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攻击性的变容
理想主义者的挫折
贞元十九年,韩愈在阳山令任上,作了《古意》(卷三)一诗。
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
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沈痾痊。
我欲求之不惮远,青壁无路难夤缘。
安得长梯上摘实,下种七泽根株连。
为了寻求华山山顶美丽的池塘里盛开的莲花而长途跋涉,可是却难以攀登陡峭的绿色岩壁。想办法找来一个长梯,爬上去采莲花的果实,把它种到七个沼泽里。这里把“玉井莲”句比喻寻求高迈的理想热情,“长梯”句比喻实现理想而没有的手段,为达不成理想而陷入苦恼〔10〕。这时韩愈所碰到的是理想主义的挫折这一巨大的墙壁。在这个墙壁下是没有“长梯”这样的现实。而且,韩愈的视野从墙壁上的理想转向墙壁下的负面现实的时候,踏入了一个认识负价值的新地平。
负面价值的认识
永贞元年,就任江陵府法曹参军事的这一年,韩愈三十八岁,在《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翰林三学士》(卷一)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诗句:
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
牙齿掉落之后才知道感谢柔软的舌头〔11〕。韩愈曾经看见自己的牙齿一颗一颗地掉落后写到,“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这是贞元十九年,名为《落齿》诗中的句子。就是从“落齿”的感觉好像看到负的现实价值〔12〕。从结实的牙齿到柔软的舌头,当韩愈的视野转变的时候,也带来了认识负价值上的思想结晶。
《题木居士二首》(卷九)也是永贞元年的作品,其二正如下面这样写道:
为神讵比沟中断,遇赏还同爨下余。
朽蠧不胜刀锯力,匠人虽巧欲何如。
木居士是指用木雕刻的神像。这里是指老树自然地被雕刻,就变成这个模样。根据清水茂注的《韩愈》(中国诗人选集第十一卷,岩波书店,1958),此诗“是把木料作为神像来祈祷人民幸福的讽刺诗”〔13〕。可是,读了这首诗之后,感觉并非都是这样。“沟中断”是被丢进排水沟的木片,是比喻没有价值的物品。此出典引自《庄子·天地第十二》〔14〕。“爨下余”是指烧灶剩下的柴。后汉的蔡邕用烧剩下的桐柴,制造了“焦尾琴”,本诗就是基于这个故事写成的〔15〕。老树作为神被崇拜,又被作为良琴一样喜爱,即使被虫子腐烂了也难不倒技术好的木匠的手艺。这里,韩愈强调了“朽蠧”这一负面产生出“为神”的价值吧!
《短灯檠歌》(卷五)是赞美短烛台的诗。元和元年(806),韩愈三十六岁,作为权知国子博士回长安时写下的。
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
比较“长檠”只是长却毫无用处,因为“短檠”是“二尺”短的缘故,所以赞美它方便而明亮的负面价值。
元和三年(808),韩愈四十一岁时,正式就任国子博士。可是元和五年(810)四十三岁又转任河南令。第二年的元和六年(811)的正月,他作了《送穷文》(卷三十六)一文。
所谓送穷,是指正月下旬驱赶穷鬼的节日活动〔16〕。韩愈把粮食装到了柳车和草船上,将要驱赶五穷鬼(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可是这些穷鬼们却表示反对。
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
穷鬼神们说:“我们使你的名字永存”。于是韩愈把它们邀请到上座。韩愈的《送穷文》是以汉代扬雄的《逐贫赋》(《扬子云集》卷五)为基础〔17〕,其中写到“贫遂不去,与我游息”,即穷神不能出去。可是,不能忽略的是《送穷文》里的“烧车与船,延之上座”,把穷神放到了主人的位置。可以说把“穷”这一负面因子高度地评价,才给韩愈带来了不灭的名声。
