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云雾像穿不透的垂柳,填满了山谷。暮色来临得特别早,湿漉漉的,黑色的岩石,悬在头上,悬在半空中。

三连二排,这时把炮声留在背后,踏着狼粪,在一条没有野草的小路上走着。没有歌声,也没有谈话声。这一支队伍,在一天的饥饿、寒冷、战斗中,疲倦不堪了。

山下,沿着小溪的左岸,伸展着一片荞麦田,往日跳跃在阳光下面的鲜艳的花朵,现在低着头,声息不动,仿佛变成了一片严冬积雪。荞麦田的尽头,是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子。远处一片榆树林,消失在低垂的阴云中间。

曹清林跟在排尾,同高大成一起走着。他俩衣袖碰着衣袖,枪托碰着枪托,只是谁也没有开口。在班上,他们爱高大成的老实,也爱曹清林的勇敢。行军的时候,病号们把高大成当作忠实的朋友;但在战斗中间,战士们都愿意跟在曹清林后面冲锋陷阵。高大成生得矮壮,眉毛又粗又短,一张姜黄的脸盘,嵌着一双珠黄的眼珠,看去像烟熏了一样。曹清林额头不低,鼻峰更高,他的又黑又大的眼睛,又活又亮。有一回,高大成没有选上奋勇队,一个人躲在地窖里生闷气,曹清林不慌不忙地走来,转了一遭,向他借了三颗子弹,说:“下次我借给你六颗……明白吗?下次你就……”高大成为了感激,他又把一颗手榴弹放在曹清林的手掌里。

现在,曹清林只顾往前走。他的水蛇腰半扭过来,用鼻音对高大成说:“你说,咱们打过败仗吗?”高大成愣住了。他觉得说到心尖上了,真的没有打过败仗。走了几步,曹清林又扭过头来,继续说道:“真他妈怪,今天一枪没放就退啦!”高大成又认真地想了想:真的没有放过一枪。

“怪不怪的,六班长可牺牲啦!”高大成望着曹清林的后脖颈,小心地跟了一句,接着低下了头。

“这才叫……不够本。”曹清林拖着后脚跟,向排头望了一眼说,“要不是排长在前头领着走,老子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和鬼子拼刺刀。”

他们转过一个山头,顺着一条石砌的小路走进了下社村。

下社村是个受过战争洗礼的村子。他们的粮草早就埋在山里,人们也都早有准备,只要画着三个十字插着鸡毛的通知,由上一个村子飞到下社村,他们便卷起铺盖,打着驴子漫山漫野地奔去。这一回,村长和动委会的工作同志挨门挨户检查过了,把陈老爹和一只誓死不离开家门的老狗送走之后,村子里什么也不留了。他们走到连部,仿佛说:“村里连一根火柴也找不出了,但是你们还需要什么呢?我们军民一家,说吧!”

他们拍拍腰板,就像给养不是在山洞里,马上可以从腰包里掏出来似的。

连部设在一个门楼下面。说起连长这个人,究竟和众人有些不同。他一刻也不得安静,来回走着。他看战士的时候,总是先看到脚,先看到枪,再看到人,仿佛有了脚和枪,才有了人的全部生命。

现在连长站在门楼下面,听着刚从第二线退下来的排长做报告。他把所有的枪看遍了,又把所有的脚看遍了,才问:“你们为什么退下来?怎么退下来的?”

“通信员去啦!”排长僵直地站着,迷乱地答,“我看见通信员爬上去……”

“他爬上去,我知道他是送命令去的。后来怎的?”连长又问。

“我……我没有来得及看命令……”排长知道定准出了岔头,赶急把扭成一团的命令展开,读了下去。

连长等待着。他望了一阵白杨树上飞空了的乌鸦窝,又倾听着远处的炮声。这时,他才气呼呼地说道:“你低着头,也挡不住你的羞。你们不按照规定时间就退下来,谁叫你们退下来的?连一个钟头也支持不下去了吗?五连没有你们掩护,怎么退得下来!”

“通信员送去命令……”排长小声辩解着。

“怎么?命令传达错了吗?”

“没有。他说了声退却,我也没有看……”

“谁叫你不看?在前方给你的命令,你预备拿到后方再看吗?……”

隔了一会儿,排长又从头解释:“我站起来……正是那一会儿六班长阵亡了。我站起来,战士们也跟着站起来,就这么的……我先看看命令就好啦!”

