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三连二排离开这个山头,到曹清林又重新回到这个山头,才不过一个钟头的光景。下一个钟头在退却命令上,应该分为两半。左翼五连要在前半个钟头退却,由三连二排掩护;五连退却之后,后半个钟头才是三连二排退却的时间。
现在正是五连退却的时间,于是五连连长按着那只没有了秒针的表,把自己的队伍引下了山头。因为命令上,说明了三连二排担任掩护他们退却的任务,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通过了那条山沟,继续向集合地点前进。这时他们以为三连二排正在山头上,怎么能够想到当他们在黑暗中当作一段树根踏过六班长的尸身的时候,山头上只有曹清林一个人呢?并且怎么知道曹清林才刚刚爬上这座山头,他在云雾中找着了那支三八式,正在急促地喘着气呢?
五连拖长的疲惫的行列,仍在慢慢地向沟口移动。他们到达沟口时,在他们背后山顶上,响起了两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五连连长急忙派出警戒,又叫部队散开,做出了迎击敌人的准备。他们所望到的山头,白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手榴弹的声音又继续响起来,随着就是枪声。他听得出来其中有一支三八式枪声,响得特别清脆。这不是敌人的,因为,敌人的枪声隔着山头沉闷而混乱。他知道三连二排有一支呱呱叫的三八式,而且他也知道六班长使唤这支三八式。这时三八式竟像机枪点射似的响着。他向战士们解释道:“没有什么,山头上是三连二排的阵地。鬼子玩惯了那套把戏。他们利用云雾做烟幕,摸我们的阵地。让他们摸吧!不论哪次,我们都会稳住不动,等面对面了,再乒乓二十五打他们落花流水……”
连长轻松地微笑着,战士们听着枪弹划破天空的尖厉的啸声,也跟着微笑了。因之,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既没有应援的举动,也没有遭到什么不测。
当夜,由于上级的指示,整个部队向梁家寨行进。在三连的行列里,高大成忧郁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因为曹清林的位置空着,他直到现在还没有背着那支三八式转回来。
大队本来要在梁家寨来吃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餐;但是因为又接到了一道命令,所以只休息了半个钟头,连一口水也没有沾,就又向毛家铺方向集结。
敌人的便衣侦探,当我们离开时就混进了下社村。根据我们的脚印知道我们部队已向梁家寨撤退了。于是,那些刚才为了摸三连的山头受了不意的狙击的敌军,便蜂拥般穿过下社村,一直推进到横在下社村与梁家寨之间的阎王岭。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们的战斗部队便吃过了早饭。看样子又要出动了。队伍站得整整齐齐,只有曹清林的位置还空着。连长的眼睛向远处的山峰望去,然后在队伍前面站住,说道:“……同志们,我们这次调转兵力,在游击战的观点上是完全正确的。敌人这次进攻,是进攻整个华北,进攻我大武汉的开始。敌人这次下了最大决心,用十几路兵力,分进合击,完全不顾前后方的联络,他们要攻打某个地方,他们可能攻下来的。但是,我们要怎样呢?我们不能硬撞。大家知道我们的边区是在敌人的后方,同鬼子打起仗来,我们的队伍还要钻到敌人的最后方去,这就是先把鬼子引诱进来,然后侧击他,伏击他,那时我们一个人打他十个人,十个人打他一百个人,把他整个消灭……”
于是,这支队伍越过了滹沱河的北岸,又向左移动了。排长走在最后,战士们也个个不时地向后望去,仿佛曹清林就会赶来似的;可是他们一过河,就把木桥拆除了,准备用仅余的子弹来侧击渡河的敌人,并且,准备一过河就派三连二排,如同他们自己所请求的,折到后方去打扫战场。
雾已经散开了。阴云飞舞着,有时在东面,有时在西面,在山尖与山尖之间,可以望到一块薄明的天空。天似乎要开晴了,太阳快要钻出来了。
昨天高踞着三连阵地的山头,这时被透过黑云的斜射光线照耀着。山顶上布满了漏斗形的炮弹孔,新土翻上来,偶尔有一两根野草从新土壤里翻出身来,随风吹着。一切都很静谧。曹清林躺在这里,已经一夜了。他的头枕着前面那挂子弹袋,想是他为了射击方便,子弹袋就一直这样摆着的。从前凸凸的子弹袋,现在空了。曹清林左脚大脚趾露在破鞋外面,那宽厚的趾甲上有一层黑泥,像是镶上了一条奇怪的边缘。他的灰军衣,贴着地面的那一边是湿了的,深下去的颜色同他腋下的汗渍一样。他的发青的眼皮微微张开,从这条缝里可以看出一条瞳仁的闪光。他的嘴大张着,像是刚才大笑过一场。就在这被小米磨韧了的口腔里,他含着一颗敌人射来的子弹死去了。
说起当时,他的身子又胀又热,只有把耳朵贴着潮湿的地面,才觉得凉快些。但是,他这个动作,使他意外地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是由地里传出来的,像是石头在山坡上滚动,还有铁器撞击的声音。曹清林抬头看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把耳朵贴着地面听去,这才断定敌人来摸山头了。他的心因此跳起来,虽然他的耳朵还贴着地面,但他的两膝已支着地面,使他能够用右手握紧了手榴弹在准备着。曹清林又一次仔细听去,这次是他有意识地根据这种声音,来推测敌人的方向和距离了。他在心里计算着,在他相信十分妥当的距离内,便把头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随着爆炸而来的惨叫,使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以后他又把第二颗手榴弹扔出去,接着,他用两支步枪轮流向下面发射。他觉得山坡上乱了一阵,前后冲撞着,呼喊着,他又扔出了一颗手榴弹,山坡上的声音渐渐低沉了,远了。
曹清林兴奋地拉着枪栓,抬起头来,就在这个当儿,他被敌人的机枪子弹打中了。他躺下了,模糊地看见了连长的面孔,也看见了庙前一片血的影子;但是他还听得见敌人凌乱的枪声,也听得见敌人像潮水一般退去的声音,于是,他颤动了一下,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上,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伤害,若是较真检查一下,只能说残留在右食指上的手榴弹的丝绳,有一根狠狠地陷进了肉里。
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平放着他的唐县造和那支呱呱叫的全连喜爱的三八式。在它们被火药熏黑了的枪口所指的斜坡上,有六个敌兵被手榴弹炸死了,五个敌兵被子弹射死了。他们,在血祭着曹清林的光荣的牺牲。
三八式的准星,映着光亮的小眼睛,翘盼着打扫战场的同志,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