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教训

血的教训

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扭转中国的败局,仅凭一腔热血难以奏功。从这时起他更名为“锷”,取刀剑锋刃之意,矢志从戎习武,用更强有力的手段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从此,中国少了一位文士,多了一名军人——一名兼具狂士、烈士、死士精神的职业军人。

应该说,身为湖南人,是蔡锷的一桩幸事。

1894年甲午海战,大清国败给日本。次年春,正在京城会试的18省举人闻听中日签订《马关条约》,台湾自此将高悬太阳旗,迅即在康有为和梁启超的组织下联署《上今上皇帝书》,要求变法图强,史称“公车上书”。公车上书标志着维新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但各级官员对这场由知识分子主导的革新运动并不热心。湖南巡抚陈宝箴是极少数同情变法的地方大员,在他的荫庇下,湖南的维新人士得以放手大干,收获出累累果实,时务学堂便是其中之一。

时务学堂建在今天长沙市开福区中山西路三贵街口,由湖南维新派领袖谭嗣同发起创办。学堂总理(校长)为湖南凤凰人、翰林院庶吉士熊希龄——这位学堂总理16年后还一度出任过内阁总理,还请来维新派核心骨干梁启超担任中文总教习,湖南维新名士唐才常和康有为的弟子韩文举、欧榘甲等人任分教习,这套班子可谓阵容强大。

时务学堂部分教员合影(右二为唐才常)。

时务学堂是中国近代第一座新式学堂,授课内容除了旧学堂必修的经史子集,还包括外国历史、西方政治和法律以及数学和自然科学,算是维新派推行教育改革的试点单位了。在这里,幸运的蔡锷得以系统地吸收新知识,接受新思维,开拓了眼界和胸怀。而他的资才也被更高阶层的维新人士发现和重视,就是在这里,蔡锷结识了他一生的师友梁启超。不过,在时务学堂就读不足一年间,给蔡锷情感冲击最大的,当属谭嗣同。

谭嗣同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其父谭继洵曾任湖南巡抚、湖广总督。这位“高干子弟”自幼博览群书,才华横溢,不仅写得一手漂亮文章,还拜“大刀王五”王正谊为师,长于剑术,有侠义之心。饱学、有才、习武、出身名门,这些便是谭嗣同热心政治、藐视权威、锐意求变且舍生忘死的坚实基础。

19世纪末,大清帝国已被东西列强打得一败涂地。当此时,谭嗣同说,若此国终不能治,则不如加速其乱,以求能治者。在大乱中求大治,此种言论,虽一般改良人士亦不敢言。谭嗣同虽未在时务学堂任职,但以他这种大开大合、大鸣大放的豪迈性情,在学生们中间是不会缺少感召力的。1898年8月,谭嗣同奉旨入京议政,得到了觐见皇上、面陈变法大计的机会。可以想见,时务学堂的师生们必是额首称庆、欢欣鼓舞。岂料此去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仅仅一个月的光景,光绪被囚,百日维新走到了尽头,刚被御赐四品章京衔的谭嗣同只能以死相抗,希冀用自己的鲜血冲击万马齐喑的麻木与死寂。

梁启超的《谭嗣同传》中记载,慈禧发动宫廷政变后,光绪身边的维新派岌岌可危,谭嗣同劝梁启超去日本避难,而他自己却在家里“以待捕者”。谭嗣同说:“没有出走者,无以图将来,没有牺牲者,无以报圣主。”于是两人“一抱而别”——这四个字何等悲壮!谭嗣同被捕前一天,日本志士前来营救,先生坚拒:“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9月28日,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刑场,据说围观者数以万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谭嗣同被五花大绑,但神色从容。谭嗣同把刑场当成人生最后的舞台,面对万名京城观众,他的谢幕语是16个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谭嗣同完全有时间走脱,但他主动引颈就戮。其实,在奉命进京临行时,他就给妻子留下话:“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他还对学生说:“我不病,谁当病者!”在中国,变法是不容易的,他早已做好失败的准备,即使失败,也要留得壮名在,所以,他把流血牺牲看成是变法维新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蔡锷和同学们惊闻谭老师问斩的消息,有如五雷轰顶。紧接着时务学堂也被封,师生们不得不各奔东西,星散四方。谭嗣同的死未必能使守旧派转念、蒙昧者觉醒,却让刚刚走出山乡的蔡锷第一次对政治斗争的严酷有了切肤之感。同时也使他明白,欲成大事者必先立下必死之志,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才有勇气和胆识融入奔腾汹涌的历史洪流,才能像谭先生那样在大难时奋起,在壮烈中涅槃。

