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的代价(序)

心动的代价(序)

陈政

一条弯弯曲曲的修河,在赣北幕阜山的胸腔里,流过茂林修竹,流过郁郁葱葱的山峦与肥沃的田畴,裹着鸡鸣犬吠,裹着松涛花语,一路向东。夏天或冬天的早上,有雾,或有霜,不是天上就是地下,白茫茫的。小学校的钟声穿透浓雾,拂着白露,若有若无地响着。这时,我们听得到一个个优雅而明亮的声音喊起:崽哎,牵正细姑俚,慢些走哦。

这片土地,就是孕育了黄庭坚、陈氏家族以及中国工农红军的修水。

匡建二,修水人。曾经也是山路上听娘召唤的读书郎。

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心动的男人。

容易心动,换句话说就是心太软。有一首歌就叫《心太软》,我常常会固执地怀疑,这是不是专门为他写的歌?

容易心动,证明他对生活充满热爱,证明他感觉区域敏锐,证明他动力丰沛,时时激情澎湃。而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一般人除了对那个字兴奋不已外,对生活中的美好、积极向上的一面似乎感觉非常迟钝了。在这种状态下,继续在社会公德的大道上保持热爱生活、感觉敏锐、动力丰沛、激情澎湃是何等不易!能够在不喝酒的状态下让激情不期而至,不是鬼使神差,便是像王洛宾那样,老了老了都是个大孩子,走一路想一路,留一路唱着唱着就会淌下泪来的情歌。

匡建二的名字很独特。他家老爷子的名字也很独特,叫匡一点。是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得而知。这种号名法表面看去简单、随意,实则内涵丰富,立意深远。如中国的灯谜,不但一下就让人记住,且颇耐琢磨,永远会觉得其中的微言大义未被解读,永远会觉得这名字后面有一双坏笑着的眼睛。

匡建二,建了哪两个“一”呢?我只有快刀斩乱麻断下:应该是读书与写作。其余的,他人生的副产品而已。

小时候真的不理解“白驹过隙”、“人生苦短”等词语的含义,到得一晃就临近“耳顺”之年,这小子一惊一乍,威胁加赖皮地要我为他这本书写序时,往事便一幕一幕浮上心头。

30多年前,在浔阳江头,九江造船厂的宿舍里。九江封缸酒加啤酒,修水盐菜加花生米,天边的月亮加长江水,若干个懵懂而轻狂的文学青年谈理想、谈人生。本真的、有些原生态的胡说八道,却也映照出一代人的青春症候。慢慢地,有的溜了,有的被叫走了,没留下几个,还在海阔天空。

20多年前,江西师范大学作家班。30多岁的人还不知羞耻地端坐在教室里听差不多年纪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到食堂插比我们小十多岁的本科生的队,为的是那点可怜的红烧肉。

10多年前,他到《江西日报》编《井冈山》副刊,我在北京编《中国旅游文化大辞典》,他花言巧语,哄着我在京城“惶惶如丧家之犬”,到处采访名人,然后把我写陈建功、汪曾祺、忆明珠等人的稿子一网打尽。

几年前,他要买一部私家车,不好意思,夏利。也是威胁带赖皮,非要我陪着买一辆,不但颜色一样,号码还要相连,一个25078,一个25076。不过这小子很快就换了车,我那辆则伴我到如今。

同为幕阜山中人,武宁人就是不如修水人。谁叫武宁只出了个李烈钧,而修水出了那么多名人呢?不服不行。把我和匡建二一比,就比出来了。

一个人在世上短暂地停留,相遇就十分不易,相知就更不容易。而怀念、回味,就像是系马桩,能系住漂泊、苦乐、爱憎,能系住那些如烟的往事。在这个意义上,匡建二的这一惊一乍,是我牵肠挂肚怀旧的药引子,生活这杯酒,俨然成了哲学。

难怪中国会有《红楼梦》,爱尔兰会有《尤利西斯》,俄罗斯会有《战争与和平》,而美国一定会有《老人与海》。

《大江周刊》之后,匡建二戴上了“首席记者”的桂冠。

他辛苦并快乐地在《江西日报》这块公田上耕耘着。

一个人的文化知识储备往往是其综合素质和能力的体现。

熟悉匡建二的人都知道,故乡修水那小县城的人与事一向是其心动的渊薮。山里小镇的视角,除开沈从文湘西式的风土展开,更深层的应该是粗鄙快意的江湖风月,山寨气息浓烈的义薄云天。匡建二的义字不但体现在文字里,更体现在行动中。同学,老乡,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升学、求医、买票、购药,甚至跑官,都找他。我亲眼看他为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亲或不亲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他求人的那副窘态,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味道。

