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时髦西装

我穿时髦西装

陈逸飞请我和卢燕吃饭,虽然彼此神交已久,但我们与陈逸飞都还是初次见面,所以很自然地要打量他一番。我是男人,注重人的精神气质,一眼望去,陈逸飞确乎冰魂雪魄,温文尔雅,一如他的名作《浔阳遗韵》。卢燕是女人,容貌与服装更易引起她的审美兴趣,果然画家的西装首先使她赞叹:“哇,陈先生这套西装好漂亮哟!什么料子的?哪里买的?”画家说是在意大利买的,面料是砂洗真丝的。卢燕又问:“砂洗真丝的也能做西装?”上海人艺的服装设计师吕经国先生答道:“这是新工艺,国外很流行。”卢燕一向爱穿爱美爱生活,一听此言马上就说:“我要做一套!叶新,你也做一套!”画家连忙呼应:“对!对!我认识第一丝绸厂厂长,我陪你们去挑选面料。”

“一丝”是真丝的世界,商场部姹紫嫣红,琳琅满目,使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一块深蓝带黑的料子使我犹豫不决,我征询陈逸飞意见,他说很好,大画家的眼光绝不会错,我便买了五米。

没想到料子买好了之后,居然没有一家服装店肯做,都说从没做过,怕做坏了。最后找到上海市服装研究所,他们先说可以试试,当我送料子去量尺寸时,他们又犹豫了。他们担心的是砂洗真丝太薄,如果滚筒温度太高,黏合衬的里子要透出面料;如果温度太低,又黏合不上。裁剪也很难,真丝又轻又滑,难以摊平,微风一吹,就要飘动,剪不下去,也剪不齐整。最后是缝纫的困难,压不住,要移动。我问国外怎么做的,他们说国外有专门的设备,总不能为你做一套西装我们特地从意大利引进一套设备吧?这倒把我问住了。我只得继续费些唇舌:“老师傅,帮帮忙嘛,你们是大名鼎鼎的上海市服装研究所,正因为别的地方没做过,才拿到你们这里来研究嘛。就像我们搞文艺创作的,写别人没写过的东西才会有创作激情。你们研究所至少是处一级吧?那都是教授、副教授的水平喽,你们不做,谁做?你们一定能做!做坏了,不要你们赔!”

在副经理朱小玲的支持下,技师乐元君、曹新华终于有些犹豫地答应了,不过工钱要加倍。这我倒一点不犹豫,其实我这个人一向就不太注重衣着,我们夫妻上街,她去服装店,我去书店,各不相扰。我连自己有几件衣服、几条裤子也记不得。到换季更换衣裳时,我常常诧异我妻子怎么又给我买了一套新装,其实是去年穿过的,一年不穿就忘了。跟人见面,也从不注意别人的穿戴,当另有人问起与我见面的人穿什么时,我总回答不出,甚至连什么颜色的也回忆不起。我自己穿衣服,只求舒适、干净,只是最怕穿脏衣服,有一点点污迹也要马上脱下换洗。但我不讲究款式,不追求名牌,我身材较矮较胖,名贵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实在是种浪费。可这次我为何起劲地赶时髦,领导起时装新潮流了呢?我也说不清,确实有些反常,但我又很欣赏我的这种反常:人始终正常,永远正常,其实是最大的不正常。在正常的状态之下,偶尔有几次不正常,生命才显得真实,生活才有种异趣。

我的砂洗真丝西装终于做成了!款式新颖,做工精良,大小合身。我穿在身上,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目光,自我感觉不错,颇有些飘飘然。可没想到有天晚上我从“新锦江”出来却遇到了麻烦。有个在街边拉皮条的中年男子见我穿着这套漂亮的意大利式西装,以为我是腰缠万贯的港客台商,便神秘兮兮地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先生,哪里去玩呀?要不要我给你安排一个节目呀?”我起先没听懂,我说:“给我安排节目?我是上海人艺院长,专门给别人安排节目的,要你给我安排什么节目!”拉皮条的听出我不是港客台商,便骂一句:“他妈的,假冒商品!”走开了。

我有些恼火,拉皮条的怎么会把我看成是那种人了呢?一想,毛病肯定出在这套意大利款式的西装上,穿上这套西装,就被他误认为不是社会主义公民了。下午刚学过邓小平的“南巡”讲话,我立即发扬了我党的理论联系实际的优良作风,冒出了一个严肃的怪问题:既然毛病出在我这套西装上,那我这套西装究竟是姓“社”还是姓“资”呢?

这个问题说怪也不怪,长期以来我们确实把服装区分过“社”与“资”,十年前我们不是理直气壮地批判过喇叭裤吗?三年前我们不是大张旗鼓地禁穿过文化衫吗?当然现在也就有可能继续在服装问题上“兴社灭资”。假如这种可能性随着如今进一步地改革开放已变得很小很小,那么还会不会再在其他问题上仍陷入姓“社”姓“资”之争,以致过了若干年之后又将被历史证明是荒唐可笑、是极左的呢?

199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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