因柔软却能逃避灭亡的舌头,因腐烂又充满蚀虫而被人们崇拜为神的老树,因短而对人有用的烛台,给人以不朽之名的穷鬼——对于这些负价值的认识,如果没有左迁阳山令的败北体验也就不会产生出来〔18〕。前文已经论及到,韩愈是以左迁阳山令为契机才爆发出攻击性。韩愈的攻击性的爆发即是左迁这一现实危机意识作为动力被假设了出来。而且,他解除了左迁的命运,即是对现实危机意识的解除,把败北的体验作为内在表现的领域,自己又假设了一个危机意识。韩愈的诗是“往往以丑为美”。“以丑为美”〔19〕即是对象征化的负面价值的认识,根据这样的危机意识,可以说是被必然化的一种尝试,也能够看到韩愈被左迁后的败北体验的血肉化。
败北后的复活
败北体验的内在化,这不仅是沉沦于败北带来的悲剧性的软弱精神。
元和六年秋,韩愈转任尚书职方员外郎,写下了《双鸟诗》(卷五)。这首诗描写两只鸟降临人间而被捕捉,并被分别装入两个不同的鸟笼,此诗的最后两句描写了两只鸟英勇复活的未来像。
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关于这两只鸟指的什么人物,有“韩愈·孟郊”、“释迦·老子”、“李白·杜甫”等等诸说〔20〕。在《感二鸟赋》里,两只荣耀的鸟是韩愈赞赏的对象,或许也是韩愈自身的比喻吧!两只鸟的降临、分开、复活即是象征韩愈本身的光荣、败北及败北后的复活。
元和十一年(816),韩愈四十九岁时写的《游城南十六首》(卷九)中的《楸树二首》其一,也是说的同样事情吧!
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
谁人与脱青罗帔,看吐高花万万层。
楸树长成大树而被藤蔓包围显出痛苦的样子,而且它欲从青色的薄衣(藤的比喻)里挣脱出来,这些都可以说是韩愈的光荣、败北、败北后的复活的象征。
上面这两首诗,韩愈咏叹从败北后苏醒过来并不是偶然的。祈祷败北后的苏醒这一强烈的愿望,才是把败北体验内在化的原动力。
韩愈获得对负面价值的认识时,不能不说他的攻击性也受到改变。至此,对外部攻击的利刃被钝化,韩愈的眼睛却开始凝视于自己的内部。
六 失败者的视点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五十二岁的韩愈在刑部侍郎的任上,以《论佛骨表》(卷三十九)宣扬排挤佛教的主张,从而触怒了宪宗,被左迁潮州刺史。这第二次的左迁,在韩愈的诗里的攻击性减弱了,但是失败者的视点变得更加尖锐化了。韩愈在潮州写的《琴操十首》(卷一),即是失败者的视点。琴操是指琴曲,是模仿蔡邕的《琴操》撰写的作品。
不战的立场
下面看一下《琴操十首》的第一首《将归操》。
狄之水兮,其色幽幽。
我将济兮,不得其由。
涉其浅兮,石啮我足。
乘其深兮,龙入我舟。
我济而悔兮,将安归尤。
归兮归兮,无与石斗兮,无应龙求。
这首诗有“孔子之赵闻杀鸣犊作”的序文。以孔子受赵简子的邀请去赵国,渡过狄水时,听说赵简子下令处死贤明的窦鸣犊,便返回去的故事为基础,并称赞孔子的做法。这里韩愈的攻击性隐藏了身影,而且转换成不战的立场。
第六首的《岐山操》有“周公为大王作”的序文。当周的祖先大王(古公亶父)的领土豳被狄人侵犯的时候,为了避免战乱而迁居到岐山的山脚下,而百姓也愿意同往。此诗采用了这个故事:
民为我战,谁使死伤。
描写否定战争的大王的立场。
韩愈被左迁阳山令时,他把现实的危险意识作为动力,假设了一个攻击性。这也是因为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被左迁而引发的愤怒吧!因此,这些诗在左迁潮州刺史的败北体验上,是对不战立场上的共鸣,而现实中的危机意识却又不能允许假设攻击性,这深深的伤痕印在韩愈的内心里。
败者的自我意识
第五首《拘幽操》,有“文王羑里作”的序文。此诗是描写周文王被商纣王囚进羑里的故事。
目窈窈兮,其凝其盲。
耳肃肃兮,听不闻声。
