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在杭《金瓶梅跋》说起

从谢在杭《金瓶梅跋》说起

张惠英

一、引言

首先,我要为今年四月刚去世的著名汉学家、“金学”研究的一位奠基人、我的进修导师韩南先生表示深切的哀悼。记得1995年,正是韩南教授任职哈佛—燕京学社社长期满即将卸任,就在10月27—29日,回国工作的原哈佛—燕京学社学者在南京大学“知行楼”,举行第一届中美文化交流会。我在会上发表《〈金瓶梅〉研究的中美交流——谈我和“金学”研究》一文,作为向导师提交的一篇作业。十九年来,我已经远离“金学”,今年有幸参加盛会,愿以本文为恩师西去捻香祈福。

温故而知新。吴晗的史学考证及韩南关于《金瓶梅》版本及抄本流传过程的考证,他们两人一中一西,一前一后;一从社会历史的角度,一从抄本流传的角度,殊途同归,吴晗证明《金瓶梅词话》的写作时间是明万历十年到三十年(1582—1602),韩南考证抄本出现在1595—1596年。这是我们研究“金学”的出发点和大方向。

我很高兴读到黄霖2008年的《金瓶梅讲演录》。他开宗明义,第一讲第一节的标题就是“将桌底下的读物放到大学讲台上”。在国内大学讲台上讲《金瓶梅》,这是一种多大的气魄。确实,他不但有这气魄,而且也有实力。他从文学研究角度把《金瓶梅》的方方面面,一直到成书、版本、续书、改编等都谈到了。《金瓶梅讲演录》21—22页提出,“作者可能就是在万历二十年动手创作的”,和“壬辰”年(1592)有关,最后说“《金瓶梅词话》当开笔万历于二十年前后”,也就是1592年前后。而且,对书中一些敏感问题如淫、欲之类谈得非常深刻非常透彻,难能可贵。把一本背负淫书罪名打入十八层地狱、被贬压五百年之久的作品堂堂皇皇地抬出来,显示了《金瓶梅》姓“金”的本色。黄霖先生不愧是“金学”研究的大功臣。

二、谢氏《金瓶梅跋》的启示

(一)谢氏《金瓶梅跋》为谁而写?

我在《〈金瓶梅〉研究中交流》中说到,自己幸运的是,在我无意间贸然闯入“金学”领域之时,除了吴晗、韩南的奠基之作外,又发现了新的史料,这就是马泰来在日本尊经阁文库看到的谢在杭的《金瓶梅跋》。十九年后再度涉及“金学”,我再度感到幸运,原来,谢氏《金瓶梅跋》国内也有,江西省图书馆藏明天启刻本《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就有(陈庆元先生短信告知,又见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小草斋集》江中柱“点校说明”)。这是今日所见最早的由同时代人撰写的署有真名实姓的《金瓶梅》跋文。中国文人的一个传统习惯是,只有亲朋至友才为之写序写跋,因此谢氏写跋这一点,是探索《金瓶梅》作者的最重要的一个线索,这就是所谓顺藤摸瓜。

“金学”研究的同仁们,有一个很好的学术讨论的传统,我也愿意重温。

徐朔方先生1985年3月《〈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之二》末尾说道:

黄霖同志和我都有志于解开《金瓶梅》的作者和成书之谜。我们看法不同而目标相同,我相信通过我们和更多的中外学者的交换意见,也许有可能使问题逐渐趋于明朗。不管谁是谁非,或者我们的看法都被新的论证所否定,我们也将为这一悬案的最终解决而感到欣慰。

黄霖先生同年9月回答徐朔方先生:

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和成书之谜,诚如徐先生所说的,我们看法不同而目标相同。在和徐先生的讨论中,我得到了不少教益和启示。我十分愿意继续得到徐先生和其他学者的指教,为进一步肯定或否定自己的看法,为这一悬案的最终解决而努力。

