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卡奥斯
The Making of Sorrow
哀伤是这样诞生的
卡奥斯变成第一个人,眼睛里有一滴永远不会干的泪水。
卡奥斯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刚生下来的时候,他肚子里就装满他需要的食物。可是有时候,卡奥斯觉得食物不够。他的本性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于是,卡奥斯开始学习。
潮水涨落的河口,有一片片红树林沼泽地,鳄鱼都潜伏在那儿。卡奥斯特别得意自己既能在陆地生活、又能在水里生活的本事。他什么都不怕。他还从来没听说过鳄鱼会死。他自个儿已经活了一百岁,足有十米长。有时候,漫长的雨季,他会像渡船一样,驮着野狗穿过暴涨的河水。十条首尾相接的野狗都站不满他那披盔戴甲的脊背。人们经常看见他在泥泞的河岸晒太阳。他的第四磨牙特别大,从紧闭的嘴巴里呲出来,人们看了不但不会害怕,反倒觉得很漂亮,就像一块完美无缺的风化石。
当太阳把他的冷血晒得火热,卡奥斯就赶快爬下滑溜溜的河岸,扁平的尾巴拍溅着泥水,整个身体潜入河水之中,只剩下一双眼睛和长长的鼻子露在水面上,漂浮好几个小时。太阳慢慢划过天空,来河边喝水的动物们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等天凉下来。他心里想,如果不是那件麻烦事,生活足可以让你像乌鸦一样高兴得呱呱叫。
每天,太阳快升到正当空,卡奥斯睡意朦胧,懒得从炎热中逃走的时候,他就张大嘴巴,让热浪从肚子里奔涌而出。这时候,就会有一群小飞虫发出嗡嗡嘤嘤的响声,在对流的空气中盘旋着,突然间聚集在卡奥斯的舌头上,几乎把这条可怜的鳄鱼呛死。他拼命咳嗽,打喷嚏,直到把那些讨厌的玩意儿从嘴巴里清除掉。可是,日光浴带给他的宁静和温馨也随着那些害人虫一起消失殆尽。好多年,他都想除掉这些小害虫,他甚至在牙齿之间挂了一张蜘蛛网,可是没用。那就像想用这张网捕捉阳光一样徒劳无益。
后来,有一天,一只凤头麦鸟落在鳄鱼头顶的一根树枝上,大声叫喊。那声音大得足可以惊醒一块石头。“我已经观察你好几个星期了,”她尽量压低嗓门儿,但说话声还是把树叶震得沙沙响。“我能帮你。”
卡奥斯朝那只小鸟扬起头,张大嘴,一边说话,一边吐出钻到嘴巴里的小飞虫。“你怎么能帮我?”他轻蔑地说,“瞧你那个小样儿。睁开眼看看,我多大!”
凤头麦鸟从树上飞下来,不等鳄鱼说话,就在他的舌头上跳来跳去,伸出尖尖的喙,大口大口地啄食那些小飞虫。还活着的飞虫吓得连忙逃窜,像一团烟雾冲出卡奥斯的嘴巴。卡奥斯高兴得浑身颤抖,小鸟一边跳舞,一边给他舌头搔痒痒。
“好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努力不让嘴巴合拢,希望能控制住身体的颤动。“你说的没错儿。如果愿意,你可以帮助我。”
小凤头麦鸟从鳄鱼黑洞洞的嘴巴里跳出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只有喙下面黄颜色的嗉囊轻轻晃动。“你已经同意我的建议了,”她说。“我唯一的条件是,我在你嘴巴里的时候,千万不要闭嘴。我得看着天空。”
“没问题,”卡奥斯笑着说,满肚子都是小鸟给他带来的快乐。一想到躺在阳光下,不受任何人打搅,只有小凤头麦鸟在嘴里跳来跳去,尖尖的爪子不停地抓挠舌头,他就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随后的两个星期里,每到中午,小鸟就飞进鳄鱼的嘴巴,直到吃得心满意足。卡奥斯爬在热乎乎的地上,蹭着肚子,懒洋洋地叹口气,觉得特别惬意。
有时候,如果嘴张的时间太长,累了,他会不由自主闭上嘴巴,小鸟就用翅膀使劲戳她这位“寄主”的上颚,提醒他自己还在他嘴巴里呢!她除了怕看不见天空,别的什么都不怕。
