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嘴兽哈德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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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嘴兽哈德斯

The Tree of Knowledge

知识之树

哈德斯变成第一个贼。她一无所有,一生都像穿行在光明中的黑暗,都像锁闭在我们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里的秘密。

哈德斯不喜欢她自己。矮胖、外八字、扁平的嘴像胶皮似的耷拉着。要是能变个样儿,你让她做什么都行。她没有一天不在水面上看到自己那副样子,看到之后,没有一次不浑身打颤。“我一定是世界上最丑的东西,”她心里想,“鸟有翅膀,鱼有腮,袋鼠能跳,可我算个什么玩意儿呢?”白天,她像个瘫痪的病人,把自己关在家里,直到夜里,才敢大着胆子出来。那时候没有投到地上的影子,也没有落到水中的倒影。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谁也看不到她。哈德斯变得那么诡秘,就像影子一般。

有一天晚上,暮色降临的时候,她被一只鸭子快乐的“呱呱呱”的叫声吵醒。悲伤又一次袭上心头。她发现,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只是一场梦。像以往一样,梦醒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心里空空落落,一声不响游进窝下面那条小溪,跟着鸭子的叫声向前漂流。这便是她与“社会”距离最近的接触了,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通常,哈德斯也只是这样远远地跟在鸭子身后,在小溪里游几分钟。她和鸭子之间的差别太大了,让人难以忍受。可是这天晚上,她好像变成自己思想的影子。那一刻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一缕光,就像一点鬼火,在鸭嘴兽眼睛里闪闪烁烁。她不再跟在鸭子留下的余波后面漂流,而是对看不见的叫声做出积极的回应。哈德斯不知道想做什么,也不知道生活将发生什么变化,但她将放手去做一件对她而言轰轰烈烈的事情,就像天上落下瓢泼大雨一样。沿着月光照耀的银色的河流,她要寻根问祖。

看得出,鸭子累了。河水里色彩斑斓的花儿像海底森林一样轻轻晃动。黑色的小鱼在花茎间游弋,宛如云彩投下的暗影在碧波里荡漾,又像被触摸的幽灵稍纵即逝。鸭子慢慢游过湍急的河水,又侧身游到河岸边浅滩上密集的芦苇丛,很快就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哈德斯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确信鸭子已经进入梦乡。然后游到他身边,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她围着熟睡的鸭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仿佛用层层涟漪织成一张网,抓住那只可怜的鸭子——睡梦中想象出来的自己。

先把鸭嘴弄下来。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那玩意儿好像就是为了方便往下取,才安上去的。鸭子甚至连往后缩一下也没有。哈德斯把鸭嘴扔到被皎洁的月光照亮的河水里,自己赶快游到前面,然后回转身,把鼻子潜到水面之下,就像接吻一样,对准鸭嘴迎上去。天哪!好像她的脸就是为那张嘴设计的,鸭嘴安在她的脑袋上简直天衣无缝。更妙不可言的是,一旦安上去,就再也掉不下去了。鸭嘴兽终于发现她这个物种的秘密:只要碰到另外一个动物身体的某一部分,那部分就被她“据为己有”。所以,她想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就能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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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德斯又回到鸭子跟前。那家伙还在睡觉。哈德斯嘴上水珠闪闪,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不过,一想起自己现在可以随心所欲,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她就挑剔起来。昨天她还想,只要让她变成另外一种动物——蝌蚪也行——哪怕只活一天,她也心甘情愿。现在可不这样想了。

她想,鸭子多丑呀!为什么自己不理智一点去碰一下雄鹰的嘴巴呢?她伸出脚,从水下使劲踢了一下鸭子。这一踢不要紧,正好碰到鸭子脚掌上的蹼。可怜的鸭子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是一场噩梦。他梦见自己在早晨的溪水中游弋,身上的“零部件儿”都没有了。对于鸭嘴兽,把鸭子弄醒也许是件好事。因为盛怒之下,她也搞不清自己想要鸭子的哪个“零部件儿”。所以还是赶快收手为好。鸭子落荒而逃,鸭嘴兽也连忙从他身边游走,鸭蹼耷拉在身体下面,鸭嘴突出在脑袋前面。她越发讨厌自己这副长相。

从那时候起,哈德斯一直生活在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之中。她藏在家里不敢露面,不再是因为长相丑陋羞愧,而是害怕无意中碰到什么东西。如果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到头上该怎么办?她想挖一条隧道直通地心,或者建一座塔楼直达天庭,永远逃离这个地方。可是她的爪子不够结实,而且现在被鸭子黏糊糊的蹼包裹着,没法儿随便活动。为了自由,她需要再变一次。但是这一次,她得三思而后行。

其实她用不着这么麻烦。有一天早晨,她正在家门口踱来踱去,突然屋顶塌了下来,一只很大的毛鼻袋熊掉下来,正好把哈德斯压在地板上。原来,毛鼻袋熊一直在上面给自己挖洞。鸭嘴兽当初为自己造窝的时候,把挖出来的土都回填到河岸上,所以隐蔽得非常好。毛鼻袋熊做梦也想不到下面还有个洞。

