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英雄可以不问出处,而应该询问他们何以能够在困顿匮乏的环境中突出重围,干出一番令人艳羡的事业。到底令周寿臣日后可以叱咤一时,并以其名字作为一座山丘的命名,借以纪念其功绩的原因何在呢?
青年时期的周寿臣、何东、周少岐和李石朋
香港岛黄竹坑有一座山丘,名叫寿臣山(Shouson Hill),此山虽较周围的聂高信山、紫罗兰山、南朗山及金马伦高原矮小,与更远一点儿的渣甸山、毕拿山、柏架山、歌赋山及奇力山等相比更是相形见绌,但却别具意义。原因是此山所纪念的人,是香港开设外贸港口后第一代土生土长且日后又极为显赫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周寿臣(又名周长龄)。
正如早前章节中谈及的,香港开设外贸港口时,港岛的总人口约有五千六百五十名,其中一大部分是散居于黄竹坑及赤柱一带的原住民,而周寿臣父母就在其中。据《香港周氏简谱》的记载,周寿臣家族繁衍于北宋名儒周濂溪,其子孙在金人南侵时逃难南迁,初时落脚广东南雄珠玑巷,到了清朝康熙年间,则有旁枝选择移居新界及九龙地区,部分血裔后来转抵香港岛,落户于黄竹坑新围村,其中一脉即是周寿臣的祖父周英邦。
由于新围村靠近深水湾,那时的村民不少以捕鱼为业,周寿臣的祖先可能也是以此为生。据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任香港总督的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任期1947年-1958年)记述,其继父文迪将军早年曾与周寿臣一同在韩国釜山任事,而周寿臣生前更曾半开玩笑地向葛量洪表示,在黄竹坑生活的周氏祖先,曾经充当海盗。此一说法虽有点儿夸张,但正如葛量洪指出“海盗是贫苦渔民的一种兼职”,说明周寿臣其实像不少同时代的香港人一般,只是来自十分平凡的家族而已。
虽然英雄可以不问出处,而应该询问他们为何能够在困顿匮乏的环境中突出重围,干出一番令人艳羡的事业。到底是什么让周寿臣日后可以叱咤一时,以其名字命名山丘呢?如果细看其人生不同阶段的转折点,则不难发现,西式教育所发挥的巨大作用。
深入研究的数据显示,香港开设外贸港口二十年后的1861年,周寿臣于黄竹坑新围村出生。到了1871年,年满十岁的周寿臣在父亲周保兴的安排下,入读创校不久并以现代化办学为宗旨的中央书院(Central School,即现在的皇仁书院Queen's College),接受西式教育,这在“寒窗苦读以求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年代,实在不简单,而其父母这种在今天看来极为平常的决定,则改变了周寿臣及其家族的命运。
值得指出的是,西式教育早于香港开设外贸港口前已引入中国,主要落脚点则在与香港只有一水相隔的澳门,其中尤以宣扬基督教义的马礼逊学校最为著名,耶鲁大学第一位中国籍大学毕业生,并享有“中国留学生之父”雅号的容闳,便曾在该校就读。他日后曾在香港短暂工作,并曾在洋务运动中扮演一定角色,而正是他的一项划时代公费(即由政府出资支持)留学计划——大清留美幼童教育计划(Chinese Education Mission),不但改变了周寿臣的人生,还影响了日后中西方之间的交流活动,并左右了近代中国历史的发展。
香港开设外贸港口不久,马礼逊学校即由澳门迁到香港,并在传播基督教福音方面充当先导者角色。可惜,该校不久即停办,使其对本地教育的贡献戛然而止。幸好,中央书院在那时宣布创立,并因表现出色成了“后起之秀”,填补了马礼逊书院停办而存在的教育空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央书院的创立对本地教育的影响,几乎可与当时的港英政府在1865年通过《贸易公司及相关组织的成立规管及清盘条例》(俗称《公司法》)奠定了香港经商环境相提并论。因为该校采取西式方法办学,在教授中英双语的同时,引入了诸如算术、地理、地图绘制及科学等学科,并十分重视体育竞技等。此举不但吸引了本地家族的子弟,也招来了内地及东南亚等地一些向往西式教育的家族子弟。
