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化巨匠与军人楷模——师徒情深说梁蔡

第三章 文化巨匠与军人楷模——师徒情深说梁蔡

他们之间亦师亦友、亦兄亦弟,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学术上,梁公无疑是蔡公的领路人;但在政治上,尤其到了后期,蔡公实际上已成了梁公的最大希望和支柱。

从“革命”到“反革命”

从回国到辛亥革命爆发,七年间蔡锷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和云南的新军中供职,他没有宣传、组织过革命,有时甚至回避革命党,以至于1910年愤怒的同盟会员们发动驱蔡风潮,把他赶出了广西。

说到蔡锷的老师,梁启超是绕不过去的,不仅要说,还要专辟一个章节来单说。

梁启超的称号很多,一方面,他是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毕生著述超过千万字,是中国学术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另一方面,他是政治活动家、演说家,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是亡命家。这个精力极其旺盛的人,这个清末民初一度执改良派牛耳的人,这个被誉为“言论界骄子”、“舆论界权威”和“领袖名流”的人,一生在海内外演讲无数,到了晚年又做起教书匠,成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他的学生——无论是入室弟子、课堂学生,还是讲坛听众——可谓数不胜数。而他的第一爱徒,则非蔡锷莫属。

1916年底,蔡锷的灵柩从日本运抵上海,梁启超在公祭大会上致悼词时泣不成声。此后,梁启超的书房“饮冰室”中一直悬挂着这位弟子的遗像。这份哀思与深情,旁人实难体会。蔡锷去世后,为了缅怀他高尚的精神,照顾他年幼的子女,梁启超还发起创立了松坡图书馆(主馆设在北海公园快雪堂,诗人徐志摩还曾担任过松坡图书馆外交部的英文秘书)和蔡公遗孤教养协会。

梁、蔡二人的关系,早期是师生,中期乃同僚,后期则为战友。作为师生,他们相亲相敬;作为同僚,他们共生共荣;作为战友,他们同进同退。尽管某些手段和方法不尽相同,但深情厚谊贯穿始终。同样的信念,同样的期许,把他们紧紧连在一起。

梁启超师从康有为,后有“康梁”之称;梁启超收徒蔡锷,史存“梁蔡”之誉。

梁启超和蔡锷初识于时务学堂,牵起这份缘的是创办学堂的几位湖南维新人士,其中谭嗣同出力最大。时务学堂初建,想邀请梁启超担任中文总教习。当时梁启超正在上海担任维新派机关报《时务报》的主笔,谭嗣同怕他们不放人,就给该报总经理汪康年去信说:“我怕您不肯放梁先生来湖南,我打算亲自去上海恳求,如果您还不答应,我不惜跟您翻脸也一定要把梁先生抢过来,与其这样,不如您送个人情算了。”【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这信实在有点“死皮赖脸”,然诚心可感。一个月后,24岁的梁启超到了长沙,受到新旧两派的热烈欢迎,实在因为他名头太响,而且才学也足以服人。但让旧派人物惊愕的是,这位梁大才子出人意料地激进。

梁启超后来回忆,当时学科的设置“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乐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也就是说,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成天关在一起大谈当朝的坏政治,把历朝历代的学问、学者骂一个遍。那绝对是一种点火就着的气氛。

摘两条教习们的批语便可略窥一二:

“后世为臣者不明以臣佐君之义,皆是为民作用,而遂甘为奴隶妇孺,至于国破时仅以一死塞责,后世遂目为忠臣,二千年之锢蔽牢不可破。”【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

“今日欲求变化必自天子降尊始,不先变去拜跪之礼,上下仍习虚文,所以动为外国讪笑也。”【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