朝不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
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
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蔡邕的《琴操》里有“无辜桎梏,谁所宣兮”这样的诗句,韩愈却把强调文王无罪给逆转了过来,而他又为什么敢于强调文王有罪呢?可以说这是因为韩愈被左迁潮州刺史,和囚进羑里的文王有同样的败北经验。而且牢狱这个封闭的世界,文王在那种环境中欲求自己的处罚,也就是为自己的负价值取得一个自我溶解的意识,因为韩愈有同样的境遇。
第七首《履霜操》〔21〕,第八首《雉朝飞操》〔22〕,及第九首《别鹄操》〔23〕,分别描写一个无辜但却被继母遗弃的孤儿的悲伤,一个七十岁的单身男子的孤独和一个因不能生育而被迫离婚的女性的悲哀,三首诗都是描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凡人物,也同情他们的境况。韩愈经历了失败的体验,又被蔡邕的《琴操》所触动,使他能刻画出一个充满忧愁的败北的美学艺术〔24〕。
不能飞的鸟
元和十四年十月,韩愈从潮州刺史转任袁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九月,他返回中央政界,就任国子祭酒。长庆元年(821),韩愈五十四岁时,写下了《南山有高树行赠李宗闵》(卷六)这部作品,诗中描写住在南山的美丽的鸟儿被石弹击落。下面的引用文从第十九句开始有省略的部分。
不知挟丸子,心默有所规。
弹汝枝叶间,汝翅不觉摧。
……
汝落蒿艾间,几时复能飞。
哀哀故山友,中夜思汝悲。
路远翅翎短,不得持汝归。
长庆元年三月举行科举考试时,西川节度使段文昌和翰林学士李绅,请求监考官右补阙杨汝士和礼部侍郎钱徽,希望他们观照一位考生使其及格。可是,他们托付的考生却落榜了。而宰相裴度的儿子裴譔、中书舍人李宗闵的女婿苏巢和杨汝士的弟弟杨殷士等却都合格了。段文昌、李绅,以及翰林学士李德裕和元稹对此深表不满,向天子(穆宗)投诉,结果科举考试又重新进行了一次。四月,钱徽被左迁江州刺史,李宗闵被左迁剑州刺史,杨汝士被左迁开江令(《资治通鑑卷二四一·穆宗长庆元年》)。任子派(李德裕)和举子派(李宗闵)出现对立,韩愈以该事件为背景写下一首诗,其中可以看到“上有凤皇巢,凤皇乳且棲”(第三、四句)、“黄鹄据其高,众鸟接其卑”(第七、八句)等诗句。关于“凤皇”“黄鹄”“挟丸子”的寓意,有几种观点是:“凤凰谓裴度,挟丸子谓李德裕、李绅、元稹也”(韩醇)、“凤皇谓裴度,挟丸子谓李德裕,黄鹄谓元稹、李绅也”(陈沆《诗比兴笺》卷四)等。与其说像这样具体地套用人名,不如说韩愈并非站在攻击的立场,而是站在被攻击的失败者的立场。必须考虑到这是描写难以救出的飞不起来的鸟的姿态。该诗是作为国子祭酒回到朝廷后写的作品,这是站在失败者的立场上,描写失败者的悲剧,可以说被降职到潮州刺史的个人体验,仍然在韩愈的心底留有摇动的残影。
长庆四年(824),韩愈五十七岁作了《与张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复一夕》(卷七)一诗。其中的一节是:
譬如笼中鹤,六翮无所摇。
此诗也是描写一只在笼中不能飞的鸟。韩愈在写《感二鸟赋》时,笼中是天子宠爱的空间的象征。而这里又转变为被剥夺自由的失败者的空间。
对恶的拯救
前文已经说过,由于韩愈被左迁阳山令的败北之切身体验,所以他的攻击性也发生了转变。这也是韩愈对恶的态度的转变。
《病鸱》(卷六)是韩愈于元和十一年(816),四十九岁时写的作品。描写一只鸢困在水沟里,正被小孩们欺负,其后被韩愈释放了(丏汝将死命,浴以清水池)的故事。可是当鸢恢复体力后,却一句谢谢都没有说就飞走了(今晨忽径去,曾不报我知)。韩愈没有憎恨那只忘恩负义的鸢,而且把落进水沟里的耻辱当成教训用以忠告(勿讳泥坑辱,泥坑乃良规)。可以看作掉进水沟里的鸢即是被打倒的恶的象征。救出的恶者和背信者都是讽刺那些没有信义的人们。还有对背信的行为,韩愈也宽容地给予了忠告,可以说甚至显示了不值得憎恶这一逆说才是为恶而定罪。
