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春之梦

二 青春之梦

怪物

贞元八年(792),韩愈二十五岁进士及第。贞元九年(793),二十六岁的韩愈初次接受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这年写的《应科目时与人书》(卷十八)这一书信的开头,就表达了一个充满理想和希望的年轻人那神魂里的英勇节奏。


天池之滨,大江之alt,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


在这里他把自己比作非凡的“怪物”。可是这年的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以落榜宣告结束。可以说,他在向掌权者宣传自己的时候,这封书信之所以没能发挥效果,是因为他冲破了自我宣传的框架,过度地跳动青春狂妄脉搏的缘故。

光荣的鸟

贞元九年,韩愈的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落榜了,贞元十年(794)、贞元十一年(795)的考试也相继落榜。贞元十一年,他向当时的宰相(赵憬、贾耽、卢迈)三次(正月、二月、三月)上书(《上宰相书》《后十九日复上书》《后廿九日复上书》以上,卷十六),表明了自己的信念,但是并没有受到重视。《不遇时》(卷一《感二鸟赋》序文)即是一边流露出深深的叹息之情,一边描写一个失败者。他渡过潼关,在黄河岸边休息时,遇到了一群手提装有白乌鸦及白八哥的鸟笼,向首都的天子进献的人们。这番光景给二十八岁的韩愈沉重地打击。他在《感二鸟赋》的序文里这样写道:


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替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


在批判只因羽毛颜色的变化(小善)的两只鸟,就可以被献给天子这种不合理的现实时,支撑韩愈的应该是看到自己“累善”的顽强的自负心。


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


上天之所以生下我,是因为期待我在这个世间上有所作为。《感二鸟赋》所表达的是参加现实社会的志向,即是通过韩愈的失败感的“累善”这一自负,渐渐地逆转成一个上升的志向。

韩愈亲眼目睹了笼中的两只鸟,并投以强烈的愤满之词。在批评的里层,表现了自己也非常憧憬变成像笼中之鸟那样的精英。笼中——对于韩愈来说并不是象征压制自由的空间,而是象征被天子布满宠爱的光荣的空间。韩愈在元和五年(810)四十三岁的时候,作了一首称作《东都遇春》(卷四)的诗,其中这样写到:“譬如笼中鸟,仰给活性命”,可以说自嘲自己像“笼中鸟”是对他二十八岁那天真无瑕的体现吧!

理想主义者的方向

贞元十六年(800),韩愈三十三岁时写了一首题为《海水》(外集卷一)的诗,其中这样写道:


海有吞舟鲸,邓有垂天鹏。

苟非鳞羽大,荡薄不可能。

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

一木有余阴,一泉有余泽。

我将辞海水,濯鳞清泠池。

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

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

风波亦常事,鳞羽自不宜。

我鳞日已大,我羽日已修。

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


这是一首对未来期望的诗。把自己比喻为小鱼小鸟,可是辽阔的大海和邓林的风涛海浪不论何时都很猛烈,并不适应我的生存,暂时先离开吧!等到我的鳞和臂膀长大后,感觉不到风浪的痛苦时,再像鲸鱼和大鹏那样回来。贞元十二年(796),韩愈担当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的幕僚,贞元十五年(799),担当徐州武宁节度使张建封的幕僚。钱仲联在《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当中,引用清代方世擧的注说到:“按此篇盖辞去徐州之时。海水、邓林以比建封。鱼鸟,自喻也”。韩愈把现实中渺小的自己,比喻像“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这样微不足道的时候,是对自己成为地方节度使的幕僚之境遇的自嘲,但是并不需要把海水、邓林与张建封相结合。特别是邓林,是夸父追日口渴而死后,丟弃的木杖变成的森林(《列子·汤问第五》)。与太阳奔跑者,即等于追求高尚的理想者之美。这一美好的理想主义者,也就是在现实世界里渺小的自我对未来高大的自画像(吞舟鲸、垂天鹏),这与韩愈的梦想是一个共鸣吧!

那么,鱼鳞不足一寸的小鱼长成大鱼后,是否真能在大海里自由地游荡呢?答案是,否。据《赠侯喜》(卷三)的记载,贞元十七年(801)七月,韩愈与侯喜等门人去洛水钓鱼,可是一整天才钓到不足一寸的小鱼。韩愈向侯喜说道:


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


清代的王元启指出,“公欲远去,盖有高隐之思,指尘世为沮洳耳”(《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果然是这样吗?在遥远的海水里自由地游泳(高隐)作为理想的形态来渴求,把充满泥泞的“沮洳”与尘世的现实相联系,难道不是韩愈(大鱼)所选择的吗!

