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我到家。
妈忙去做饭。炊烟袅袅,直升上高空。天上,一片挨一片,铺满鸡冠色的云;满天红霞,像一幅宽大的宫锦,笼罩在村庄上。
我正仰面看彩云,忽听一阵拉着长腔的牛哞,闷声闷气的。孩提时代,我当过放牛娃,听见牛叫,我知道这是老牛在呼唤没有跟上自己的牛犊儿。许是为了追寻儿时的旧梦,听着“哞——哞——”的叫声,我不由得站起来,迈步出了院门。
果然,大车路上,正走过四头老牛,三头带牛犊儿。一个牛犊儿,紧傍在母牛身旁,撅着尾巴,跑着碎步儿;一个牛犊儿,紧跟在老牛屁股后,试图将头插进母牛胯下吃奶;另一个,为贪吃路边篱笆里钻出的狗尾巴草,掉了队,它的妈妈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它,一声声叫唤。四个牧童,一个拉着牛绳前边走,两个拿着带叶的柳条儿后边赶,中间的一个,乐悠悠地横坐在牛背上,他手里要是有一支竹笛儿吹着,就更是一帧美妙的《牧归图》了。
家家的烟囱,都冒着青烟。烟气冲上半空,织了一袭半透明的纱,依依地,蒙在屋顶。小南风吹着,树梢轻轻地拂动。谁家在炒鸡蛋拌辣椒,火太烈,油太多,香味掺着辣味,飘过半个村庄,直刺鼻子,呛得过路人都“啊嚏啊嚏”打喷嚏;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还不住赞美着:“好香,好香!”
几乎是同时,各家的收音机都响了。每天这个时候,省电台有半个钟头的地方戏。今天唱的是新戏《柳河湾》,说的是一个叫郭大脚的泼辣女人由穷变富的故事,豫剧名角儿常香玉主演。那脆生生的嗓音、亮飒飒的拖腔,真入耳哟。四婶儿阖家七口人围着门前的小方桌儿,四婶儿眯着眼看着桌上的收音机,她的孙女轻声儿跟着唱。四叔扛一筐青草回来,去屋里取烟袋,猛叫:“锅淤啦!”四婶儿闻声站起,小跑回屋。老头子嗔怪地说:“听戏能治饿?”话虽这样说,他竟也蹲在楝树跟前,噙着烟袋,闭着眼听呢。
奎五爷的院墙外,牛车路旁,有一盘石碾。因为有了碾米机,石碾没用了,石磙已不知去向,只剩了碾盘;年深月久,碾盘早被轧得凹凹的,像个大笸箩。此刻,碾盘的中心摆着一盘棋,奎五爷和庆四爷正对弈。已锄罢一遍地,人们闲,碾盘四周一圈儿看客,弓着腰,伸着头,围得密密匝匝。也许他们被棋盘上的一场恶战揪住了心,似乎并没有听到郭大脚那有字儿有韵儿的歌唱。
暮色重了。满天云锦褪成了淡黄色。成对儿的鸟儿,翅膀尖儿上沾着亮光,急急地向林中飞去。谁家的孩子扯着长腔儿喊着:“爹——回来吃饭啰!”竹林那边,传来一个女人“咕——咕,咕——咕”的叫鸡声,大概鸡上窝时她发现少了一只,正找呢。
三婶儿一家,正坐在门前的葫芦架下吃晚饭。三婶儿和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围着水泥板儿饭桌,三叔一人端着碗,拿两个馍,蹲在葫芦架的木桩前,低头吃着。我问:“三婶儿,啥饭哪?”她放下筷子,连忙站起来说:“芝麻叶绿豆面条儿,放的小磨油;八成白面、二成玉米面的金银卷儿;炒鸡蛋,调豆腐,萝卜丝儿,咸豆豉儿。你在这儿吃点儿!”真的,桌上放四个盘儿,盘儿中间,是收音机,郭大脚正数落那个“割尾巴”的干部。
哟,云飞了,天黑了,树梢儿上镰刀似的月牙儿却亮了。我快回家。
进屋,闻到了小米饭的清香。妈已舀了饭,放在锅台边;碗上,搁了筷儿。擀面的案板上,收音机正响着,唱的是郭大脚夸富的那一段二八板。
1983年1月2日于望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