匡建二的文字可以为许多残损的心灵疗伤。

我们知道,物欲主义的价值观和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已经在当代中国的日常生活中渐次获得了彰显地位,但明眼的人清楚,这些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不具备超越和神圣的性质,无法登堂入室。于是,匡建二充分利用主流媒体赐予他的平台,以令他心动的各地热火朝天的建设,以种种积级向上的人和事为对象,植入他的审美标准和价值判断,写成一篇又一篇文章,发在报纸、杂志的大小版面上。

他就像西西弗斯,他试图用他的这种方式,注入温情,阐释意义,给这个世界以救赎。

有些悲剧意味的是:匡建二自己或许没有完全明白,他的人生下半场,面对的是一个以利益为轴心的市场性社会。个人与市场的关系,只是物欲和功利的关系,也就是由各种交换、占有和控制形成的非人格化关系。

残酷的现实可能与匡建二脑海中构建的理想世界相去甚远。

但匡建二仍然在坚持这样做着。他要以他的文字,以他的一颗真挚的心,在各色人等中找到一条与公共生活、主流社群有着有机联系的通道。

无论效果与结局如何,起码这种担当,让我肃然起敬。

此刻,坐在内蒙古阿斯哈图的高山上,凉风扑面。面对满目奇石怪峰,脑子里想到的是两件事:

第一,山川、河流、土地,都是需要积攒力气的。眼前的这座山,不知是多少年来一次冰川的剧烈运动,巨大的能量消失之后,就是多少年的寂静和休养生息了。

第二,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匡建二符合益友之标准,正直,诚信,见多识广,这辈子与我相交甚笃。这是上苍对我的奖赏。

真的与一般朋友不一样,我们更多的时间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我们友谊的基础是理解,是诚恳,是无私,是相互搀扶,是嬉笑怒骂过后的不认真生气。

细究下来,我们年岁相当,经历相当,家庭环境相当,价值取向相当,可以互为镜子,互为模特,我们经常将尊重与体谅当做最珍贵的礼物,相互赠与。

我曾用“忌妒”一词检验过我们的友谊,发现这一词汇在我们这一关系模式中缺乏生存条件。他有了成绩,我真的是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有了收获,他也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社会学将亲情定位为一种互累,是因为只有血缘而没有心灵意义上的沟通;而将友谊定位为互愉,是因为虽然没有血缘,却有灵魂的共振。

互累肯定不能长久,却因为被血缘那根绳子捆住,奈何不得。互愉是谁都乐意做的,关键是彼此要有感觉,振动的信号能够抵达,并且要有所响应,保持频率不变,便能天长地久。这是盘点我们友谊之后的一点真切感受。

凌烟阁是唐代皇宫中的一处普通楼阁。

贞观十七年,当时的开国功臣多半亡故,尚在的亦已老迈。朝廷为感念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命画家阎立本在阁内描绘了24位功臣的图像,宰相褚遂良题词,唐太宗经常前往怀旧,这一举措接下来便很顺当地成为中国牌坊文化的一部分。后世仁人志士为了取得功名,全然心驰神往。

“凌烟阁上功无分,伏火炉中药未成。”(白居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功名未上凌烟阁,姓字先标聚义厅。”(《水浒传》)“不要取笑,日后画在凌烟阁上,倒有些神气的。”(《桃花扇》)我真的觉得许多单位都可以做得此事。

如果《江西日报》社也有一个凌烟阁,我相信匡建二是拼了老命也要进去的,他有这种资格与准备。当下显然没有一个这样的荣誉场,供我们去消遣。于是,凸现了。我们读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想留下一些足迹与印记,还得自己为自己做“嫁妆”,惭愧得紧。我深知读书写作之人的甜酸苦辣,于是匆匆为匡建二写上这些,算是这本书的陪嫁。还有,最近听说他会去打打球、钓钓鱼,还在网上下围棋,心中窃喜。因为,山川、河流、土地都是需要积攒力气的。

2011年7月18日~31日

内蒙古—杭州—南昌

(陈政:江西美术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江西省文艺学会美术评论专业委员会主任,南昌大学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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