《海水》一诗是描写自己美好的未来画像中的理想主义者,面对满是污浊的丑恶世俗时,他又是怎样展开战斗的呢?

三 对恶之战

攻击性的爆发

贞元十九年(803)七月,韩愈三十六岁就任监察御史,题为《利剑》(卷二)的这首诗,就是这一年的作品。


利剑光耿耿,佩之使我无邪心。

故人念我寡徒侶,持用赠我比知音。

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

决云中断开青天,噫,剑与我俱变化归黄泉。


这是一首咏叹虽然被授予锐利的宝剑,可是却不能攻击谗夫的诗。在“利剑光耿耿”和“不能刺谗夫”的诗句当中,好像是在说被压抑的攻击性的情念吧!韩愈的攻击性只能在“决云”“开青天”这样的幻想中获得解放,而其结果在“归黄泉”这一无奈的咏叹中被收敛。从“决云”“开青天”的上升,转化成“归黄泉”这一下降的印象,以及诗首句中“光耿耿”的世界,最后,转向黑暗的世界(归黄泉),即是从“不能刺谗夫”那样对现实认识中所产生出来的吧!要特别注意,《利剑》这首诗是被象征化了的韩愈的攻击性,而在内部却存在不可能攻击的一面。

那么,所谓“谗夫”是指什么人?王元启认为,“此诗所云谗夫,恐指李实言之”(《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果然是这样吗?根据《顺宗实录》卷一(外集卷六)记载,从贞元十九年春天至夏天,长安一带因发生干旱百姓们陷入了粮食危机,而京兆尹李实严收租税,俳优成辅端作歌谣讽刺时政,其结果被杀害。这时,身为监察御史的韩愈写了一篇《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卷三十七)的奏文,要求冻结京兆府征集赋税。以此来看,把“谗夫”视为李实并非毫无根据。这年春天,韩愈给李实写了一封信,即《上李尚书书》(卷十五,李实三月就任京兆尹,当时仍检校工部尚书),其中赞扬他“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并且也赞同他对干旱的政策。前野直彬的《韩愈的生涯》(秋山书店,1976)一书中,关于韩愈极力赞扬李实一事写到,“这是一封求职的信,不得不这样做”(102页)。假使是真的,也不能不看作是对干旱政策赞同的本意。正是因为韩愈对李实能力的评价,才期待正确的干旱对策,而作为“谗夫”这一讽刺意图就没有了。像这样的李实,在《顺宗实录》当中,竟然被刻下恶人的印象,或许这是官方记录的原因吧!

韩愈在贞元十九年作了《题炭谷湫祠堂》(卷五)一诗。炭谷湫,是终南山山脚下的池塘,据说有龙在那里居住。


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


其意是不能用可以吹毛断发那样的利剑去斩杀池中的龙,不能把形状像牛脚印那样的池塘用鲜血染红而感觉真的很遗憾。关于这首诗,王元启认为,“贞元末,王、韦之势已成。此诗公为御使时,诋斥王、韦之作”(《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贞元末年,以王叔文、韦执谊等为中心的政治改革派系已经形成。此时,韩愈站在反主流派的立场。龙=王叔文集团,这是王元启的看法。但是王元启为什么没有把《利剑》一诗,“谗夫”=王叔文集团这样来看呢?《利剑》这首诗是韩愈的攻击性所包含的攻击性的不可能性,这里必须要注意的是,韩愈的攻击性以攻击性的不可能性为媒介强烈地爆发了出来〔2〕。而且,也能够理解这是韩愈站在反对王叔文集团立场上的一个反应吧!《利剑》里的“寡徒侣”也暗示韩愈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打倒指导者

贞元十九年冬,韩愈突然被左迁阳山令〔3〕。以这次左迁为契机,韩愈长期以来压抑的攻击性,像开闸的洪流一样流淌了出来,可以说通过败北却相反地激励了韩愈的斗争精神。

贞元二十一年(805),韩愈三十八岁时,写下了一首题为《射训狐》(卷五)的诗,描写打败残暴的枭,最后的四句这样写道:


