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受骗”?
从1911年袁世凯重新出山开始,梁启超多次给他写信,大谈统御之道。此举可谓里外不是人,袁世凯并未因此亲近梁启超,待之以诚;而时人和后人又多诟之以“甘当袁世凯策士”,语含藐视。然梁无错,错只在袁,若后者真能按前者提示的那样去做,中华民国或可多一个英明的领袖,少一个叛国的独夫,那实在是民族之幸,国家之福。
革命就是打破原有秩序,暂时的变乱是避免不了的。从武昌首义、南方各省群起响应到清帝颁诏退位的四个月,就是中国政坛重新洗牌的变乱期。这时候梁启超乘船到了大连,准备进京辅政,他此行的目的是“和袁,慰革,逼满,服汉”,最终促成君主立宪。但短短几天里,“形势刻刻改变,在东时之理想及沿途所策划,大半不能行”【梁启超致女儿思顺信中语,见《梁启超年谱长编》】 。梁启超本想联络第二混成协统领蓝天蔚,但有人告诉他,蓝欲拥梁在奉天独立,此举甚拂梁意,于是梁启超迅即返日。
这时蔡锷是何态度呢?云南独立后,蔡锷马上派军援川,促其独立。又组织4000人的部队,由唐继尧率领出师北伐。蔡锷还致电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提醒他不要被袁世凯愚弄,敦促其“长驱北伐,直捣虏廷”。而当南北议和结束,公推袁世凯出任大总统时,蔡锷亦表赞成,立刻服膺北洋政府。这些表现让人很难判断他究属孙阵营还是袁阵营,但这也正是蔡锷的一贯作风——只认事,不对人,不作任何个人和团体的附庸。因为他是军人,军人和军队只能为国家而战。之前坚持北伐,为的是尽快结束南北对峙,恢复统一;而在统一之后,要做的当然就是维护和服从。
梁、蔡师徒同具高度的国家认同感,都强调“统一”、“集权”,反对中国实行联邦制。但他们身份有异,关注点也必然不同。作为政界人士的梁启超十分在意政体,因为它关系到政治结构、权力分配、行政运作、舆论民心等诸多方面,也直接影响个人的政治定位和政治空间。而作为军界人士的蔡锷则更关心国家的统一、国土的完整、国权的保障和社会的稳定,在推翻封建专制制度后,这些是最重要的,政体次之,首脑又次。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就任大总统,中华民国从此进入北洋时代。半年后,经过包括蔡锷在内的朋党积极策划、推动和安排,梁启超在朝野上下一片欢迎声中高调返国,又一次踏上中断了13年的政治旅程。
袁世凯当选大总统的明信片。
此时活动在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主要是三股力量: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北洋派,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北洋派掌握着行政主导权,又具压倒性的军事优势,故有恃无恐,虽然口头上遵从约法,但在他们眼里,革命派和改良派不过是饰物和工具而已。而在革命派和改良派的政治蓝图中,民主政治的常态就是政党执政,由军人集团接掌政权只是非常时期的过渡,待局面稳定之后必然取而代之,因此他们都为后北洋时代的权力分配积极行动起来,忙于建党、组党,说白了就是划分政治疆域。但这三股力量又不是泾渭分明的,穿梭其间的许多政治人物思想复杂、背景复杂,他们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互相牵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压、排挤、笼络、感化、威逼、诱骗……五花八门的手段都能派上用场。
1913年2月,中华民国首届国会选举结果公布,以革命派之同盟会为主体组成的国民党获得了多数席位。5月,志在一搏的改良派人士整合力量,将统一、共和、民主三党合并为进步党,以期在国会中形成对国民党的有力制衡,避免一党独大(当时有不少人希望效仿美国的两党制)。进步党以副总统黎元洪为理事长,9名理事中梁启超位列第一。谁都知道,黎元洪只是挂名,实际党魁就是梁启超。