可以看出排长的腿肚子在颤抖,战士们也在这种慑人的气氛下,坐在一块小草坪上,忘记了吸烟或是谈笑。

连长听了排长的话,震惊地问:“哪个班长?你说的哪个班长?”

“就是那个……”

排长一时说不清楚,又是六班副班长上前一步,抢着回答:“有一支三八式的那个,就是他,炮弹飞过来,他向前一探头,炮弹就把他掀下去了。”

六班副班长又在模拟着班长的姿势:把左臂伸出去,向前压去。

连长问:“六班长牺牲了吗?”

“牺牲啦!”副班长答。

连长又问:“派人搜索了没有?”

排长低着头答:“派啦!”

连长把两臂交叉起来,压在胸脯上,仿佛怕胸脯炸开似的。他挨着个向战士们望了一眼,好像他认为六班长还在队伍里似的。

曹清林站在副班长身边,连长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战栗通过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热情的激动。随后连长的声音又问:“他呢?”

“没有抬下来……跌在山沟里啦!”

“他……”连长背过脸去。只见他背躬着,他那褪色的军衣肩膀上,补着一块补丁,如同远处山坡上那一块四四方方的谷田。这时连长想起了六班长的为人。六班长是河南人,从他嘴里永远听不见一个不字。他多咱都是奋勇队第一个报名者,昨天他才递了入党申请书,而现在……

阴云四合的天空,开始掉下稀稀疏疏的雨点。他们还看不见它,只是在脸上、手上感觉到它。

“六班长不在啦!”连长一面踱着方步,一面喃喃地说,“想想他,他是咱们连队里最好的班长。打仗勇敢,从来不曾挂过花。今天没有冲锋陷阵,也没有放一枪;但是他牺牲啦!”在这种情况下,就像行军中丢了一个人似的,排长应该负完全责任。因之连长的目光又落在排长的身上,突然伤心地问:“你们也到山沟底下去找过他吗?”

没有人回答,好像上自排长、下至战士都没有长嘴巴似的。雨点下大了,敲着雨布嗒嗒直响。

“可是,他也许滚在山坡上,被树枝挂住了?”连长提高了嗓音接着问,“为什么不呢?既然弹坑里看不见什么,一定是受了震动滚下去的。他一定昏迷了,现在也许醒了;可是你们全撤了。……还有他那一支枪呢?他是多么好的一个神枪手。他那一支三八式是敌人亲自给我们送来的。你们使的什么枪?水莲珠,套筒,金钩,老毛瑟,还有唐县造,哪一支能顶得住他的枪。六班长活着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那支枪的?你们,你们又是怎样对待六班长的?”

连长两只眼角上拖着很多皱纹,在阴影中抽动着。他站下来,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新战士郭永清鼓着嘴巴,小声嘟囔道:“这算什么连长,为了一点小事也值得叫咱们在雨底下挨淋!简直发疯!”

连长的话,在战士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的说:“是呀,六班长是多么好的一个人!还有那支枪……”有的说:“不,人都牺牲了,枪有什么用?”郭永清是新俘虏的国民党的兵,他的头就像拨浪鼓似的不得安静,平常最爱说连长的坏话。他说连长没有派头,不背武装带,马靴后跟也不嘚嘚地响。这是谁?只有国民党的连长才这样;可是他们净打败仗。说到我们连长,那可是穿过枪林弹雨不怕死的抗战英雄。

曹清林听了郭永清的话,咕噜一声跳起来,喷着唾沫星子吼道:“你说谁发疯?我看你整天发疯。”

郭永清不慌不忙往地下吐着口水,没作声。曹清林又说:“老子早就看你两路。”

郭永清这才偏着头,用他那尖鼻子对着曹清林说:“最好把眼睛挖下来,不要看。”

“老子就要教训你这个兔杂种!”

曹清林抡起拳头,高大成也挽起袖子站起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连长在上面问:“什么事又吵?”

曹清林红着脸,像是受了训斥的小学生一般,垂下手来。他定了定心,忽然迈前两步,端正地站着,用另一种沉重坚定的调子说:“报告连长,我,我要去……”

连长不解地问:“上哪儿去?”