学生们放假时把作业带回了家,如此大逆不道的荒谬言论便被外间知晓,“于是全湘哗然”,守旧分子拼命攻击。亏得此时光绪还亲政,中国有一片除旧向新的天,所以时务学堂还能勉强撑下去。不过也有险情。梁启超的康门师弟狄葆贤在《任公先生事略》里说,梁启超去湖南前曾与同仁商议如何推进维新变法,当时梁力主采用急进方式实行彻底改革,同行的教习们依此重新改定了课本,其中不乏激进之语。后来湖南守旧乡绅王先谦、叶德辉等人听到,便以此为据,指时务学堂为乱党巢窟,打算采取行动。幸好巡抚陈宝箴闻风先动,连夜派人通知梁启超,临时撤换了课本,才躲过一劫。可见,虽搞了30多年的洋务,虽有地方大员保驾,但学习起西法来还是战战兢兢的,步子稍大一点,背上“乱党”的罪名,就要呜呼哀哉了。

梁启超在他的名著《清代学术概论》里提到:“已而嗣同与遵宪、熊希龄等,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聘启超主讲席,唐才常等为助教,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称高才生焉。”【1900年,李、林二人皆从唐才常在汉口殉难】这时梁启超已注意到蔡锷的才华,而在一起读经论史的研习中,梁启超也给予这位“年纪最小”的“高才生”重要的启蒙和指导。

比如在研读《公羊春秋》时,蔡锷在札记中写道:“《春秋》非改制度之书,用制度之书也。……如视其书为改制度之书,视其人为改制度之人,则孔子不能逃僭越之罪矣。”【曾业英:《蔡锷集》第3页】梁启超对这种认识提出了批评,说“此论犹属似是而非”。他指出,孔子是主张改制的,“制度者,无一时而变当改者也。西人惟时时改之,是以强;中国惟终古不改,是以弱。……夫天下之事理、制度,亦问其当与不当而已,不问其出于何人也。苟其当也,虽樵夫、牧竖之言,犹为有功而可采矣。”【曾业英:《蔡锷集》第4—5页】这段话提醒蔡锷,国家制度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制度也必须相应地更新,否则就要落后,就会束缚自己;同时,论政议事不能有等级观念。这些教诲对日后蔡锷的思想发展施加了方向性的影响。

1899年蔡锷和同学们初到日本,梁启超回忆:“他们来了之后,我在日本小石川区久坚町租了三间房子,我们十几个人打地铺,晚上同在地板上睡,早上卷起被窝,每人一张小桌念书。那时的生活,物质方面虽然很苦,但是我们精神方面异常快乐,觉得比在长沙时还好。”【梁启超:《蔡松坡遗事》】这样摩肘而习、抵足而眠的亲密时光长达9个月。自立军起义失败,蔡锷二度赴日后,投考陆军之心益坚。梁启超笑言,你一个文弱书生,担得起军事重任吗?蔡锷的回答掷地有声:“只须先生为我想办法,得学陆军。将来不做一个有名军人,不算先生门生!”

在梁启超的帮助下,蔡锷进入东京成城学校(1903年更名为振武学校)学习,学费来自投稿和译著的报酬。在此期间,梁启超于横滨创办了《新民丛报》,大力宣传推介西方新思想新学说,反响极为热烈。

《新民丛报》书影。

当时,梁启超邀请蔡锷做办报的助手,担任襄笔政,蔡锷也以“奋翮生”的笔名积极投稿;之前梁启超主持《清议报》时,蔡锷就曾以“蔡孟博”、“奋翮生”、“衡南劫火仙”等笔名发表文章,并一度担当“瀛海纵谈”的专栏作者【曾业英:《蔡锷与<清议报>》】 。可以说,梁启超给了蔡锷一个锻炼的机会,也为他提供了展现自我的舞台。蔡锷留学时代的名篇《军国民篇》即首发在《新民丛报》这块带有启蒙意义的舆论阵地上。《军国民篇》刊出后,日本人河边半五郎把它和刊登在《民报》上的蒋方震的《军国民之教育》合订出版,10年间再版6次,可见蔡锷和蒋方震在日本的影响力。

