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曹清林半张着嘴,气喘喘地一直向前走去。石块在他脚下滚动,一股涧水,在草丛中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天上没有一点风,由阴森的山壁上,不住地沁出一阵阵的寒意。曹清林把子弹袋缠在腰上,脊背上空出来的那一窄条,觉得格外寒冷。
曹清林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向山头望去。这时在他心里起伏着种种念头。他想着六班长如果还在山头上就好了。六班长在他们中间,是顶会用手榴弹的一个。他常常在老百姓的门框上,挂上一颗手榴弹。这样,就是房子里装上一屋子鸡蛋,敌人也不敢拿走一个。曹清林又想起,自己由队伍里站出来的时候,高大成拉了他一把;可是后来他也站出来了。曹清林知道高大成和自己心连着心,没有叫高大成去,他也没有抱怨,而且临走时,高大成也没有忘记把四颗子弹塞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们之间开不尽的友谊的花朵。一忽儿,另一幅情景又在曹清林的脑子里出现了。他参加队伍还不太久,在别人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军装还没有褪色的新战士。他记得他来的那天,一个家伙在他身边打圈子,然后问道:“你为什么来当兵啊?”“我来打鬼子。”曹清林气盛而又谦虚地答。“吓,说得怪好听,你打鬼子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怎么?”曹清林心里想,“莫非他知道我原先死不肯当兵那回事吗?准是民运组告诉了他,他这才来挖苦我的。”曹清林这时讷讷地说:“先前我有家呀!有老婆,有孩子。你不是也有吗?”那人偏又跟着追问:“可现在怎么又来了呢?”“那还用说,我现在没有家啦!鬼子杀了老婆孩子,烧了房子,我要报仇哇!”那家伙听了这话,嗤着鼻子,翻着眼睛说:“你现在来,有点晚啦。你别看我是从国民党那边过来的,我干了六个月,一开头就有我,房子还好好的,我的老婆也没有死……”他说完,咂着嘴唇走开了。曹清林当场气得脸色发青,不好发作。后来一打听,这家伙叫郭永清,所说的是一套假话。从此,曹清林时时提防着他,而且有意和他作对。今天曹清林决心去找六班长,也和郭永清凭空骂起连长来有些关系。
这时,炮声忽然停止了。曹清林也跟着站住,一阵空虚和不安包围了他。
在他们刚刚退下来的山头上,弥漫一片白雾,如同为了寒冷,戴上了一顶白兔皮风帽。曹清林站着不动,眯着眼睛发起愁来。他想:在山底下看不准六班长刚才卧在山头上的位置,叫他钻进云雾里可怎么找呢?
但是,六班长跌下来的那条山沟就在眼前。这条长长的山沟,就像通气孔似的吹着一股劲风。曹清林在沟口那里站稳脚步,思索了一番。于是决心爬上山头之前,先要搜索一下这条山沟。曹清林走进山沟,顺着夏季暴雨冲刷下来的尖削的岩石向前爬着。岩石上生着厚厚的青苔,青苔下面流着潺潺的溪水。曹清林的鞋子早已湿透了。他常常从岩石上滑下来,这时,他就不得不同时伸出两手,向前爬行。
走了四百米左右,曹清林终于发现了六班长的尸首。六班长两臂摊开,下肢半屈。他的胸部垫着一块岩石,面孔向左侧着。右耳根以上,被炮弹揭开了一个锯齿形的斜面。血渍沾满了头发,并且流进了脖颈里。六班长好像是一直跌下来的,中间并没有在山坡上滚动,也没有碰到一根树枝,就像一块石板平铺地落在这里了。由整个姿势看来,六班长也没有抽搐过,好像在坠落中间就闭了气。
曹清林轻轻地走上前去,把一只湿漉漉的手掌放在六班长的胸脯上。他噙着一包泪水,这样希望着:“也许还有一口气吧!”
六班长的胸口,已经像石块那样冰冷了。曹清林把手缩了回来,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睛也跟着从六班长身上移开,低下自己的头,对着光荣牺牲的六班长,致深沉的哀默。当他绞痛的心稍一平复,四周望了一眼,并没有枪。他蹲下来把六班长的上身掀起,摘下了那挂沉甸甸的子弹袋。同时,只有他才能这样熟练地把子弹袋横在膝盖上摸着:“一,二,三……九排。”纵然如此,曹清林的手越来越抖,他的心也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这是因为另有一片血影,在他脑子里旋转。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回忆。
那一次,敌人从望都出来八百人进攻阜平,曹清林中途得了信,忙着跑回村子送信,没等到村子他就叫敌人的宣抚班抓去了。日本人先叫他搬运子弹,又叫他赶驮子跟队伍一块走。敌人在杨庄岭同游击军开了火,又叫他同一个老乡抬伤兵。子弹在头上飞,他的腿肚子哆嗦得直要蹲下!那一仗敌人触了霉头,丢盔弃甲地退回了望都县城。曹清林半路上逃出来了,他高一步低一步地走进村口,想不到于大善人迎面告诉他说:“房子烧成灰啦!你还往哪里瞎撞啊!先到坟头上去看看吧!你的喜儿和她妈全躺在那里。这一阵兵荒马乱的,鬼子来了谁都要躲一躲。可是你老婆最最死性没有,她听说你被鬼子抓去,就向鬼子要人,拖住鬼子官不放手,还不是一刺刀一个,在关帝庙前……”血呀!血呀!他看见了关帝庙前的血,和眼前六班长的血有什么不同呢?这血在告诉他:“血仇要血来报!”
曹清林圆睁着两眼,心里一团怒气塞得满满的。他把六班长的手榴弹袋(里面只剩下一颗了)一把扯下,又搜过握在六班长手里的那颗待发的手榴弹,不停脚地冲上了山头。
浓雾一会儿就把他吞没了。他在山头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过去自己的位置,又找到了排长的位置,这样他就不难找到六班长的位置了。这时他想起了一颗炮弹怎样从头上飞过去,通信员怎样走上来,排长又怎样从岩石后边站起……他用手向那堆松土抓去,那支三八式像等他来临似的,光闪闪地露出来了。不管他怎么气喘,浑身又怎么淌着大汗,当他一双发烫的手握住冰冷的枪机时,一阵难言的快感穿过了他的脊背,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