咨余往射岂得已,候女两眼张睢盱。

枭惊堕梁蛇走窦,一矢斩颈群雏枯。


我已经不能忍耐了,我要去射杀枭,瞄准它的两只双眼,枭就会惊恐地从房梁上掉下来,蛇跑回洞穴。用一只箭把枭的头射下来,雏鸟也将会全部死掉。这里,以《射训狐》为题的诗和最后一句“一矢斩颈”,是有直接的关联性,攻击性的不可能性也消失了。韩愈在这首诗里预见,如果打败恶的领导,即上部(训狐)组织,他的同伙(蛇)和下部(群雏)就会自然地崩溃〔4〕

警戒

韩愈向恶发出攻击的同时,没有忘记对恶提高警戒。贞元二十一年,他在阳山令的任内写了《昼月》〔5〕(遗文)一诗,里面描写了被太阳压倒的月亮:


嗟汝下民或敢侮,戏嘲盗视汝目瞽。


庶民们呀!别小看中午的月亮。如果你当著玩笑偷偷地看它,担心把眼睛看坏。恶也有时会把自己假扮成中午的月亮。可是,中午的月亮到了晚上也会变成一个灿烂于夜空的帝王。可以说韩愈对恶是不断地防备。

四 恶的种类

下面将要探讨韩愈攻击性的几个种类,这是贞元二十一年,在阳山令的任内写的《杂诗四首》(卷七)。

派系

韩愈在《顺宗实录》(卷一)当中,从派阀的形成这一视点上,记录了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活动。《杂诗四首》中的第一首和第四首,就是讽刺政治上的利益集团,即派系。第一首诗这样写道:


朝蝇不顺驱,暮蚊不可拍。

蝇蚊满八区,可尽与相格。

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

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


方世举认为,“朝蝇”“暮蚊”皆是指王叔文集团〔6〕。第四首诗正像下面这样写道:


雀鸣朝营食,鸠鸣暮觅群。

独有知时鹤,虽鸣不缘身。

喑蝉终不鸣,有抱不列陈。

蛙黾鸣无谓,阁阁只乱人。


关于这首诗的寓意,根据《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里所记录的王元启的观点是,“雀鸠”是“一时欲速侥幸之徒”(王叔文集团),“喑蝉”是反对王叔文、韦执谊的独断专行的三位宰相杜佑、高郢、郑珣瑜,“蛙黾”是“当时内外怨毒远近疑惧之人”〔7〕。这是根据《顺宗实录》的看法。雀、鸠、鹤、喑蝉、蛙黾是暗示党派内部种种复杂的关系。此诗是党派性所集中表现的黑暗政治的缩影。

内争

第二首诗这样写道:


鹊鸣声楂楂,乌噪声擭擭。

争斗庭宇间,持身博弹射。

黄鹄能忍饥,两翅久不擘。

苍苍云海路,岁晚将无获。


喜鹊和乌鸦在房屋上一边喧闹,一边欲用身体把对方撞落。忍耐着饥饿,收紧翅膀,将要起飞的大鸟,在苍茫的云海路上不在捕捉而向远方飞去。这里描写的喜鹊和乌鸦是讽刺那些权力者们的内斗。《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方世举认为这是指王叔文和韦执谊的对立。两人因政见不和而分道扬镳。飞向云海路的大鸟,恐怕是指逃出黑暗政治的人。方世举的观点是指以疾病为借口退出政坛的宰相贾耽,暗示由于当权者的内斗所带来的沉重代价〔8〕

起用人才的失败

请看第三首诗:


截橑为欂栌,斫楹以为椽。

束蒿以代之,小大不相权。

虽无风雨灾,得不覆且颠。

解辔弃骐骥,蹇驴鞭使前。

昆仑高万里,岁尽道苦邅。

停车卧轮下,绝意于神仙。


砍椽作斗拱,砍柱梁作椽,把蒿子绑起来代替椽和柱,这些都是比喻使用人才上的失误〔9〕。神仙住的昆仑山又高又远,登山时却不用骐骥(名马,这里比喻优秀人才),而不论怎样鞭打蹇驴(腿脚不好的驴,这里比喻愚蠢的人),走一年也不会到达,所以只能放弃,也用来比喩朝廷使用人才上的错误。在此,韩愈把自己比喻为能够攀登昆仑山而必不可少的骏马,同时抨击了低劣的“蹇驴”在政界里的横行,也增强了“骐骥”的失败感,并且把这一不合理的现实卷入了愤怒的漩涡。

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不到半年就打上了终止符,永贞元年(805)的秋天,韩愈由阳山令转任江陵府法曹参军事,左迁这一桎梏被解除了。可是,此后朝向高迈的理想(昆仑)突进这一热情空转的愤怒,其理想主义者的攻击性也获得了很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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