因此,该校日后发展为东西文化交流、学术思想汇合的重镇,这里的学生则因掌握中英双语,并有国际视野及知识,成为带领其家族崛起的中坚力量,在不同层面上独领风骚。当中不少人士如孙中山、唐绍仪、廖仲恺、谢缵泰、王宠惠、何启、李孝式、黄文山及苏曼殊等,均在中国及东南亚国家的历史上赫赫有名、叱咤一时。
接着说青年时期的周寿臣。也许是受“西式办学”模式的吸引,父母将他送到中央书院读书,由于在那个年代学懂中英双语及实用科目被视为是拥有“一技之长”,有助日后谋生。而周寿臣在中央书院求学期间,又碰到人生的另一次重大抉择,并再次改变了他的人生发展轨迹。
此时容闳在清政府的支持下推行了留美幼童教育计划,但推行过程并没预期般顺利。原因是那时的父母们仍沉醉于考取功名的梦想中,视遣送年幼儿子远赴千里之外的美国留学为畏途,加上政府规定任何留美幼童的父母必须立下“甘结”(即合约),同意“如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意思是政府不承担任何责任,此令使不少父母却步。因此,在派遣第一批及第二批幼童(每批三十人,计划分四批,即一百二十名幼童)后,容闳发现无法在中国内地找到足够数额的幼童赴美留学。
虽然那时的香港割让给英国已近三十年,但居民仍与内地血脉相连,认为自己的根仍在内地。容闳看到了这点,因此来港“招生”(因为获选学生必须对英文有一定掌握,年龄也须在十至十五岁),在中央书院求学的学生,则成为其首选,而当时已在该校就读一段时间的周寿臣,因表现突出获得录取。
对于儿子获得录取,周寿臣的父母并没像不少仍然沉醉于考取功名的父母般断然拒绝,因此周寿臣在1873年前后离港北赴上海,在那里接受一年左右的预备教育之后,于1874年9月19日在吴淞港乘坐一艘名叫“矮而寡南号”的远洋轮船,踏上了赴美留学的征途。正因参加了留美幼童教育计划,周寿臣不仅在美国接受了长达七年的教育,日后更在清政府担任官职,为国家贡献力量,直至年过半百之时才急流勇退,辞官归故里,在其家乡——香港——发光发热,服务社会。
1861年生于黄竹坑新围村的周寿臣是香港原住民家族的代表人物,而在1862年生于中环德忌笠街(现称德己立街)的何东(又名何启东),应可视作香港“混合血裔”家族的代表人物。这种家族的独特之处,是它与香港的命运一脉相承——即香港虽是中国领土,却被英国管治,并且发展出一种与中华文化、体制及生活模式等颇为不同,但同时又糅合了“华洋”两种文化、涵养及基因的状况——而且极为相似。
说何东为混合血裔家族,是因为何东的父亲何仕文(C.H.M.Bosman)是荷兰人,母亲施娣是华人。而父母均是香港开设外贸港口不久,由四面八方涌来谋求生计、寻找机会的一群人。档案数据显示,何东生父何仕文约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来港,初时主要从事进出口贸易生意,后来安排华工出洋的贸易,主要业务是从华南一带招揽华工到港,再将他们运往旧金山出售谋利,在这方面的生意,与李升家族颇有往来。生意刚开始时似乎发展不错,后来则碰到不少困难,公司更因债务问题被迫破产,何仕文因而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被迫黯然离开香港,初期转赴旧金山,但不久即转到英国,并在伦敦终老。
何东生母施氏也约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前后到港,一说她是水上人,另一说则指她来自上海崇明岛,父亲早逝,因而被叔父卖掉,辗转来到香港,后来则与不同洋人及华人一起生活,并诞下了何东等多名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