经过一年的凄风苦雨、辗转颠沛,1899年夏,暂栖上海的蔡锷终于接到亡命日本的梁启超的召唤,于是在唐才常的帮助下,用袁世凯发的“遣散费”东渡扶桑。

变法夭折后,以康有为为首的保皇会并不甘心失败,他们酝酿展开一场勤王运动——所谓“勤王”,便是肃清后党,即慈禧太后及其党羽,归政光绪。为此,保皇会成员全体出动,筹集资金,发展力量。梁启超在檀香山奔走联络,半年内光是信就写了几百封。唐才常则往返于中日之间,负责主持长江一带活动。他先在上海秘密成立正气会(旋即改名自立会),又派人到汉口设立机关,组织自立军,策划武力勤王。

自立会为了壮大力量,和长江中下游的一些秘密会党打成一片,他们设山堂、发票证,康有为、唐才常当上了副龙头,梁启超也成了总堂大爷。这些名号与康、梁等人的身份极不相符,但在官方路径打不通的情况下,为了联合更多的民间力量救皇上、救中国,也只好先“匪”起来。据说会员人数很快就突破了10万。

1900年夏,慈禧太后宣布向11国宣战随即又逃之夭夭。自立会认为这是可乘之机,于是在上海召开“中国议会”,宣布不承认政府。唐才常带着一批学生来到汉口,他们计划在这里起事,迫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湖北、湖南独立,继而北伐幽燕。但对张之洞来说,此举显然太出格也太冒险,侦知此事后他马上布下罗网,决定先发制人。

此时蔡锷也在国内。

据唐才常之弟唐才质回忆,到日本后,蔡锷已有学习陆军的打算。但看到同学们都跟随老师唐才常回国活动,特别是他们抵沪后还来信说“吾辈这次归国,勤王讨贼,志在为六君子和南学会死难先烈复仇,倘有不测,尚希尔辈继承吾等之志以雪恨……”蔡锷看后“心不自安”,于是也悄悄返国来到汉口。

蔡锷的老师之一、与谭嗣同并称为“浏阳二杰”的唐才常(1867—1900)。

但唐才常对这位学生并不欢迎,也许是看他年纪尚小难当重任,也许是惜他才气过人不应轻蹈水火,总之是打发蔡锷去联络前军统领黄忠浩共同起事。其时驻军汉阳的黄忠浩并未响应起义,他把蔡锷强留在自己家里,不放他再去汉口。

唐才常原定8月22日起事,之前一天,一个化装成剃头匠的密探在泉陆巷发现有几个人形迹可疑,立即报告,抓获了四个自立会成员,方知党人将有大举动。于是张之洞勾结英国领事,迅速包围了设在汉口英租界的自立军机关和码头等处,捕获唐才常等20余人,押到营务处审讯。唐才常的供词说:“因中国时事日坏,故效日本覆幕举动,以保皇上复权。今既败露,有死而已。”其余被捕者皆呼速杀。当夜二更押至大朝街紫阳湖畔斩首,一同殉难者共11人。

因黄忠浩的保护,蔡锷躲过了一场血雨腥风,得以越过师友的尸身继续前行。

当一次次慷慨的生离变成悲壮的永诀,当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化作冥间的凝视,不满18岁的蔡锷没有被打击摧垮。多思善辩的他变得更沉静,更坚定。

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要扭转中国的败局,仅凭一腔热血难以奏功。这个教训是老师和同学们用高贵的头颅换来的,何其沉重!何其宝贵!

从这时起他更名为“锷”,取刀剑锋刃之意,矢志从戎习武,用更强有力的手段改变自己和国家的命运。

从此,中国少了一位文士,多了一名军人——一名兼具狂士、烈士、死士精神的职业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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