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清音独远
“清音独远”,这是《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书作者在书稿收笔时的浩叹,沉重到无以复加。该书初版封面封底全黑底色,也给人一种如铁似铅般的沉重感。
当年深圳读书月评选“30年30本书”,先是读者海选,然后圈出百本,继而业界复评,最后专家终审,《陈寅恪的最后20年》铅铸铁打,无以摇撼。终审现场几轮投票的气氛使人相信,即便只评出10本,也会留住这一本。
如此众望所归,该能给人些安慰。清音虽远,毕竟还能听到,还有人愿听。
陈寅恪的最后20年,始于1949年。当年和略早些时候,大陆学界名流各奔东西。远走美国者如胡适,去台湾者如傅斯年,到香港者如钱穆。陈先生不作美国之想,坚辞台湾之请,亦因平生鄙视殖民地生活而不往香港,于是选择了广州岭南大学作寄身之所。
一介书生,所求不多,无非一张安静的书桌。为求安静,他看重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优容雅量。也是为求安静,他放弃了到中国科学院当所长的机会。
当时的科学院院长是郭沫若,号称“新史学”的权威,陈寅恪则是“旧史学”的代表。新中国初建,新社会初始,郭沫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陈寅恪则甘愿冷在岭南。“他认为每当社会风气递嬗变革之际,士之沉浮即大受影响。其巧者奸者诈者往往能投机取巧,致身通显。其拙者贤者,则往往固守气节,沉沦不遇。”
1953年底,郭沫若写信邀请陈寅恪到北京,就任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一职。陈寅恪提出了两条要求:一是“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桎梏”;二是“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他的道理很简单,没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真正的学术研究无从谈起。
几年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赢得知识分子的由衷服膺。如果承认这方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人们头脑中固有的,则陈寅恪的主张应代表一份思想资源。
陈寅恪坚持的道理,本属常识,但在学习马列声势浩大的20世纪50年代初,在言必称马恩列斯的气候下,却显得惊世骇俗,很难被正确理解。顾准曾感叹过“中国的历史学家闭着眼睛跟斯大林走,现在读郭沫若《奴隶制时代》……实在可怜”。太多政治因素非正常地介入学术研究时,连时代都可怜,何况学人?
视力正常的许多学者“闭着眼睛”,倒是双目失明的陈寅恪看得清楚学术该怎么搞、学人当如何做。他深知“不宗奉马列主义”必被很多人视为离经叛道,不能见容于世,才想到请毛泽东或刘少奇以手谕表示恩准,作挡箭牌。
看得透历史,自有看现实的清醒与深入。明达如陈先生,何尝不知那一纸证明书绝难开出。“牌”未必要得来,“箭”却是要多少有多少,随时伺候。既如此,仍坚持,无非是再次申明自己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在其学术研究生涯中一以贯之,至死不渝。
联想到陈先生写过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序》,会觉得其要求在表明自己的研究立场时,或许更有一层深意,即要提醒“最高当局”注意,“现在政权”既已开出新中国,国中若仍能为学人留出学术研究的空间,则须遵从最基本的规律,允许乃至倡导学人保持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半个世纪之后,一个引发社会热议的问题是:“我们这么多年里为什么培养不出学术大师?”原因或复杂,答案应简单。陈先生早就说过了。无奈清音独远,庙堂难得一闻,江湖上也不大听得见了。
《陈寅恪的最后20年》,使某些知识分子的最后一段岁月成为观察、研究其人的一个特殊角度和时间单位,在出版选题上开了风气。十年后,中国文史出版社的“长廊与背影”书系面世,诸如《周作人的最后22年》《傅雷的最后17年》《梁漱溟的最后32年》《陈独秀的最后15年》等等。可见此风仍有余绪,只是单纯跟风之作已无多可看。可叹如今,不仅大师清音独远,连能真切记录大师清音之作者也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