在咏叹初次品尝南方菜肴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卷六)一诗中,也同样地适用。此诗是元和十四年,在潮州刺史的任上所作。其中的一节是:
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
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
对放走笼子里的蛇的憎恨,是责备而不杀它的一种谅解。如果把蛇作为恶的象征来理解,恶的救出、对于救出后的背信、背信后的宽容的构想,和《病鸱》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恶的态度,才是显示他的攻击性的真正转变的结果。
没有武器的战斗
韩愈的《琴操》是对不战立场上的共鸣。否定战争也可以说是一种作战方式。长庆元年,韩愈返回政界就任国子祭酒时,写了《猛虎行》(卷六)一诗,让我们看到他的一种新的战斗方式。
狰狞的老虎都有自己的伙伴,集体出动可以捕食猎物。可是没有伙伴时,猛虎变得孤零零的。狐狸和乌鹊在虎穴的洞口乱叫,老虎出来把它们赶走。而猴子趁机溜进它的洞穴,无家可归的老虎悲伤地哭泣。被老虎吃掉的黄熊和赤豹的伙伴们把它赶走,虎受到百般的耻辱(猛虎虽云恶,亦各有匹侪。群行深谷间,百兽望风低。身食黄熊父,子食赤豹麛。……匹侪四散走,猛虎还孤棲。狐呜门两旁,乌鹊从噪之。出逐猴入居,虎不知所归。谁云猛虎恶,中路正悲啼。豹来衔其尾,熊来攫其颐。猛虎死不辞,但惭前所为)。
好像是伊索寓言的诗一样,韩愈在这里究竟要向我们说什么?被打败的老虎可以视为恶者的末路象征。只是这里没有向恶攻击的武器——刀剑、弓箭、弹弓等,而狐狸、鹊、猴子等小动物们的共同战略和熊与豹才是至命一击。可以说韩愈通过这个道理告诉我们,在毫无武器的战斗里,头脑和肉体的融合才是最佳武器。无论如何,老虎反省的独特动机,是表现韩愈这一失败者的视点被深化了的丰富的人间认识〔25〕。
把失败转换成动力
长庆三年(823),韩愈五十六岁,即去世的前一年作了《枯树》(卷十)一诗。下面来看这首诗:
老树无枝叶,风霜不复侵。
腹穿人可过,皮剥蚁还寻。
寄托惟朝菌,依投绝暮禽。
犹堪持改火,未肯但空心。
在这首诗的最后,枯萎的老树成为季节交替的火,即使空心也并不会浪费,北周的庾信在《枯树赋》(《庾子山集》卷一)中写道,“火入空心,膏流断节”,即“空心”这个负面的印象被逆转了过来,可以说强调了“空心”所持有的负面价值。在此,韩愈把失败转化成了动力。老树燃烧成的赤热火焰,也可以说是韩愈心中燃烧之火,是尝试把败北转化成力量这一热情的火焰。
注:
〔1〕这里称作的寓意诗,是包括寓意的诗之意,也包含讽谕诗在内。这是模仿陈蒲清《中国古代寓言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马德懋《白居易寓言诗初探》(《全国唐诗讨论会论文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等作品,把白居易的讽谕诗作“寓言诗”之习俗,其对象限定在寓言诗的范围,除了清代的陈沆《诗比兴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几乎很少论及到韩愈的寓言诗,还有韩愈的攻击性的变容过程,特别是寓言诗所反映出来的内容。以下,韩愈诗中的解释以及作品的年代,参照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底本采用四部备要本《昌黎先生集》。
〔2〕韩愈的攻击性是以攻击的不可能性为媒介写出来的诗,此外还有《秋怀诗十一首》其四(卷一),“惜哉不得往,岂谓吾无能”。这是元和四年,三十九岁时的作品。
