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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的10月10日不同寻常,对于绝大多数南京人来说,这一天并没太大不同。寒露刚过,秋天已有了模样,正是江南最好时节。由于发明了电报,武昌起义的消息很快就传过来,这个城市显然习惯了平静,感觉是迟钝的,无关紧要,好像千里之外的枪声,与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
太平天国一点都不太平,曾给南京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接下来许多年,这个城市一直在静静疗伤。长毛早已灰飞烟灭,湘军和淮军的影响却仿佛还在,在这儿做官的不是湖南人,就是安徽人。驻扎在城内的军队大约有二万五千人,其中倾向于革命的新军有五千人,保守的旧军有旗兵和绿营二万人。
老百姓对动乱充满了恐惧,对战争非常厌倦,最好的选择就是什么事也别发生,最好的生存状态就是太太平平。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边远省份由同盟会领导的一次又一次暴动,广州的黄花岗起义,四川的保路运动,过去发生的一系列重要事件,都与南京没任何关系。
武昌的起义似乎还不足以惊醒这个城市,革命接二连三,革命党人频频出击,到处开花。光复的大旗随处飘扬,转眼之间,南京周围差不多都成了革命党的天下。远一些的陕西、山西、云南光复了,近一些的湖南、江西、安徽光复了,上海光复了,杭州光复了,苏州光复了,沿着沪宁线,无锡、常州、镇江接二连三光复了,连江北的扬州也光复了,南京仍然还掌握在清政府手里。
这个有点让人感到尴尬的现实,让南京的革命党人感到很窝心,很着急。起码在外人看来,南京人不够努力,缺少血性。当然,南京人也做出了努力,1911年11月8日凌晨,一次仓促的不成功的起义,让势力单薄的革命党人惨遭失败。负责守城的清军将领,显然做好了防范,防患于未然,早早地将可能闹出事的新军调出了城外,每人只发给三粒子弹。和很多城市不用吹灰之力就轻易拿下不同,南京的革命注定要经历一场血雨腥风。考察整个辛亥革命,南京光复之役不说最惨烈,但是也可以说相当麻烦,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
如果历史允许假设,时间可以倒流,站在清朝统治者的角度来看,他们一定会后悔做了两件事。第一,取消了科举,这让读书人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就是一个屡试不中的失意秀才,要是考场得意,让他有了功名,或许他就不会给政府添那么大的乱子。科举没有了,一代读书人有力无处使,有劲儿不知道该怎么用,仿佛没头苍蝇,巨大的能量发挥不出来,革命也就在所难免。第二,不应该冒冒失失地做军国主义的美梦,清朝已病入膏肓,虚弱的身子根本禁不起重药,却还妄想建立了一支强国称霸的新军,结果国未强,霸未称,反倒给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复旦大学著名教授朱东润先生的三哥就曾经在新军服役,后来转业到南京老虎桥监狱当了狱卒,他的故事非常适合再现当时的历史。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以后,这位思想激进的年轻人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与新军的中下层军官秘密联络,约定时间里应外合,同时举行暴动。然而新军被突然调往城外,仍然还蒙在鼓里的他按照原定计划起事,时间一到,在监狱里为犯人打开了镣铐,用事先准备好的枪支将他们武装起来,然后呼喊着冲向街头。
因为没有外援,结果就只能壮烈牺牲。从名声来看,朱东润的三哥不能与秋瑾和徐锡麟相比,也不能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相比,虽然后来也得到了抚恤金,也算是个英雄先烈,但说起来总觉得有点心酸。革命难免会有些牺牲,革命不是做买卖,不可以讨论值得不值得。然而他的牺牲至少可以说明,光复南京毕竟不是儿戏,还必须有些更有力的行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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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的最终成功,完全出乎大家意外。按照革命党人的意愿,革命应该首先在边远地区发动,然后逐步推开,最终彻底动摇清王朝。偏偏事实证明,边远省份的起义,总是微不足道,很轻易地就被扑灭。众所周知,发生在武昌的起义更像是一次擦枪走火的意外,革命党人自己都感到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从床底下将黎元洪搜出,白白送了顶革命元勋的乌纱帽给他。
因此,辛亥革命的成功,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革命党人如何强大,而是清朝实在太弱。光复成了多米诺骨牌,因为清朝太弱,因为寿终正寝,很多城市只要揭竿而起,发一篇通告,贴几张传单,就可以传檄而定,立刻光复。巡抚大人摇身一变,又成了本省的最高权力长官都督。“城头变幻大王旗”,革命成了一场欢快游戏,光复成了最时髦的词。然而骨子里的旧还在,官仍然是官,民依旧是民,知县摇身一变,成了县知事,一字之差,县太爷还是县太爷。
此时的南京却有着特殊意义,天下已经大乱,胜负还在一念之间。袁世凯打电报给负责守城的张勋,说“东南半壁,悉赖我公”,他的意思十分明显,只要南京还在,革命党人就翻不了天。只要南京还没丢,沪宁线上的城市虽然光复了,其他省份已经独立,清军随时还可以再收复。这时候,革命已经不可阻挡,但是站在反革命一边的袁世凯却稳操胜算,他的北洋大军掐住了革命党的喉咙,已将武昌团团围住,置于自己的炮火之下,只要他愿意,拿下武汉三镇指日可待。