那一刻,这两个家伙很难说谁更害怕。互相打斗的时候,哈德斯长了蹼的脚碰到了毛鼻袋熊的爪子。在他身下翻滚的时候,还粘了他的毛。黑暗中,毛鼻袋熊以为自己是和鬼搏斗。他身体的感觉怪怪的。终于甩开哈德斯之后,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又爬回到河岸上。不知怎地,从那一刻开始,他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

毛鼻袋熊下面的洞里,鸭嘴兽高兴得哈哈大笑。她完全忘记刚才自己引起的混乱、制造的痛苦,脑袋不停地蹭着胸口的毛皮,温暖的感觉让她十分惬意,好像被人抱在怀里。不过,让她万分高兴的还不只是身上长了皮毛,真正的宝贝是脚上新长的爪。她把蹼弄到脚上的肉垫之间,把爪结结实实安了上去。她信心满满,再也不用逃离这个世界了。这一次的变形让她认识到,正确的选择并非不可能。不过还是要谨慎。她小小的身体还有足够的地方安上翠鸟的羽毛,也许还可以安一双蜂鸟的翅膀。这都说不准。她只知道,自个儿的家已经被毛鼻袋熊踩塌,再想发生什么事故也发生不了了。于是她开始挖一个庞大的地道网,事实上是一座座迷宫,是泥土之下的一个秘密王国。只有哈德斯拿着钥匙。

如果不是一条黑蛇为了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而爬进哈德斯的迷宫,她本来可以永远快快乐乐过日子。她有皮毛,有爪,有鸭嘴、鸭蹼,什么也不缺。蛇看不见鸭嘴兽,可是哈德斯看得见他。以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蛇。这次奇迹般相遇,快乐之余,她突然觉得身后一阵刺痛。“尾巴!”她终于认出那是一条尾巴。“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呢?”她从来没见过蛇,以为那只是一条活着的尾巴。而眼前这条蛇是她见过的最长的“尾巴”,也一定是最好的“尾巴”。她心里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条“尾巴”,就能最终离开这座地下迷宫,堂而皇之地到动物世界里生活。在那里,她谁也不怕,坚信自己很美。她猛地扑向那条大蛇。把尾巴安到自己屁股上的时候,仿佛看到别人羡慕、嫉妒的目光。

那条黑蛇刚刚吃了许多鸭蛋,又晒了半天太阳,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休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空窝,里面还另有其人。现在,害怕也没用了,他等待着,直到鸭嘴兽扑过去揪扯他盘在一起的巨大的身躯。等到足有水桶粗的身子完全伸展开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困在这个洞里。不管谁揪扯,反正他正被往外拖。蛇盘到一个柳树根上,想稳住自己。他吃了一肚子蛋,又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既没有力量,又没有愿望做点什么,当然更谈不到反击。

哈德斯觉得很累。越往前爬,越觉得拖在身后的尾巴重。她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然后用尽剩下的那点儿力气,拖着尾巴继续往前爬。她觉得那条尾巴牢牢地粘在身上,担心用力过猛,把它折断。但是魔法主宰了命运,尾巴安在屁股上纹丝不动。

蛇倒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轻松了,居然盘在树根上,酣然大睡起来。哈德斯的焦躁不安反倒与日俱增。起初,她也想睡个好觉,养精蓄锐,找机会展示一下自己这条漂亮的尾巴。可是休息了好几天,还是拖不动那条尾巴。她就开始袭击它。不但用嘴,还用爪子,想把尾巴从连接处撕下来。她虽然拼命撕扯,鲜血淋漓,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尾巴还是牢牢地安在屁股上。

这时候,蛇觉得什么东西的爪子正撕扯着他。那钻心的疼比饥饿还难受。于是,他放开树根,回转身,想看看自己尾巴尖儿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候才发现一个很古怪的家伙正拖在尾巴后面喘粗气。“你是谁呀?”黑蛇终于看清了鸭嘴兽,哈哈哈地笑着说。“看起来像吞了一只鸭子的毛鼻袋熊。你怎么抓挠我的尾巴呢?”

“你的尾巴?”哈德斯故作镇静,笑着说,“尾巴上怎么能再长条尾巴?你是我的尾巴。”

“我是你的尾巴?”蛇撇着嘴说,扭动着,直到看见鸭嘴兽那双眼睛。“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蛇嘶嘶嘶地说。“你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翘起尾巴摔打鸭嘴兽。

哈德斯不知道哪儿是自个儿的尾,哪儿是蛇的头,也不知道如何逃跑,最后被黑蛇可怕的毒牙咬住。“我应该知道,”她叹了一口气,毒液在血管里流动,喉咙发紧喘不过气来,“我应该知道,改天,从自己身上偷点什么……”

蛇把鸭嘴兽吞到肚子里。但是吞哈德斯的时候,也吞下自己的尾巴。他越吞,尾巴越短,直到只剩下一张嘴,成了一个不解之谜的牺牲品。像一个影子,在树木间漂浮;像一道月光,在山水间流淌。

哈德斯变成第一个贼。她一无所有,一生都像穿行在光明中的黑暗,都像锁闭在我们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里的秘密。

  1. 哈德斯(Hades):希腊神话中的冥王。由于神话中的冥界位于地底,哈德斯同时也被视为地下矿产的支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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