利荣悴。

陈词:

彩鸾去,适怨清和,锦瑟谁共理。奈春光渐老,万金难买,榆钱空费。岸草烟无际。落花满地芳尘委。翠袖里,红粉溅溅,东风吹泪。

任鸳帏底,宝香寒、金兽慵熏绣被,依依离别意味。琼钗暗画心期。倩啼鹃、为催行李。黯销魂,但梦逐巫山,情牵渭水。待得归来后,灯前深诉憔悴。

杨、陈二人之作虽稍逊方千里和作,然亦有佳处。二词都能就相思离别进行描摹、渲染,声口毕肖,而在抒写的角度上又各有侧重。方千里词是将昔日相会的欢乐、奢华,与久别相思的孤寂、凄苦,进行对比;杨泽民所作,则是把对昔日欢会的追寻和此时欲理旧情而不能的哀怨,穿插起来抒写;而陈允平的和作,又只就别后相思的情境加以渲染。可谓各具匠心。杨词的下片:“记罗帷底,向鸳鸯灯畔相偎,共把前回,词语咏味,无端浪迹萍蓬,奈区区又催行李。忍重看,小岸杨柳风,江梅鉴水。待学鹣鹣翼,从他名利荣悴。”似乎可乱楮叶。陈作下片“琼钗暗画心期”云云,刻画思念之人形象,亦极传神。

其他如方千里[西平乐]“倦踏征尘”、杨泽民[渡江云]“渔乡回落照”、陈允平[诉衷情]“嫩寒侵帐弄微霜”、[满庭芳]“槐影连荫”等等,艺术风格上似都已接近原作。

清真词艺术成就很高。三家和作在内容上囿于原作,有时不免为文造情,颇难出新,是可以想见的。但是,这并不排除少数和作超越纯粹学习的界限,注入新的内涵。

这里,且举陈允平和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为例。词中写道:

形胜地,西陵往事重记。溶溶王气满东南,英雄间起。凤游何处古台空,长江飘渺无际。石头城上试倚,吴襟楚带如系。乌衣巷陌几斜阳,燕闲旧垒。后庭玉树委歌尘,凄凉遗恨流水。买花问酒锦绣市。醉新亭,芳草千里。梦醒觉非今世。对三山,半落青天,数点白鹭,飞来西风里。

原作用括的手法,通过对南朝旧迹的描绘,表现作者对六朝兴衰存亡的幽情,是怀古名篇。陈作也怀古,但与原作相比,在怀古的凄凉氛围中,更流露出一种“梦醒觉非今世”的国破家亡的失落感,一种戚戚然无限怅惘的忧生忧世之感。这当然是南宋小朝廷飘零欲堕的严酷现实,在作品中的隐约反映。

又如杨泽民的[齐乐天]《临江道中》、[南乡子]《宁都登楼》、[兰陵王]《渔父》、[虞美人]《红莲》等,或述行役之苦,或写登楼即目,或虚拟一渔父形象,或着实咏叹一物(杨泽民和作中咏物词很多),全与原作内容无涉而多有可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杨泽民的不少和作,写出了一个下层官吏的喜怒哀乐。其中既有“看舞相时丽曲”的一时侍宴之乐,也有“案牍纷纭,夜深尤看两三卷”的劳累烦倦;既有“年华换,利名虚岁月,交友半云泥”的伤远叹逝的感慨,更有“方从事,未出已思归”,“微官系缚,期会良苦。封侯万里,金堆北斗,不如归去”,这种出处进退的曲折复杂的心理表露;而这一心理矛盾在[六幺令]《壬寅四月扶病外邑催租寄内》中,表现得更突出,感情也更愤激。因而这些和作实已远远超越了一般为学而和的藩篱,它所学的只是声调韵律而已。

就各家《和清真词》本身看,也各不相同。方千里和作把清真词“字字奉为标准”,守律最严。其词字句工丽,音节顿挫,风格较近原作。陈允平学清真词,则于声韵、字句、结构等平均用力,虽都写得匀称,但也都无什么特出之处,整个和作呈现出一种温婉、雅丽、平和的风貌,与《日湖渔唱》的风格差别不大。杨泽民和作的特点,主要是学周词的声调韵律而不断地注入自己的东西,离开清真词较远了。

三家和作也有缺点,那就是有时不免疏浅直露,较少真情实感,缺乏沉郁顿挫之致。然从学习的角度来看,三家《和清真词》着眼于声律、字句等,能达到上述高度已很难得了,因为其学习摹拟的性质本身,就决定了它难以超越原作的成就。正如歌德所说:“每一件描绘出来的东西,从顽石到人,都有些普遍性。”“但是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如果写出个别特殊,旁人就无法摹仿,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这就是古今之人的佳作名篇,可和又不可和,即可学又不可学、可及又不可及的辩证法。

二、同处之唱和

在诗词创作极为繁荣的唐宋时代,不论是君王臣僚,还是释道隐逸,只要大家聚在一起,那可是最容易构成唱和的了。这种主要因地理位置的相同而促成的唱和,构成了唱和诗词的第二种类型或层次:同处唱和诗词。其代表作是君臣、府主与幕僚以及同官的唱和诗词。

先看君臣唱和。

唐王朝收拾了隋末的动乱局面,国家统一,社会安定,各方面都逐步走向正轨,到处焕发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机。这反映在君臣朝会、游宴、巡幸时的唱和诗中,一方面是对统一帝国赫赫声威的炫耀,对盛大功业的歌颂,对圣明天子的赞美和对皇都壮景的夸饰。比如:“百灵侍轩后,万国会涂山,岂如今睿哲,迈古独光前。声教溢四海,朝宗引百川。”“庭实超王会,广乐盛钧天。”“清跸喧辇道,张乐骇天衢。拂蜺九旗映,仪风八音殊。”“皇猷被寰宇,端扆属元宸。九重丽天邑,千门临上春。”等等。这些颇有汉大赋味道的唱和诗,多不胜举。另一方面,是表现君臣上下励精图治的精神风貌的。比如:“修躬思励己,抚俗愧时康。元首伫盐梅,股肱惟辅弼。”“巨川何以济,舟楫伫时英。”“顾循承丕构,怵惕多忧虞。尚恐威不逮,复虑化未孚。”这是君主谦恭谨慎,鼓励贤臣辅佐帝王,提倡建功立业精神。如:“万乘度荒陇,一顾凛生风,古节犹不弃,令人争效忠。”“岂徒任遇重,兼尔宴锡繁,载闻励臣节,持答明主恩。”则是群臣感恩戴德、思欲报国的心迹表露。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大家生活在初盛唐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在诗歌唱和中,也无不充满了自豪感、自信心和雍容大度,决无窘迫之相、拘束之态、小家子气。纪行、述怀、写景、咏物等,无论哪一类,都体现着浑朴宏阔而又不乏雍容雅丽的诗歌风格。如唐玄宗与臣下唱和的《早度蒲津关》,朱熹就称它“多少飘逸气概,便有帝王底气焰”。张九龄的和作,也被胡震亨誉为“含清拔于绮绘之中,寓神俊于庄严之内”。至于“春晖发芳甸,佳气满层城,去鸟随看没,来云逐望生”、“行看洛阳陌,光景丽天中”之类,前者虽略嫌妍丽,但气象毕竟阔大,后者更是雄壮奔放,给人以蓬勃向上的力量。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