革命党人也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很显然,辛亥首义的武昌肯定守不住。事实已经证明,在军事上,黄兴督战的革命军根本不是北洋大军的对手。要解武汉之危,只有尽快搞定南京。“南京一日不下,武汉必危。武汉不支,则长江一带必不能保,满虏之焰复炽,祖国亡无日矣!”一时间,南京成了重中之重,于是江浙联军组成了,革命与反革命的势力不得不在此地进行决战。
说是决战,相对于20世纪的军阀混战、中日战争、国共内战,光复南京之役算不上什么大战,死伤人数也相当有限。毕竟是一场改朝换代的生死决战,毕竟这一仗彻底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南京的光复,让快要逆转的形势,又一次有利于革命党人。很显然,武昌起义惊天动地,而南京的光复才正式宣告清朝的大限到了。
这样的结果,一向散淡的南京人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城市,在风谲云诡的中国大历史上,会扮演一个如此吃重的角色。革命军从不同的方向冲进城门,爱看热闹的南京人又一次成为看客。炮声已经听不见,零星的枪声也已经结束了,南京人怀着好奇的心情走上街头。在著名的革命党领袖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土著的南京人,退求其次,就算是革命党中有头有脸的南京人也找不到。说起革命家史,南京人只能又一次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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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是个模糊的概念,既可以指武昌起义,也可以指当时的一系列城市暴动。或许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革命就变成了一个常用词汇,十分正面,而反革命基本上就是骂人了。结论往往最简单,教科书一次次将标准答案灌输给了我们,不断出现在考题中,因此一说起辛亥革命,是个学生就会背得滚瓜烂熟。首先,它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其次,袁世凯窃取了革命的成果。我的历史知识都是读闲书得来的,用行家的话说,是野路子。多少年来,我一直是野史的爱好者,通过旁门左道阅读历史,借助前人的文章和笔记了解过去。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是怎么样的?当时的人有些什么心态?重新考察体会,或许会有些新的观点,会有些与流行看法不同的看法。
终于光复了,南京的老百姓开始咸与维新,开始兴高采烈相互剪辫子。大家突然发现,原来剪个辫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仿佛闹革命,在不同阶段,有着不一样的代价和结局。清朝留给汉人的辫子,原本是和脑袋联系在一起的,危险时,剪辫子意味着要丢掉性命。等到大势已去,连袁世凯也与时俱进,剪掉辫子也就是一剪子的买卖。到这时候,水到渠成,剪辫子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不剪辫子才是个问题。
用旁观者来形容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人,显然有些不够恭敬,事实的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南京是两江总督所在地,掌管着当时最富庶的区域,控制着清政府的经济命脉,历来为朝廷所看重。但是南京人根本管不了这些,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的城市有着什么样的政治地位,只是以一种十分现实的心态,非常平静地去迎接这场革命。不仅平民如此,普通官员也是这种态度。攻打南京的炮声响起之时,除了位于最高层的那几位长官夹着尾巴仓皇逃跑,大部分官员都静观其变,既不打算直接参与光复,也不准备为清朝尽忠殉节。
清道人李瑞清当时的职位是两江师范学堂监督,也就是南京最高学府的校长。考察这样一个文化人的态度,显然有助于我们重新回到当时的现场。李瑞清是中国最早参与高等教育的文化官员,曾经到日本考察教育, 戊戌变法以后,新派思想一度落于下风,保守势力甚嚣尘上,但是随着科举制度的取消,废书院,兴学堂,罢私塾,设师范,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那时候的大学生显然没有今天激进,更没有几年以后五四运动时的觉悟。虽然在革命军中也有李的学生,譬如后来的著名教授陈中凡先生,他曾在革命军中当伙夫,但毕竟只是极少数,基本上微不足道。
当时思想激进的学生,也不过是先悄悄地把辫子剪了。作为大学的一校之长,对待自己的学生,李瑞清既不鼓励,也不阻挡,完全放任自由。在革命军的隆隆炮声中,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照常敲钟上课。天下再乱,认真读书总是不错。他这么做,这么固执,很有点书呆子的意味,但是确实不容易。当时的两江总督张人骏十分感慨,佩服他的淡定,觉得人才难得,是“诚可寄命任重者”,当即火线提拔,任命他为江宁布政使,官居二品。这是个相当高的职务,相当于今天的副省长和民政厅厅长。
受命于危难之中的李瑞清已不可能大有作为,大局不可能更改。很快,两江总督张人骏跑了,辫帅张勋也跑了,美国和日本领事劝李瑞清去外国军舰上暂避,他依然保持书生本色,没有携款潜逃,而是“封藩库,积金数十万”,静待革命军的到来。南京光复的那天,他衣冠楚楚,奉印端坐在堂上,眼睁睁地看着革命军冲了进来。