在成城学校就读的一年多时间里,蔡锷还与旅日湘人创立了湖南编译社和游学编译社,设立了留学会馆,在校内建立了校友会。在他们的刊物《游学译编》上,蔡锷以“湖南留学生同上”为落款,发表了《致湖南士绅诸公书》。在这篇算是公开信的文章里,蔡锷用大量篇幅介绍了日本改革的经验,最后敦促湖南当局“集巨款开译局”,移民风、启民智,为除旧履新做好准备。由于此时清廷已开始推行新政,所以蔡锷的诉求没有遭冷遇,湖南官绅各界开始重视和瞩目这个作者。

1903年5月蔡锷从成城学校结业后,以士官候补生的身份先到仙台骑兵联队实习了四个多月,随后进入陆军士官学校。1904年10月,蔡锷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回国,从此开始了戎马生涯。

这之后,梁启超就在横滨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独立战争”,即《新民丛报》和《民报》就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孰优孰劣展开的耗时一年多的著名论战。之所以说“独立战争”,是因为梁启超孤军作战,对手则是章炳麟、胡汉民、汪兆铭等一干革命派喉舌。

其实,在蔡锷等人刚到日本时,梁启超和革命派人士有过一段“蜜月期”。据很早就跟随孙中山奔走革命的冯自由回忆,1899年春夏间,日本进步党领袖犬养毅在私邸款待孙中山、梁启超等人,欲撮合革命党和保皇党联合。晤谈的效果不错,两派人士商定,合并之后推戴孙中山为会长,梁启超副之。随后梁启超致函康有为,劝保皇到底的老师“息影林泉,自娱晚景”。但梁启超毕竟不能代表保皇派,要谈合并,终须康有为点头才是。而两派宗旨不同,一边是要保皇,一边是要倒皇,实在缺乏合作基础。1900年3月至4月间,孙中山的友人宫崎寅藏自告奋勇准备赴新加坡谒见康有为,劝其改弦更张,转投革命阵营。结果他刚到新加坡还没见着康有为,就被警方拘捕,原因是康有为的门徒散布言论说宫崎是来刺杀康有为的。此后两派误会龃龉日多,合作之事全然无望了。

如果说时务学堂时期的梁启超告诉学生“孔子是改制的”尚且与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一脉相承的话,那么庚子年(1900)之后的梁启超已经渐渐走出了“康氏王国”,力图在学术思想和政治思想上树起自己的旗帜。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写道:“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清代思想家们死抱孔教不放的做法已经让他反感,“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他们全是“托古”。梁启超指出:“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1902年春,保皇党人见慈禧还銮北京后仍无变法的诚意和决心,便纷纷提出“革命”、“自立”主张,梁启超是其中声音最响的。

梁启超30 岁之前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革命”的时候。不久,由于耳闻目睹国内学校和留学生以传播革命之名频闹风潮,破坏一切的风气随无限制的自由平等意识滋生蔓延,梁启超犹豫了。这时,他在《新民丛报》上只谈改变政体,慎言“驱除鞑虏”。

更大的转变在1903年游历美洲之后。梁启超在旧金山专门对当地华人做了一番调研,他认为华人有五长,“一爱乡心甚盛,二不肯同化于外人,三义侠颇重,四冒险艰苦,五勤俭信”;又有三短,“一无政治能力,二保守心太重,三无高尚之目的”。返抵日本后,梁氏言论大变,将“革命排满”束之高阁,转而倾心君主立宪。这便是他“独立战争”的由来。

以1906年至1907年的这场论战为标志,中国新兴知识分子内部形成了革命派和改良派的分野,此后十几年中,两大阵营在政治、经济、思想、言论等各方面展开了全方位的角逐。而梁启超经此一战也声威大振,赢得了一大批追随者和同情者,俨然成为改良派(民国前称“立宪派”)的言论先驱和精神领袖。