进步党还设有23位名誉理事,蔡锷也名列其中。此前,于1912年4月成立的统一共和党还曾推举蔡锷担任总干事。但蔡锷对参与党事并不热心,或者说保持着高度谨慎,因为这有悖于他一贯坚持的“军人不党”原则。早在袁总统刚就任时,蔡锷就准备给他和孙中山致电,表示“集会结社自由,为文明国通例,惟军人入会,各国多有限制。……至如政治集会,似不宜以统兵大员为之,诚恐因政见不同,遂至以武力盾其后,反足以劫持公论,而破坏和平”【《蔡松坡集》第502—503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但未发出。两个月后,蔡锷又致电袁世凯和各省都督,详细陈说了军人入党的流弊:“一、加入政党后势必分心,不能专注于整军经武、巩固国防;二、若在党争中使用武力,必将导致国家混乱、政治倒退;三、如果部队中官兵分属不同党派,必然影响指挥、破坏团结。”
这是蔡锷的倡议,也是他的声明,此后不久他就退出了统一共和党(此党后并入国民党)。关于进步党一事,蔡锷在给梁启超的信中说:“前以置身军籍,故于统一共和党合并时宣告脱党。今承吾师指命为名誉理事,义又不得即辞,惟有勉从诸公之后,为默示之承认而已。”【《蔡锷集》第933页】这个头衔有名而无实,梁启超也知道蔡锷不会用手中的军权为进步党谋利,这是老师对学生的眷顾,也是学生对老师的襄赞,有一种默契在。不过,即使只是个“名誉”,蔡锷也很快把它辞去了。
十个史家里有九个半会说蔡锷同情进步党,这没错。但蔡锷的“同情”仅限于语言和文字,而没有使用更有力的手段。这就是蔡锷的政治操守,“不滥用权力”是他始终坚持的原则。但有些史家却指责他的行为支持了袁世凯的反动统治。的确,袁世凯后来是反动了,而且被武力推翻了,而且推翻他的正是蔡锷,但这不意味着从他刚就任大总统起就必须积蓄武力推翻他。当时,无论革命派抑或立宪派,都全心致力于政党政治,准备在遵从约法和法律的前提下采取和平手段影响舆论、争取民心,最终在国会及政府中占据主导地位。这其实是最文明、最理性的选择。后来护国运动颠覆了袁世凯,北伐战争扫荡了北洋军阀,这无疑都是进步的,但不能因此就蔑视民初政治人物们的民主实践。历史发展总有一个过程,中国从专制走向民主的历程也注定是艰难和曲折的。所谓尊重历史,就是以更宽宏的态度尊重先人们做出的选择。
30岁出头的梁启超在与革命派激辩时,已经表现出史家特有的对历史经验的重视和敬畏。他说革命必致大乱,而收拾乱局者必是强人,所以革命的直接结果不是民主而是专制,民主只能通过这种专制的过渡方能慢慢养成,与其在变乱中求专制,不如在稳定中求专制。对病入膏肓的中国,到底是下西医猛药好还是用中医调理好,这一争论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抛开谁对谁错不论,显而易见的是,梁启超比一般的革命派更“老于世故”。十年后的梁启超当然更老成,他不迷信武力,但也不忽视军事实力和军界人士在这个过渡时期的重要性。蔡锷是他学生中唯一的“有名军人”,当然也是他政治伙伴中独特而关键的一员。
1913年8月,在梁启超的帮助下,蔡锷辞去了滇督一职,奉调进京。关于此事,梁启超的记述是:“蔡公意思一来因为怕军人揽政权,弄成藩镇割据局面,自己要以身作则来矫正他,二来因为他对外有一种怀抱,想重新训练一班军官,对付我们理想的敌国,三来也因为在云南两年太劳苦了,身子有点衰弱,要稍为休息休息。他前后写了十几封信和我商量,要我帮他忙把官辞掉……”【梁启超:《护国之役回顾谈》】
虽说是蔡锷主动要求来京,但亦深合梁意,如若蔡锷跻身中枢掌握实权,不仅个人得以实现抱负,对梁氏施展拳脚也将大有裨益。梁启超为此积极活动,据说袁世凯表示,可以让蔡松坡来中央组阁,也可以调去湖南。6月中旬梁启超即致电蔡锷,言道:“总理一席,人望在君,时事艰难,何不来京一行,共商大政。”【曾业英:《蔡锷集》第933页】这年10月,蔡锷抵达北京,袁世凯没有给他总理一职,但优礼有加。蔡锷和梁启超在京畿度过了他们相携共处的最后两年。
1914年夏,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已成为帝国主义国家的日本立即对德宣战,以便夺取德国在中国山东的利益。蔡锷和梁启超数度觐见袁世凯,主张对德宣战,收回被德国强租的胶州湾,避免日军入侵。但袁世凯力持中立,只是劝告交战国限制战区,勿及远东。这哪里挡得住强盗的利爪?日军强行登陆山东半岛,向青岛和胶济铁路沿线的德军发起进攻。袁世凯则株守中立,一让再让。忍无可忍的梁启超在参政院会议上向总统提出政治质问案,经由参政蔡锷等人附议,要求袁世凯就日本军队在中国国土上长驱直入“究竟有无凭据”、政府有没有责任保护人民等问题做出答复。参政院全票通过了该案,并向日本和英国政府提出抗议。
