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萧老
叶淑穗
萧军同志不幸离我们而去了。我崇敬萧老的学识和成就,更佩服萧老的为人,不仅因为他是鲁迅晚年得意的学生,更因为他一生刚直不阿,敢于仗义执言。经历了一般人所难以承受的坎坷,然而萧老对此却处之泰然,坦坦荡荡地走完他人生的道路。
记得是十三年前的一个6月里,我因工作关系,第一次去萧老住的北海的小楼上拜见他。初次见面,他却像老相识一样地热情接待了我们。当时他已近七十高龄,但满面红光,精力充沛,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磨难给予他的创伤。他是那样乐观、开朗、自信,谈笑风生。他说:“我生平就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就是鲁迅。”他在谈到鲁迅时所流露出来的由衷的爱慕的情感,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和萧红从日本侵占的东北,流亡到青岛,而后又到上海,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鲁迅无私的帮助。他们也在鲁迅的培育下,成为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萧老讲述了他当年“冒险”给鲁迅写第一封信的情景,而后出乎意料地收到鲁迅的回信,他的心情是:“只感到我们如航行在一片茫茫无际夜海上的一叶孤舟,既看不到正确的航向,也没有停泊的地方。鲁迅这封信就如灯塔射出来的一线灯光,给我们向前航行的新生力量。”我体会到这绝非一般文字的形容词,而是他当时发自内心的真切感受,因为他对这信的珍爱胜似生命,他说:“时刻不离地带在身边,偷偷地读过它若干遍次,有时几乎是眼中含着泪在读它,从那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字的一笔一画,每一个标点,每读一次会发现一种新的意义,新的激动和振奋。”
1934年10月,白色恐怖笼罩着青岛,他的几个朋友相继被捕,他们被迫离开青岛。萧老说:“在临行之前就给鲁迅发一封快信,请他再不要向青岛原地址写信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上海去。”他说:“我们事前做了一下准备,临时简单地化了一下装,于夜间悄悄溜出了寓所,搭了一只货船到了上海。”到上海以后,他们受到了鲁迅热情的帮助。鲁迅不只对他们在创作上给予指导、支持与介绍,在经济上给予接济,而且在生活上给他们做细致的安排。萧老说:“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我初到上海,人地生疏,鲁迅特意指派叶紫充当我的‘向导’。”而萧老的《八月的乡村》能够在那时出版,也因叶紫的多方设法,才得以实现。萧老讲到这里,又勾起他对叶紫的无限怀念与悲怆。关于鲁迅对他们生活的关怀,1979年我们访问黄新波同志时,他向我们提起一件事。1934年年末的一天晚上,萧军去找新波,一进门就说,他是鲁迅介绍来的,是要向新波借一铁床。“当时萧军穿的是西装,萧红也穿的是西装,”新波同志回忆说,“我给他们叫了两辆黄包车,让他们把铁床拿走,我也是在这时才认识萧军的,后来还给他刻了一个《八月的乡村》的封面。但我一直弄不清为什么鲁迅知道我有一张铁床呢。”新波同志曾托我们见到萧老时替他问一下。但我们因忙于工作琐事,没有及时去问,后来虽有时也见到萧老,但由于谈的事情太多,而将此事遗忘。现今二老均已离我们而去了,此事却成了永久的遗憾。
我们在访问中曾请萧老将鲁迅给他的信作一详细的注释,以作为珍贵资料留给后人。萧老极为认真,曾花了两三个月冒着酷暑躲在一个自己用布帘遮起的小房里为我们写了近两万字的说明注释送给博物馆,这是萧老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资料。
萧老为鲁迅给他的五十四封亲笔信完整保存下来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他说那是1937年8月间,日军侵占上海,他准备离开之前,在这紧急而又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刻,他想到这些信尽管是鲁迅写给他的,但它的意义是广远、深刻、伟大的,是不能把它据为“私有”的。更何况在那大动荡的年代,自己将漂流到哪里,生死存亡全在“不可知”的情况下。所以他把全部书信抄了一份底稿,连同五十四封鲁迅手迹全部当面交给了许广平先生,因而使它们得以保存,这是要感谢许先生的。
萧老当年不仅将鲁迅书信交给许先生保存,还将萧红的一册诗稿、一件衣服,以及萧红与他的照片集等,保存在许先生处。新中国成立后,许先生将它送交博物馆,如今为鲁迅博物馆所珍藏。这可能是至今留下来的萧红仅存的遗物了吧!
去年10月份萧老在家养病期间,我们去看望他,并将这些照片带去请他辨认,他虽体力不支,但仍非常有兴趣地向我们讲解了每张照片的时间、人物及背景,我们均详细地做了记录,这记录已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研究二萧的珍贵史料。
我由衷地感激萧老,他是那样认真,而又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为博物馆解答各种各样的有关鲁迅的问题,为我们留下了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他对我们这些从事鲁迅研究工作的同志,也是无比爱护与关心,他每一本新出的书,都要亲手题字加盖印章送给我们,他的每一次活动都要邀请我们。对此我感到无比惭愧,因为我为萧老做的事太少太少了,而萧老却始终如一,以诚相待。
萧老热爱生活,他虽受尽了各种“左”的错误的折磨,但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的夫人、子女,无比尊敬他,因而他有着抵御各种狂暴的精神支柱,这也是萧老最大的安慰与欢乐所在。我想从这一点来说萧老是幸福的。特别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中央为萧老做了全面、彻底的平反,萧老进一步受到国内、国际爱好文学的人们的无比崇敬与爱戴。
敬爱的萧老,我们将永远怀念您
1988年7月
载于198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