但是后来,出了大事儿。有一天下午,小凤头麦鸟用翅膀拍打着鳄鱼的上颚,想往出飞的时候,因为回家心切,没等卡奥斯的嘴巴完全张开,就硬往外闯,结果胸脯碰到鳄鱼锋利的牙齿上。小凤头麦鸟十分生气,大声斥责鳄鱼伤了她的玉体。回家之后,她回巢休息,直到血不再流淌。这当儿,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再回头看看鳄鱼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其实,就像夜色笼罩了这条巨大的鳄鱼,卡奥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小凤头麦鸟不知道,阳光明媚的世界已经从卡奥斯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他的脑袋旋转着,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凤头麦鸟滴在他舌头上的血让他发疯了。
一百年来,他第一次开始吃东西。先吃他在里面打滚的泥巴,然后吃石头、沙子、草叶、灌木和花儿。他非常贪婪地啃着树干,样子十分可怕,发出的叫声,能把人的血冻成冰。他开始寻找别的动物,目光凶狠,谁看了都吓得腿发抖。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满足他这种奇怪的新欲望,没有什么东西能消除他尝过小鸟鲜血之后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他必须吃掉她,都吃掉,一点儿都不剩,要不然就得死。
第二天早晨,他已经无法忍受那种煎熬了。太阳好像总也爬不到半空中。仿佛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卡奥斯才听到他的小朋友尖叫着飞来的声音。说来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鳄鱼又像平常一样,张开血盆大口。一群小飞虫飞到他嘴里的时候,鸟儿也飞了进去。小鸟虽然像往常一样,在他舌头上跳来跳去,但是不再像挠痒痒一样让这条巨大的鳄鱼感到舒服。相反,一种撕心裂肺的渴望折磨着他。他想哭,却又祈祷让这种痛苦就这样持续下去。
不过,那只是一两秒钟的事情。转眼之间,鳄鱼可怕的大嘴已经像一个锯齿状的捕捉器牢牢关上。可怜的小鸟被困在里面,拍打着翅膀,拼命挣扎。可是小鸟越挣扎,鳄鱼越愤怒。他跌跌撞撞游回到河里,像一个线圈儿,围绕自己空洞的心灵旋转。然后把那只可怜的小鸟一口吞了下去。再浮出水面时,他精疲力竭,但心满意足。他神情迷乱,全然没有注意到河岸上的动物看见他都发了疯似的四处逃窜。卡奥斯变成了恶魔。
那天晚上,小凤头麦鸟没有回窝,老公飞到河边,想弄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他听见澳洲鹤、袋鼠、毛鼻袋熊、野狗、儒艮和澳洲肺鱼正压低嗓门儿聊天,言语中充满恐惧。他们说,小凤头麦鸟被红树林里最文静的动物——大鳄鱼活活地吃掉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暮色降临,他才明白,那些还没有孵出来的小宝宝永远见不到妈妈了。痛苦像咽到肚子里的一块石头,心情像满天乌云一样灰暗,他拍打着沉重的翅膀飞回冷冷清清的窝,用眼泪温热三颗鸟蛋。
整整一个夜晚,就连睡梦中,他也要看看那几颗蛋。可是醒来之后,他发现自个儿窝里的蛋和睡梦中看到的蛋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不找到那些蛋,永远无法安宁。
好几个星期,他都跑到他认识的那些动物的窝里寻找,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梦里看见的那种蛋。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他看见鳄鱼藏在河口一片黑暗之中,直盯盯地看着摇摇晃晃向他走来的毛鼻袋熊。毛鼻袋熊嘎吱嘎吱踩着地上的枯枝败叶,一点儿也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凤头麦鸟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做点什么,但究竟做什么又说不清楚。情急之下,他朝那个笨头笨脑的毛鼻袋熊大叫一声。小家伙听了撒腿就往窝里跑。卡奥斯抬起头,看了一眼凤头麦鸟。因为害怕,凤头麦鸟黄色的羽毛颤抖着,发出彩虹般的光彩。鳄鱼微笑着,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向河边的泥沼爬去。就在那一刻,凤头麦鸟才想到,他一直没去找那个恶魔生的蛋。