徐先生和黄霖先生的讨论态度让人感动,黄霖把同意他的和质疑他的几篇文章都附录进书中,为大家进一步讨论提供方便,仁人之心天地照鉴。我想重温一下他们的治学态度、治学方法还是有益的。

我曾蠡测,《金瓶梅》匿名作者是谢氏的挚友臧晋叔。我注意到的谢在杭和臧晋叔关系密切的一个材料,就是臧氏于1596年把王孤云的避暑图赠给谢氏,谢氏《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27页上至下(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本)载《王孤云避暑图跋》:

世所传避暑图有三,其曰甘泉避暑,则汉武帝事也;曰九成宫避暑,则唐太宗事也。而明皇之幸华清皆以十月行,正月返,则传者误也。……其为孤云处士之笔无疑也。处士名振鹏,元之永嘉人也。谢子得此卷于白门,岁丙申也。予之者,吴兴臧懋循也。

(笔者按,丙申是1596年,正是《金瓶梅》传抄之时。《金瓶梅跋》收在同卷30页下至31页下。)

我的这种推测只是推测而已,不求能否证实或何时证实。但我总想,顺藤摸瓜是必由之途、必取之法。我清楚我的蠡测,所花工夫离黄霖先生的“屠隆说”差得远,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谢在杭和屠隆有某种来往或私交,那就会更有说服力。屠隆和臧晋叔,他们那种恃才骄奢放纵的习气很相似,不妨看一下汤显祖写他们分别于1584、1585年罢官的两首长诗:

《汤显祖集》卷七,202—203页:《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

……

赤水之珠屠长卿,风波宕跌还乡里。

岂有妖姬解写姿,岂有狡童解咏诗。

机边折齿宁妨秽,画里挑心是绝痴。

古来才子多娇纵,直取歌篇足弹诵。

情知宋玉有微词,不道相如为侍从。

此君沦放益翩翩,好共登山临水边。

眼见贵人多卧阁,看师游宴即神仙。

徐朔方笺谓汤显祖此诗“作于万历十二年(1584)甲申十一、二月,在南京太长博士任。三十五岁。……屠长卿,名隆,号赤水。十年十月,礼部主事屠隆被劾,谓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削籍归鄞。著有《昙花记》传奇及《白榆集》《栖真馆集》等”。

《汤显祖集》卷七,204页:《送臧晋叔谪归湖上,时唐仁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

君门如水亦如市,直为风烟能满纸。

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岂怜周小史。

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

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毬。

杨柳花飞还顾渚,箬酒苕鱼须判汝。

兴剧书成舞笑人,狂来画出挑心女。

仍闻宾从日纷纭,会自离披一送君。

却笑唐生同日贬,一时臧榖竟何云。

徐朔方笺谓汤显祖此诗“作于万历十三年(1585)乙酉三月,在南京太长博士任。三十六岁。……臧懋循字晋叔,长兴人。官南京国子监博士。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系于车后。又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中白简罢官。见《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参看前诗《怀戴四明先生并问屠长卿》”。

令人欣慰的是,原来,在《小草斋集》中,我们不只看到谢氏和臧氏来往密切,而且和屠隆私交甚洽,还屡次要屠隆为自己作《谢在杭诗序》。

请看谢氏为屠隆写的诗:

1.《感旧篇十首 屠仪部纬真》(《小草斋集》,第701页):

威凤起东海,文采耀南溟。一朝铩其羽,悲栖随浮萍。屠君俶傥士,意气高秋冥。长策箠一世,鸿音轰雷霆。蓦闯作者室,直与古人并。礼法不自束,蓬心甘飘零。老来益愤世,白眼无时青。虽复耽禅寂,贪嗔殊未宁。晏婴既不逢,湘潭独为醒。悲哉广陵散,寥寥谁复听?