革命军并没有为难李瑞清,毫无疑问,这样的书生不应该是革命对象。 交了布政使的大印,回到学校,留校师生奔走相告,欢迎他回来主持学堂。可惜李瑞清不愿与新政权合作,去意已决,遂命人登记校产,抄录清册移付缙绅,上书督府,辞退校长职务。又眼见学生衣衫褴褛生活贫困,他心中十分痛苦,便卖去自己的车马,所得钱财散给穷学生,随后两袖清风,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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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南京是由联军攻打下来的,谁来当这个城市的大都督,便成了一个有争议的话题。论功行赏,结果却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革命给了革命党人一个平起平坐的机会,拥兵的青年将领都觉得自己功高盖主,革命尚未最后成功,各路英雄好汉已经开始钩心斗角,开始争权夺利。南京光复以后,革命党人纷纷涌向此地,投机者也如期而至。虽然革命还未最后成功,武昌仍然告急,可是这里已经俨然是个官场。同盟会会员吴玉章代表蜀军政府赶到南京,刚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像点样子的官衔早被瓜分一空,部长的位置没了,次长的位置也没了,以至于老朋友只能抱歉,让他任选一个司局长干干。
从光复那一天起,南京就成了一个大的权利场。不能将李瑞清这样的教育精英为自己所用,显然是新的民国政府的遗憾,在这个问题上,既可以说李瑞清顽固和清高,也可以说新政府根本就没时间没兴趣来网罗人才。新的民国政府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重要的会议要开。由于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南京很轻易地就获得了对辛亥革命的领导权,就像革命元勋黎元洪的遭遇一样,具有金陵王气的六朝古都南京,在各种势力的综合作用下,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华民国政府的所在地。
武昌起义时,革命军的旗号是十八星旗,它仍然带有汉族独立色彩,“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十八颗星象征着汉人的省份。南京民国政府最后选定的国旗,是代表着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五色旗,从武昌起义到南京光复,从汉人闹独立到五族和平共处,也不过就两个月工夫,辛亥革命已迈进了一大步,此时的中华概念,事实上就是清政府原有的疆域,它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场汉民族的革命,而是整个中国人的革命。
南京悄悄地改变了革命的性质,从结果来看,它仍然还有骨子里的软弱,正是这种软弱,导致了袁世凯最后窃取了大总统一职。然而有时候妥协并一定是坏事,让步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妥协和让步可以达成一种共识,可以选择一个最好的结果,这就是取消帝制,反对民族分裂,停止南北对抗。从光复的那一天开始,南京就担当起了领导与调和的任务,如果说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什么最重要的贡献,那就是它一次次满足了当时各种势力的要求,为未来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为大家找到了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
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着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民主,虽然有些混乱,有太多见不得人的钩心斗角,有让人不齿的权谋,但是说到底,还是浩然正气占据了上风。辛亥革命时期的民主虽然只是初级阶段,然而却几乎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绝唱,这以后很多年,以讨论的方式,以和平的方式,完全考虑到民意来决定国家领导人的方式,已完全被暴力革命所替代。
1911年12月14日,各省代表在南京开会,为选黄兴还是黎元洪当总统争执不休,获悉袁世凯也赞成共和以后,立刻决定暂缓选举总统,虚位以待袁世凯反正。很显然,还处在敌人阵营的袁世凯,才是大家心目中众望所归的总统人选,黄兴这么认为,黎元洪这么认为,孙中山也是这么认为。12月25日,孙中山从法国马赛回国抵达上海,由于有比较高的威望,他受到许多革命团体支持,也得到了立宪派和旧势力的认可,一致认为他是争取袁世凯反正之前的最佳临时总统。因此从一开始,孙中山的大总统前面,就加着“临时”两个字。
换句话说,袁世凯最后成为正式的大总统,不是一个简单的窃取就可以解释,也不是因为南京的软弱就可以形容,而是代表着当时从上到下的民心。事实上,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在最后选择了袁世凯,错也好,对也罢,最终是尊重民意的。这一点,应该得到充分肯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是袁世凯对不起民意,是他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如果他在当选大总统之后不久便死去,他或许就真的流芳百世了。
201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