〔3〕关于韩愈被左迁阳山令一事,在《柳宗元研究》(创文社,2000)第三编第二章当中也有所论及。本文认为是王叔文集团的谋化,这是一个长期以来的定说。阎琦在《韩诗论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当中,肯定了王叔文集团政治改革的积极意义,但是认为把韩愈左迁阳山令也是一个错误(64页)。
〔4〕韩愈的预见是贴近现实的。贞元二十一年(805)八月,顺宗退位,宪宗继位后,王叔文集团从政界上被驱赶了出去。并把贞元年号改为永贞,韩愈转任江陵府法曹参军事。这时写的《龙移》(卷三),被称为《射训狐》的姊妹篇,描写因蛟龙的移动,泉水也消失了,鱼鼈干渴而死。蛟龙移动,暗示政权的更替,鱼鼈的渴死,暗示他们下部组织的崩溃。
〔5〕此诗是以《涅槃经》为基础,在《柳宗元研究》第三编第二章当中已经论述过。
〔6〕蝇蚊自古以喻小人,此则指(王)伾、(王叔)文辈也。内而牛昭容、李忠言,外而韦执谊、二韩(韩泰、韩晔)、刘(禹锡)、柳(宗元)、陆质、吕温、李景俭、陈谏、房启、凌准、程异等,莫非其党。(《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
〔7〕据陈沆《诗比兴笺》卷四,“此喻四等人也。营食觅群者,但知身谋之小人。有抱不陈者,畏祸自全之庸人。无谓只乱人者,辩言乱政之小人。惟鸣不缘身则君子。”
〔8〕这是咏叹黎明前的金星和残月的亮光,到了早晨即将被夺取光辉的诗《东方半明》(卷三),也可以看作是权力者内部斗争的自身崩溃结果的预言诗。这是贞元二十一年,在阳山令的任内的作品。陈沆的《诗比兴笺》卷四当中,认为“月谓叔文,太白谓执谊”。
〔9〕孙汝听认为,“橑大而欂栌小,楹大而椽小,今截橑为欂栌,斫楹为椽,失其宜矣。是犹君子而居下位也。楹橑既为欂栌为椽,乃束蒿以代橑楹焉,是犹小人而居君子之位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
〔10〕唐代的李肇在《国史补》卷之中有这样的故事,韩愈登上华山山顶后,因无法下山,在山顶上“发狂恸哭”。不应该有这样的荒唐无稽,但是当理想被现实化的时候,而陷入徬徨不定的寓言讽刺,读起来也相当有趣。“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韩愈登华山)
〔11〕老子看到牙齿都脱落的常摐的口,领悟到了舌头柔软被留下而坚硬的牙齿却掉落的经验教训。这是《说苑卷十·敬慎》记载的故事,《淮南子卷十·缪称训》,“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也同样记载了这个故事。
〔12〕在白居易的诗里也有《齿落辞》(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这样的诗,这是开成二年(837),六十六岁时候的作品。然而,这里对于牙齿掉落的感叹是“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这一谛观的升华,与韩愈的诗成为鲜明对比。
〔13〕陶道恕《一针见血 入木三分——韩愈诗〈题木居士二首〉其一欣赏》(《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九],广播出版社,1984)也说是“以打破偶像崇拜为主题的七绝诗”。
〔14〕“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这里,“沟中断”(恶)与“牺樽”(美)相比,通过“失性”的视点的美恶差异的相对化,变成与“牺樽”有同样价值的东西。然而韩愈忽略了这点。
〔15〕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者,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后汉书卷六十下·蔡邕列传》)