谁都知道鳄鱼的老窝在哪儿。尝到朋友的鲜血之前,他一直住在河边大伙儿最爱去的地方。现在,凤头麦鸟发现他的蛋就藏在河岸下面阴暗潮湿的巢穴里。这几个蛋正是他梦里看见的那种蛋。刹那间,梦境又回到眼前,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把那些蛋一个一个地搬回家,还给它们建了一个和自己家一样的窝。干完这活儿之后,他找到那个懒洋洋的恶魔。“喂,卡奥斯,”他尖叫着说。
“过来,我有东西让你看。”
“什么东西?”鳄鱼问道。他很好奇,也很生气,因为凤头麦鸟打搅了他。“最但愿是个好东西。我肚子又饿了。”
“那你太走运了。”小鸟尖叫道。他看见鳄鱼巨大的身影向他爬过来,张大的嘴巴像一个黑魆魆的洞。“你今天吃什么了?”
自从第一次尝到血的美味,过去的三天里,他碰到什么就吃什么,可是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对小鸟的渴望和吃完之后的满足。他有时候虽然一整天都在吃,可还是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他心里很烦。因为这种“空空如也”总是让他有一种无法满足的感觉。他仿佛觉得,就是把整个地球吃了,也填不饱肚子。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喜欢这种感觉。此刻,当他的身影笼罩了这只小鸟的时候,欲望之火又燃烧起来。也许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心满意足了。
“什么都吃了,”他压低嗓门儿,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只是没有吃跟你一样的小鸟。”
凤头麦鸟等鳄鱼闭上嘴巴之后,猛地飞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别着急!你想吃的不是我,”他在鳄鱼灰绿色的大嘴周围吱吱喳喳上下翻飞,“你想吃的是这些蛋。我现在要它们已经没用了,送给你当礼物吧。证明你我之间没有仇恨。你是我的……”
鳄鱼没等小鸟把话说完,就向那些蛋扑过去,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了疯似的拍打着尾巴。
“等一等!”凤头麦鸟尖叫着,觉得一阵眩晕,没想到鳄鱼这么好骗。眼前的情景很可怕。“那不是我的蛋,是你的!”
最后一颗蛋在鳄鱼的大嘴里碎裂,落到地上。破碎的壳里,一条小鳄鱼已经被父亲的利齿咬成两截,像虫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蠕动着。鳄鱼万分惊讶地闭上嘴巴,无法相信这可怕的一幕。“你都做了些什么呀?”卡奥斯对已经飞上天空的小鸟大声哭喊。
鳄鱼开始哭泣,起初声音很小,似乎花了好长时间才凝成一滴眼泪,像露珠一样顺着皱皱巴巴的嘴巴和鼻子流下来,落到地上。然而,就在那泪珠落地之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洪水奔涌,浪涛滚滚,吞没了那个披盔戴甲的猛兽。他在自己制造的洪流中沉浮,被悲伤淹没。
什么都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洪水退去,吓坏了的鸟儿和别的小动物一起从树顶和悬崖边上向下张望。他们看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脚蹬灰绿色皮鞋、脖子上长了一个好像白色嗉囊的人从泥潭中站起。
卡奥斯变成第一个人,眼睛里有一滴永远不会干的泪水。
- 卡奥斯(Chaos):一切世界及概念的开始;混沌。宇宙之初,只有卡奥斯。他是一个无边无际、一无所有的空间。随后诞生了地母神盖亚(Gaia)、地狱深渊之神塔尔塔洛斯(Tartarus)、黑暗之神俄瑞波斯(Erebus)。世界由此开始。
- 第四磨牙:所谓第四磨牙外形多呈圆锥形,牙体较小。
- 儒艮:一种海洋哺乳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