需要说明的是,1906年后的梁启超之所以不再被冠以“保皇派”的头衔而成为“立宪派”,是因为他的君主立宪重点不在“君主”而在“立宪”。革命、立宪两派的终极目标其实并无二致,都是建立立宪政体,实现民主理想,其不同在于方式方法。梁启超忧虑的是,中国已沦为东西列强的次殖民地,还存在被瓜分的巨大危险,一旦因大面积革命而出现乱局,外国势力乘机插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如暂时保留帝位,用宪法架空皇权,只要去除了独裁统治,中国就有希望;如果将来能把皇帝换成总统自然最好,否则,英国式的虚君共和也未尝不可。而革命派向往的是,推翻清廷皇帝就能完成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的双重任务,何乐而不为?要知道,在当时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和进步人士的头脑中,民主革命和民族革命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他们坚信,只有汉人掌握最高权力,中国才能获得民主和解放。

已经回国的蔡锷没有机会加入这场论争,仅从他在这个时期的言行看,他至少不是激进革命派。

从回国到辛亥革命爆发,七年间蔡锷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和云南的新军中供职,他没有宣传、组织过革命,有时甚至回避革命党,以至于1910年愤怒的同盟会员们发动驱蔡风潮,把他赶出了广西。

蔡锷在广西经营新军五年,其间,他创办了测绘学堂、陆军小学和测量局,巡行了边塞,完成了《越南要塞图说》(又名《越南用兵计划》)和《桂边要塞图说》二书。蔡锷在广西加紧练兵,加强了新军建设,培养了一批军事人才(他的学生中最有名的是李宗仁、黄绍竑和白崇禧,他们后来都成为国民党军队里的高级将领,人称“桂系三巨头”),提高了官兵素质。1909年,蔡锷向友人石陶钧道出练兵主旨:“一、为求中国独立自由,必须战胜至少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以此为最高目的;二、为达此目的,必须全国一致;三、广西必须为把握全国之枢纽,为完成此事,要密切团结新人。”【蔡端:《蔡锷集》第31页】

这些都与革命无关,但有什么不对呢?蔡锷选择做一名军人,军人的职责不就是保卫国土、保护人民吗?在蔡锷这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个“国”不仅是政治意义之“国”,同时更是地理意义和民族意义之“国”,是祖国。

但蔡锷决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的武夫,时务学堂的熏陶,特别是留学四年接受新思想的洗礼,早给了他宽阔的视野和前瞻的目光,民主、共和,每一个向往进步的人都不会拒绝。暂时不革命不等于永远不革命,更不等于反对革命。经历过戊戌年和庚子年两次变故的蔡锷早已明白,革命者必须冷静、务实、审时度势,切忌狂热和盲动。这是就革命能否成功而言。另一方面,现时的中国还要考虑“革命成本”的问题。正如蔡锷后来一直强调的,中国必须保持统一,不能乱,不能分裂。也就是说,蔡锷支持有条件的革命,反对无条件的革命。

1911年保路运动在南方点燃了革命火种,云南的革命党人也摩拳擦掌。同盟会员黄毓英找到时任第37协协统的蔡锷大谈革命,并让他表态。蔡锷说:“时机不到干不得,时机成熟时绝对同情支持。”这个“时机”就是革命成本,包括民众心理、革命成功的可能性、对社会造成的负面影响等,对这些要做出清晰的判断,有了把握再出手,以期出手必中。

1911年10月30日,蔡锷领导新军仅用一夜时间便控制了省城昆明,宣布云南脱离清政府而独立,没有引起民众恐慌和社会动荡,在南方起义各省中是最安定的。

蔡锷终于还是革命了,没有像梁启超那样排斥革命,但他对革命的谨慎态度,以及在起义中禁止屠杀满人、强调民族平等,这些还是和老师合拍的。1902年,梁启超首创了“中华民族”这个词,且说明它指的是生长生活在中国土地上的所有民族,这种民族大融合、大团结的思想,对蔡锷影响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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