“我去找六班长,还有,还有那支三八式……至不济我也能把三八式拿回来。”

战士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战场上变幻无常,他们退下来,说不定马上又要转移。但曹清林镇静自若,仿佛要到集会上去找回一只遗失的鞋似的。说起来话长,有一次连长把曹清林拉到连部里,亲自对他说:“曹清林啊!放猪不用识字,八路军不识字可不行啊!在课堂上不要再打瞌睡,要好好地学习!我就是这样学习的呢!”曹清林噙着眼泪对连长说:“好吧连长!这不是三天两朝,往后如再看见我打瞌睡,就当面打我耳光好啦!我……我不会跳河的。”连长握住他的手称赞着:“不错,你还够得上一个革命同志。”曹清林今天,就是以这种革命同志的精神出现的。

曹清林的精神,鼓舞了其他的战士。登时有五六个人站出来,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连长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他走下台阶,单单拍着曹清林的肩膀,问:“你真的要去吗?”

“我去。”曹清林把肩上的枪扶正了答。

“你真的能把人和枪找回来吗?”

“能。”

“怕你摸不清在什么地方吧!”

连长这么一连串问着。他又望着站得一溜齐的其他五六张同样坚强可爱的脸,他多么喜欢像曹清林这样的汉子。另一方面,曹清林以为连长这样接二连三地问他,是不相信他。连长的眼光射在他的脸上,像火烤的一样。他用粗手掌抹了一把脸,说:“连长,让我去吧!六班长不在山头上,就在山沟里。”

但是连长更加犹疑不决,慢丝丝地说道:“一天跑不到头的山沟,你到哪里去找呢?要是炮弹炸飞了,不要说人,连枪也找不到的!”

“炸飞了,那就是……把六班长的帽子捡回来也是好的。”曹清林哭丧着脸说,“炸飞了的零件不也用得着吗?不用说别人,我枪上的退子钩早不中用啦!高大成的枪,打了补丁还缺好些零件呢,再说,六班长写的家信还揣在我的怀里……”曹清林低下头,泣不成声了。

“好同志!”连长的手在曹清林的肩上摇了摇,“我看你还是不能去。怎么说不能去呢?你想,敌人的炮火眼看就要停了,炮一停他们准得摸上来……你去了,说不定回不来,你,连你也会丢在那儿。我说的就是这个。全归队吧!”

连长说到这里,其他五六个战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只有曹清林仍然站在那里。连长转身走上台阶,对所有的战士说道:“同志们!你们看吧!曹清林穿起军装来,还像一个庄稼人;可是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啦!刚才他带头要去找回六班长。他爱护自己的弟兄,他也爱惜全连最好的那支枪。如果说六班长牺牲了,他的精神并没有死,在我们连里出现了五个六个、八个十个像六班长一样坚强的人。让曹清林做我们的榜样吧!我们要学习他的精神……”待了一会儿,连长才接下去说:“可是他不能去。我还没有接到团部的命令,我不知道我们要在哪里集结。再说,刚才的教训告诉我们,曹清林说不定也会牺牲的。我们既牺牲了一个,就不应该再牺牲第二个呀!”

“对呀!对呀!”战士们在底下,细声地附和着。

曹清林却转过身来,张开两只膀子,对所有的人喊:“同志们!请你们想一想,哪一次奋勇队我没有参加?这次也和奋勇队一样,只是我一个人去,这是因为用不着两个人去,让我去吧!我不会抱怨谁,我从当兵打鬼子那时起,就下了决心……”

这时排长也向前迈了一步,对连长说:“这是全体战士的要求,让我去吧!我路子熟,能更好地完成任务。”

排长实际要说的话,不止这些。既不是借此赎罪,也不是凭空表白一下自己的心愿。他从谈话中,摸到了大家都不肯说出口的思想:人是最重要的,枪也是重要的。即或找不到人,那枪也该找回来呀!

曹清林听了排长的话,更加勇气百倍,他举起自己的枪,向连长央求道:“连长,还是让我去吧!我知道你心疼六班长,我也知道六班长心疼那支枪。让我去把枪托拿回来也好,不的话,六班长死也不甘心呀!我放下我的枪,让我去吧!”

站在连长面前的,是一张纯朴可爱的面孔。沉寂了好一会儿,连长走下台阶,又一次把手掌放在曹清林的肩上,对他说道:“好同志,为什么不带你的枪,带去吧!千万早点回来!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移动。记住,由这儿往北找队伍归队……”

曹清林又黑又大的眼睛一闪,笑了。他把自己的枪往肩上耸了耸,颠着清爽的身子,一溜烟儿在云雾中消失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