眼见袁世凯软弱可欺,日方得寸进尺,进一步向袁氏递交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大肆索取在华利益。在获悉“二十一条”的内容后,梁启超显露了“言论界骄子”的风范,他在京城报章上连发数文,痛快淋漓地揭露了日本人的阴谋和无耻嘴脸。
日本人说出兵山东是帮助中国“保全”领土,反指中国没有诚意。梁启超说,连五尺小童都知道,德国正在欧洲打得不可开交,日本果欲帮助中国,为什么不在赶走德军后立即撤兵,这不是侵略又是什么?对梁启超的反击,日本报纸骂他“忘恩负义”。梁启超说:当年日本政府保护我,不是因为我是一名爱国者吗?难道日本人希望我用“引外人以扰乱祖国”来报恩吗?接着,又有日本大报登载“特大新闻”称“德国散二十余万打拉贿买中国各报”,“北京报馆二十余家,尽为德使所教唆”。梁启超愤极,将之视为对中国人人格的侮辱。他说,20万元不算巨款,如果日本人认定中国舆论可以被金钱操纵,那就拿出数倍于20万的钞票试试吧。他警告日本,不要“以第二之朝鲜视我中国”,“我国虽积弱已甚,而国民常自觉其国必能岿然立于大地,历劫不磨,此殆成为一种信仰,深铭刻于人人心目中”,“凡以正义待我者,无论何国,吾皆友之;凡以无礼加我者,无论何国,吾皆敌之”。
当“二十一条”内容公布后,梁启超表示,日本如欲“吞灭中国”,即使当局屈服,人民也不会屈服,中国人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会任人欺侮宰割!如此铮铮豪言,今天仍令人热血沸腾。
作为军事将领的蔡锷,抵京后不久即与蒋方震、张绍曾、阎锡山等11人组织军事研究会,经常聚会研讨各种军事问题,制订军事计划,还请来外国军事专家做演讲,以期加强军事教育,提高中国的军事学术水平,为建设国防及未来与敌国交战提供理论准备。在日方逼迫日紧时,蔡锷曾在参政院慷慨陈词一个多小时,要求拒绝“二十一条”。他又迅速拟订了一份秘密的对日作战计划,面呈袁世凯,促其痛下必战之志。
但梁启超的激昂言论和蔡锷的具体策划对袁世凯来说都没用,他是铁了心要对日媾和的。于是,他只在幕僚面前半真半假地抹了一把眼泪,就在“二十一条”上签了字。
很多史家众口一辞,都说梁启超和蔡锷曾经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拥袁,他们一条有力的证据就是梁氏《护国之役回顾谈》里的一段话,说他和蔡锷“当时很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但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此话不足采信。
《护国之役回顾谈》是1922年梁启超在南京学界的一篇讲话,浅白、生动,因其语言逻辑是通俗的。而事实上,以梁、蔡二人的政治素养和政治经验,对袁世凯的背景、性格、心态、特点等等不可能没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和把握。他们并非投靠谁、依附谁;相反,他们是以自己的政治主张为主体的,谁更有利于实现这种主张就同谁合作。政治家从来都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为了更大的目标,暂且搁置分歧,同心协力,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不胜枚举。近者,国共两党以国家前途和民族大义为重而三度握手便是最好的佐证。
梁启超和蔡锷都强调“强有力之政府”的重要性,只有政府有力,才能统一国家、稳定秩序、凝聚民心、伸张国权,使中国摆脱次殖民地的地位,彻底独立和解放,而这也是国家真正实现民主、自由的前提条件。如果深陷在党派斗争的固定思维里,仅用“拥袁”二字理解梁、蔡的行为,未免过于狭隘了。从1911年袁世凯重新出山开始,梁启超多次给他写信,大谈统御之道。此举可谓里外不是人,袁世凯并未因此亲近梁启超,待之以诚;而时人和后人又多诟之以“甘当袁世凯策士”,语含藐视。然梁无错,错只在袁,若后者真能按前者提示的那样去做,中华民国或可多一个英明的领袖,少一个叛国的独夫,那实在是民族之幸,国家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