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看看春意阑珊了,莺歌燕语里,洋槐花却忽地开放了。
这个小村,不知为什么种了那么多洋槐树,而今,又正在盛花期。远看,一片白茫茫的,如三尺厚的大雪盖住了村庄。走近些,但见村里村外、门前屋后的一切空地,都长着一簇簇、一片片、一排排的洋槐,树树粉嘟嘟的白花,积成了堆,织成了幕,垒成了墙。
一阵风,刮来一阵花香。那香气,好浓,呛得我直打喷嚏,打罢了,满身满心都甜丝丝、麻酥酥地舒服。正闻花香,猛听一阵脆生生的笑声从花荫里传来。不远处,小河边,长满粗粗细细的洋槐,每一棵都不见绿叶,只有疙疙瘩瘩的白花,树枝儿压得弯弯的。树干上,扯两条绳,搭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有裤,有褂,有时髦的连衣裙。风吹过,飘飘闪闪,如轮船上的万国旗。听那笑声,嘎嘎嘎,嘻嘻嘻,哈哈哈,呵呵呵,好吵闹,像是一大群姑娘。急走几步,绕过一片洋槐棵子,果然看见七八个笑模笑样的女子,有的坐在绿草地上,有的倚在树干上,有一个猴子似的爬到洋槐树的五杈股上,背靠一根粗枝,乐悠悠地摇晃着。她们仍在笑,显然笑的是一个值得笑的内容。尖声的、细声的、粗声的、憨声的笑,火爆爆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海。稍顷,笑得没气儿了,笑声弱了。那个长辫儿姑娘眨巴着诡秘的丹凤眼,悄声说了句什么,马上像半升豆子倒进了热锅里,又叽叽嘎嘎笑起来,树上那个,笑得更疯,边擦眼泪,边叫肚子疼。……大概是同时发现了我,如一群活泼泼的鸟儿猛地看见一只凶狠的鹰隼,霎时间都噤了声儿,可以听见枝头蜜蜂的嗡嗡嘤嘤。我忙装作只顾自己走路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样子,低着头迈慢步。只一会儿,许是憋不住了,不知是谁先“嘶嘶”笑了两声,紧接着,姑娘们都放开嗓子笑起来,笑声比原来更响、更脆。我偷偷扭脸儿瞥了一眼,见长辫儿姑娘凑在地上坐的一个圆脸儿姑娘耳边咕哝了句什么,女伴们的笑声登时雷也似的炸开了,圆脸儿姑娘忽地站起要打长辫儿姑娘,长辫儿姑娘转身便跑,二人在洋槐树林中一个躲,一个追,如玩猫捉老鼠游戏,碰撞得洋槐花扑簌簌飘落,纷纷扬扬,像下了鹅毛大雪。姑娘们看着她们俩,放纵地笑,恣意地笑,一声接一声,一声压一声,有如一川春水在铺了大大小小石头的河里奔流……
我好奇怪,她们笑的啥?是偷听到了谁和小伙子幽会时的悄悄话儿?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谁的长得漂亮却很调皮的对象?是在奚落一个死皮赖脸向姑娘求婚的青皮后生?是在想象着和心上的人领到结婚证那幸福而又害臊的时刻?是在议论着村里发生的只能说给女伴儿听的趣人趣事?
虽然步履迟迟,我终于走完了村边那段路。一阵风,送来一阵花香,又送来姑娘们喜滋滋的笑声。看来,她们笑得忘了世界,忘了时间,忘了自己。端的是什么事情值得她们如此长时间地开怀大笑呢?
1985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