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阿Q

写给阿Q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约会吗?闷热的夏夜,棉被底下最初的拥抱。那时的你活在一叠辗转觅得的破抄本上,我在勉强可辨的字里行间辛苦、兴奋地读着你的行状。一个平头的中学生他暧昧的初恋。我小心地拿着手电筒,一手拉着棉被,深恐泄漏出去的春光会惊醒隔壁寝室的教官。那一夜,在那个复印机、录像带、色情理发厅尚未流行的时代,全台湾有成千上万的少年正躲在他们的被窝里看黄色小说。

汗湿随着对你的恨与爱布满全身。我几次熄掉手电筒,推开棉被探头长叹,奇怪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蹩脚无能的男主角。我恨你缺乏伟大的英雄气质,但对于你那独创而荒谬的“精神胜利法”却有几分欣赏。(也许因为在现实生活里,我也跟你一样,是形貌不扬、无显赫出身,又不甘长久雌伏、受欺的弱者吧!)每次听到别人打你时你心里欢呼的那一声声“儿子打老子”,我心头就一阵痛快。

我知道在这种是非不明、善恶颠倒的世界里,诚实正直的你实在很难有什么作为。所以当你离开村庄,进城跟你的朋友合作一些他们诬称为“偷窃”的事业时,我其实并不介意。先贤(忘了是孔子、孟子或老子)说过一句话:“大盗卖国,小盗卖内衣裤。”像你这样不辞劳苦地把价廉物美的衣衫裙裤从远地运回庄上,怎么可以说是偷呢?而这些人,买了便宜货、吃到了甜头,还要在背后说你坏话!也难怪你要革这一群“鸟男女”、这伙“妈妈的”的命了。

我承认你生存的时代跟我们一样,充满着伪善、贪婪与吃人的礼教。但再怎么不满,你们至多也只能玩革命的游戏。我猜想“革命”大概是跟大家乐、六合彩类似的一种梦想一夜翻身、致富的大众娱乐吧。所以当你决心投身革命的时候,我的确对你抱着很大的期望。只是十赌九诈,你不但没有分享到革命的果实,反而被既得利益者革了命!这一次,连“精神胜利法”也救不了你。

但你的精神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并且在以后的日子不断给我启迪。你知道我是一个民族意识强烈的爱国青年。在准备联考的那段日子,读历史成为我最大的痛苦,因为我必须反复背诵那些挫败的条约、战争,让中国近代史的屈辱一遍遍强暴过我的心头。当我绝望得想放弃联考时,你的精神胜利法在我内心起了作用。我在心里大声呼喊:“中华民族万岁!”说也奇怪,面对参考书里列强诸般的蹂躏,我忽然有了大无畏的勇气。此后,遭遇大小横逆我一律脱口高呼“中华民族万岁”,果然,任何国族或个人的愁苦都迎刃而解。久而久之,连做梦都会说它。

上了大学以后,我托同班侨生从香港偷带一本新的你进来。这本怕海关查到因而先撕掉封皮的书被我用牛皮纸包着,连同两本珍贵的花花公子杂志一起压在箱底。虽然只有在最要好的朋友来访时我才肯拿出来炫耀,但平常的日子,走在这鄙俗人世的街上,想到我可能是唯一爱你、拥有你的人,我就骄傲、富有得像个百万富翁!

毕业后我回到滨海的小城教书。在那段求知若渴的日子里,我反复地读着你以及你的朋友孔乙己、某君昆仲等人的故事。我猜想你的主人鲁迅先生(对不起,那个时候他在我们这里正式的名字应该叫“鲁X”)大概也是跟你们一样的怪物吧。我曾经在一本被涂黑了的英文百科全书里看到人家说他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我很怀疑这种说法。因为除了有关你跟你的朋友的那几篇以外,我也曾读过几篇鲁迅先生写的其他文章。有一篇《秋夜》(选自一本叫什么《野草》的)居然是这样的开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算什么狗屁文章嘛?一点都不经济、不数学。直接说“有两株枣树”不就好了吗?我曾经以它为戒,要学生不要重蹈覆辙,没想到有个学生居然在作文簿里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中华民族行宪以来历经数任领导人,第一任是K,第二任是K,第三任也是K。”

有一次,学生在上课中问起了你,我情不自禁,连说了两节课,自以为教学认真。没想到第二个礼拜,人事室的李先生约谈我,说有人写信到教育局、“调查局”密告我“为敌宣传”。好在同办公室的许多同事都听过我午睡时高呼“中华民族万岁”。我很庆幸自己第二学期还拿得到聘书(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英文老师!)。但谈Q色变,那一天起,教初一新生英文字母,我只敢教二十五个。

几年不见,随着最近什么“戒严”“解严”的,我居然又四处看到你跟你的朋友。“妈妈的,连报纸、电视都公开谈论了!”一时间,我有被出卖、欺骗的感觉。你不再是属于我个人的秘密恋人了,你变成了人尽可夫的娼妇!洞房花烛夜,夜半读禁书——至情至景,还能再乎?

我怀念那敏感、惊梦、捕风捉影、充满禁忌的年代。我恐怕我们的下一代再也享受不到这种在恐惧中追寻知识,在暗夜里思想星光的乐趣了。

(一九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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