〔16〕曾敏之在《韩愈其人》(《文史品味录》,花城出版社,1983)里认为,“韩愈写过一篇《送穷文》,但他并不穷”。如果考虑送穷是形式上的年中节日,可以说这是一种无用的解释。另外,即使韩愈真的经济富有,那么像这样的人物为什么用法却拘泥“穷”,这一问题才需要探讨。
〔17〕清代的林纾对两者的比较是:“《逐贫赋》,扬子与贫,但一问一答。《送穷文》则再问再答,文气似厚,而所以描写穷之真相,亦较扬文为刻深,真神技也”。(《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
〔18〕太田次男在《韩愈——以官僚生活为中心》(《中唐文人考——韩愈·柳宗元·白居易》,研文出版,1993)当中,“韩愈文学的原型,可以看作在他二十八岁时已经完成”。也有与此不同的意见,林田慎之助的《韩愈的发愤著书说》(《中国中世文学评论史》,创文社,1979)认为,“韩愈文学的雏型是从他二十八岁开始的,必须担负自己遇到的不幸这一悲剧性的意义的过程,因此此后他需要十年的岁月”。只是把左迁阳山令为契机,他的文学获得了前进这一指摘,但是我认为不论哪一个都不存在。
〔19〕清代刘熙载的《艺概卷二·诗概》认为,“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体,若用之近体则不受矣。是以言各有当也”。只是叙述了韩愈的诗法。许可的《论韩愈的诗》(《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一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认为,把“以丑为美”与韩诗的奇怪性相联系。
〔20〕韩愈·孟郊学说——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六。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二。清代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二。陈沆《诗比兴笺》卷四。释迦·老子学说——宋代柳开《韩文公双鸟诗解》(《河东先生集》卷二)。李白·杜甫学说——宋代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还有,罗联添的《韩愈》(古风丛书六,河洛图书出版社,1977),关于韩愈的想像力,正如下面这样写到,“案韩愈朋友裴度尝称韩愈‘以文为戏’,这大概也是游戏之作,故措辞、想像极尽奇诡之能事”(124页)。裴度的话“以文为戏”来自“寄李翺书”(《全唐文》卷五三八,中华书局,1983)。
〔21〕尹吉甫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谮而见逐,自伤作。(序)
〔22〕牧犊子七十无妻,见雉双飞,感之而作。(序)
〔23〕商陵穆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闻之,中夜悲啸。穆子感之而作。(序)
〔24〕韩愈担任潮州刺史时,作了一篇名为《鳄鱼文》(卷三十六)的散文,即对潮州里的鳄鱼下命令说,如果不移到南海就要把你们全部杀掉这样的好战作品。虽然文章里充满攻击性的意志,可是对鳄鱼的迁移期限的命令是“三天”“五天”“七天”这一宽限。从这点可以看出他的攻击性的迟钝。
〔25〕关于“猛虎行”,方世举认为是“大抵为残忍暴虐不恤将士诸节度作”(《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十二)。“猛虎行”是乐府诗的题目,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三十一·相和歌辞六》里收录了魏文帝、晋陆机、六朝·宋谢慧连、唐储光羲、李白、韩愈、张籍、李贺、僧齐己的作品。可是只有韩愈的诗里描写了猛虎被打退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