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在今年的五月,接到王云五先生的信,嘱写一部十万字的北欧文学,限九月底交卷,当时鲁莽地答应了,因为我对北欧的东西也还的确有些爱好。可是因为校课的忙碌,重庆夏天的苦热蒸闷,再加上琐屑的人事浪费,我到了九月初才着手写,到了十一月半才写完。在写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像走崎岖小路的情形,累得浑身是汗,而所得无几,只是在写完以后,却也像我写其他东西一样,颇似爬完了一个山峰,见到一些辽阔而轮廓清晰的新鲜景物,自己也有点松快了。

在松快之中,我的所得是这样的:

我深感到在北欧各国都经过一种国民文学的建立期,他们的取径往往是:先由于战争(如1864年普鲁士丹麦之战,如1809年俄罗斯瑞典之战)而刺激起民族意识的自觉,再由语言学家历史家发掘并清除了本国的语言、神话、民族史诗的真面目(如德国海尔德在1778年之提倡民歌,格林兄弟在1819到1822年之搜集童话,如丹麦阿斯边逊与茅氏在1841到1851年之步格林的后尘,如挪威奥森在1848年之整理文法及在1850年之编订字典,如芬兰伦洛特在1835到1849年之恢复芬兰的史诗《喀勒瓦拉》),然后由伟大的创作家出来,工具(民族语言)既有了,内容(民族情感的寄托)也有了。于是才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安徒生、易卜生、比昂松、斯特林堡这些煊赫的名字,没有一个是赤手空拳而来的!在北欧各国的文学里,瑞典稍微落后而寂寞一些,最大的原因也便在当初经过一个时候的语言的混乱(那是由于国外战士之归来,异国教士之广布,及以外邦学者在朝中之充斥),而且没有人对古代民间文艺有着重视,民族史诗也阙如(《埃达》乃挪威民族的产物)。看到这里,我们是深可有所反省而且应当急起直追了!看到这里我们对于像赵元任、黎锦熙诸先生对于语言的工作,像程憬教授对于中国古代神话的系统研究,是不能不寄以很大的期待了!

我深感到各国的国民文学的建立,基督教颇有一些功劳。他们往往是先有《圣经》的译文,如高特语的文学之先有乌耳菲拉(311—383)的《圣经》译文,丹麦语的文学之先有克里斯提恩·培德逊(1480—1554)的《圣经》译文,芬兰语的文学之先有阿格里科拉在1542年的《圣经》译文,其他如瑞典在1526到1541年,爱沙尼亚在1739年,都是有《圣经》译文的年代,也便是他们国民文学建立的奠基的纪元。基督教在文化的关系本是太大了,至于它和文学的关系当然在使用通俗语言的这一点上。中国近代的语文运动也并非例外(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里,说到初期的改革家,也便都多半是教士或接近教会的人)。将来写中国近代文化史的人,恐怕一定把基督教对中国的影响的各方面,详为阐说的吧。

我深感到各国的文学运动,大学是一个重要策源地。丹麦的哥本哈根大学建立于1479年,是北欧文学的重心所在,大批评家勃兰兑斯就在这里发出了指导北欧文学的号音,这不必说;就是成立于1477年的瑞典乌普萨拉大学,是磷光派的发祥地,给瑞典的浪漫运动揭了幕,给瑞典的民族文学作了先锋,因而引出高特派之重视民族神话;而挪威奥斯陆大学之成立于十九世纪初,因而有25岁的历史派的学者凯塞尔之讲学,促进挪威民族意识的形成,让挪威的作家的力量若万马奔腾似的活泼而富有生气,大学的功用有多么大!这就不禁让我们想,大学的真正意义在什么地方,我们应该如何善为爱护并运用了!

我深感到外国作家之解放,之方面多,之受政府的援助,之在国内的重要。古代的宫廷诗人不必说,他们时而为座上客,时而为阶下囚;就是后来的瑞典的伯格曼,在死时召集了朋友,为他们各自歌唱特殊的友情,表现自己最后的并不衰竭的才华;温耶之当水手,经营实业,从政,做律师;斯特林堡之做记者,做演员,做医生,做电报员,做图书馆员,做舞台监督,他们何等奔放!生活何等丰富!至如斯诺里又是军人,又是外交家,又是学者;阿耳姆吉斯特则广及于哲学、语言、新闻、民间读物、经济、数学。他们方面又如何?但是我们呢?“不离名教可颠狂”,是传统的遗训,现在一有一个人是多面多一点,则所涉及的一行便都群起而忌之,唾之,我们如何能望我们的作家的生活之丰富,对人生了解之深透,并他们那天才之发扬呢?社会上应该宽一点!外国政府,特别如挪威,对于作家的资助,也大可为法。许多作家都是由政府资助,才可以出外旅行,收集材料,获得灵感;易卜生、比昂松,固然天赋高,这种培养也是要的。说到作家在国内的地位,如比昂松之代表国民而拍着国王的肩膀,欢迎他就位,这也令人感喟无穷,不重视作家的国家和国民,不唯难以有好作家出现,就是出现了,也难以得他们的泽惠的!

我深感到产生大作家之不易,不知有多少培养,有多少准备,有多少社会因素,再加上作家的本人之多少自爱而后可。例如易卜生,假若没有在他之前的阿斯边逊与茅氏的关于童话的收集,民族精神不会觉醒;假若没有奥森之整理挪威语言,民族情感的表现工具也不够运用;假若没有勃兰兑斯之强调文学中必须提倡切合人生的问题,新面目的戏剧也不会诞生。这还不够,假若没有卑尔根剧院的工作的逼迫,易卜生就不会有勉强制作的学习的机会,假若更重要的,易卜生本人没有那样强烈的个性和严峻的人格,没有在失败之后的坚毅的勇气,我们文学史上还会有易卜生这个名字么?用佛家的话,产生一个大作家,是一个大因缘,社会应该培养与爱护,作家也应该修养与自爱!

我深感到大作品有它的共同点,也有它共同的最后的一点,这就是抒情。再说易卜生吧,毕竟《海上夫人》和《大匠》才是他的创作的顶点。其中意义自然丰富,技巧自然卓绝,可是最核心的一点,还是抒情。也只有在抒情上,是使他永恒的,也是使一切伟大的作品永恒的!

我深感到大批评家之地位和作用太重要了!勃兰兑斯太令人神往!他不唯有科学的训练,有天生的深入的识力,还有关怀人类社会的深情!批评家是创作的产婆,这话对,然而还不够,批评家乃是人类的火把!

我深感到一部文学史的作用就像一个分配角色的导演工作。角色的大小轻重应该恰如其分。又像一个好照相师,景物的远近比例,应该恰如其真实。这样一来,文学史无所谓长短,只要大小远近不失就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我就不能再多说了。因为“能薄而材谫”像我,如何能写文学史呢——纵是只限于一个片断?但附带的,我却要说两句话,一是书中的术语如“巴洛克”“罗珂珂”“高特”,人名如较不习见的德奥作家,可以查看我译的《文艺史学与文艺科学》所附加的注;二是人名的音译大半以德国音为主,这是因为德国音本与北欧接近,而我在写作时也多半参考了德文著作之故吧。

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晨,于重庆中央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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