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了“帽子”之后
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好,这次心脏病突然发作,惊动了不少朋友前来探视,并且都很关切地问我有没有“戴帽子”。初一听,惊心动魄,马上就联想到政治运动中的“戴帽子”。生了冠心病,也叫戴帽子,那是因为“冠”即“帽子”,同义之故。还有就是因为冠心病的可怕和难以治愈,与政治高帽的可怕和难以脱去有相似之处。比如“右派”分子的帽子不是在长达二十多年之后才脱去,而且至今还有几人不能脱去,以证明当初运动的必要和阳谋的伟大吗?
平时我不太生病,或者说,我不太知道自己有病,这次得知患上了冠心病,真如运动中戴了政治帽子一样,顿觉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住院期间,心情极坏,惶惶不可终日,和以前乐观开朗、笑口常开的我判若两人,病情也因之加剧。由此我懂得一个道理:重病之人绝对不应该知道自己的病情真相,如果医生不慎说出,反而会影响病人情绪的稳定,而稳定对一个病人,尤其是对一个重病人来说,是压倒—切的!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还在重症监护室被监护了四天。这四天,我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完全失去行动自由。穿着白衣的护士在隔壁房间里通过玻璃窗和监视器屏幕严密地监视我心脏的跳动。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被人监视着的。不但白天,就连夜晚我也处在严密的监视中。我感到被监视的恐怖,我玩的就是心跳,可它监视我的也正是心跳。心跳是我的外心活动,心思是我的内心活动,这也能监视吗?如果也能,那就更恐怖了。
病情得以缓解之后,为了不被监视,为了恢复自由,我便坚决要求出院。出院时,医生要我回家之后一定要保证做到“六不”规范:不要抽烟喝酒,不要贪食荤腥,不要伤风感冒,不要读书写作,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情绪激动。总之,要我时时留意,处处当心,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其他“五不”我倒能严格遵守,唯独“不要情绪激动”实在难以遵从。因为我是个作家,是个性情中的人,是个情绪化的人,喜怒形于色,哀乐表于外,大喜大悲,随心所欲。可生了冠心病,戴上帽子了,就不行了。以前遇到高兴事总是心花怒放,手舞足蹈,遇到悲伤事总是恻隐心动,泪眼双流;如今则必须抑制情感,无喜无悲,心如铁石,心如止水。前不久,单位里要学习讨论中央的一个重要文件,我非常想去,可就是担心自己会过于兴奋激动,造成心动过速,只好不去了。再如,也是前不久,东邻欺人太甚,将我放在门口的小鸟攫为己有,我想抗议,但既怕引起友邻惊诧,又担心心房震颤,所以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长此以往,我越来越感到真的是病了,是心病。
1996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