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讲话
不论年少年老,读书与讲话,都是有益处的。两者相较,讲话的益处更加多些。何以故?因为话是活的,书是死的。因为对方的话,或顺或逆,我们必须细听;书中之言,或是或非,我们可不警心。因为友人的话,倘然不合吾意,我们可以同他辩驳;书中之言,倘然不合吾意,我们只能把它丢弃。辩驳之后,可得真理;丢弃之后,全无收获。
我最喜欢和人闲谈,最喜欢和两三位朋友谈天说地,讲故事,说笑话。碰到不同意的时候,倘然他人责问我,我总和声软气地回答他们;倘然我反驳他们,我也不十分使得他们跼蹐。我在这种情形之下,所得到的益处,往往比较读书所得的为多。
我读书很少,不过我所读的总是合我意的。我不读不合意的书,并且我从来不把书中之言背给朋友听。拿书的内容,作为讨论题目,危险极了:合我意者,不合他人的意;我所见者,与他人所见者不同;彼此瞎说,有何结果?大家弄得面红耳赤,分解无方,何必呢?至于战事,至于政治,我也不敢作为“论”题的,因为它们的危险性更加大了。有一天(在七年前),某姓某名很坚决的对我们说:“某国一定失败,他们至多可以支持五个月,到了本年八月,一切都完了。”我插嘴道:“没有这样快罢。”他答道:“一定的!不相信,我们可以赌东道——八块钱,买花生米吃。”我道:“好,好。”后来他输了,但是不肯拿出八块钱来。滑稽者常常提醒他,请他不要“忘八”。
我想,赌东道倒是一个收束辩驳的好方法,我们不论何人,都可采用。自己出钱总能承认自己的失败。倘然他人出钱,我们可吃花生米。
读书哪里受得到这种实惠?书中虽有“黄金屋”,虽有“颜如玉”——那不过说说罢了。读书一定读不出花生米;我喜欢讲话,倒讲出来了。诗曰:
读书与讲话,
两者都有益。
彼此相互较,
前叔而后伯。
笑话宜多说,
辩驳毋刻责。
脸青或面赤,
是授人以隙。
原载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二日《新中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