这是《感旧篇十首》的第一首,可见屠隆在谢氏心目中的地位。而且把屠文比作“广陵散”。

2.《怀屠纬真》(同上书,第801页):

吴山木落未落时,意气相逢两不疑。白练乱飞银弗律,流黄倒泻金屈卮。別来屡换庭前柳,世事悠悠同敝帚。五湖逐臣未挂冠,四明狂客空搔首。问君拓落向何处?逃禅踪迹应无住。起色曾观枚叔涛,冥怀还吊英台墓。相思相望三千里,梦魂夜度西陵水。未知双剑合何年,目极云霄气犹紫。

开头“意气相逢两不疑”写了他们两人的相知相投的深心契合。“起色曾观枚叔涛”,是把屠隆的杰作比作枚叔的《七发》。这和《怀臧晋叔》(《小草斋集》,第851页)“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的“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所述一致,很可能都指读《金瓶梅》抄本(如何解读详见下文)。这又和袁中郎《与董思白》信中所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如出一辙。袁中郎以《七发》喻指《金瓶梅》,又见袁中郎《锦帆集·陶石篑兄弟远来见访,诗以别之》(万历二十四年九月):“一番铜铁语,万仞箭锋机。病得发而减,客以乐忘疲。”(引自周钧韬《金瓶梅新探》,第4页)。这里“病得发而减”的“发”也是指《七发》,就是《金瓶梅》。

3.《秋日屠纬真、黄白仲、郑翰卿、郑震卿见过吴山署中,时屠、黄二君持斋》(《小草斋集》,第1078页):

芙蓉花尽雁初还,客里相逢蹔鲜颜。满座词人皆楚调,一尊秋色对吴山。

高谈只合长坚垒,佞佛何须学闭关。欲向沧州结同社,白云深处弄潺湲。

4.《吴山晚望寄屠纬真》(同上书,第1082页):

一片秋山带晚霞,六陵宫树半栖鸦。风传暮柝三千戍,月照寒砧十万家。

野寺佛灯燃贝叶,隔江渔火隐芦花。相思已负东篱约,空向清尊惜岁华。

这第3、第4首诗分别写于谢氏被谤即将调离吴兴徙治东昌的丙申(1596)、丁酉(1597)两年(写作时间的确定见下文)。谢在杭和屠隆的交往,看起来不算多,但是交情深,不比一般。是在危难时节相互的倾诉。

5.再看屠隆对谢氏的交情。屠隆为谢在杭《下菰集》作序。谢氏《下菰集》是湖州司理期间所作(移官东昌期间有《居东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载:“《下菰集》六卷,明谢肇淛撰。……此编首有万历丁酉东海友人屠隆纬真序文,……卷一首题东海屠隆阅,卷二首题东海臧懋循选。”可见屠隆在谢氏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于重于臧晋叔。“万历丁酉”1597年,谢氏还在湖州司理任上。

6.屠隆为谢氏作《谢在杭诗序》。屠隆作序(全文见文末附录),是受谢氏多次嘱咐:“在杭别后,使使以诗序见属”、还记“在杭数以诗责逋”(《小草斋集》,第1449页)。《序》中屠隆描写了他们之间的倾心交谈:

……不佞向慕谢君,往年尝赋诗四章,将讯之吴兴。寻如金阊,稿为云间人篡去,不得达。又一岁而晤在杭虎林酒铛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欢。不佞酒中戏语在杭:“五霸桓文为盛,降而秦穆、楚庄,渐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吴子欲承一时之乏,妄规此物,踉跄黄池之上,卒为天下笑。不佞与弇州、新都交臂接轸,则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齐、楚、秦、晋尔。自两公即世,此物漫无所属。而海内操觚如云,亡弗张目扼揽,起而争之。世有虞于不佞者,极口而訾,极力而挤,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不佞轩渠,我其鹓雏耶?腐鼠此物久,而鸱尚吓我。且桓文既没,余岂不度而为吴子哉?余且跳而托于团焦净业矣。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气者,才望既久而势可几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长跽奉此物进之。力副而势几,则在杭其人。所为峭蒨秀伟,轩轩亭亭,斯登坛之器,白仲之人伦鉴不爽也。……”(《小草斋集》,第1448—1449页)

写到这里,我对于谢氏为哪位至交写《金瓶梅跋》的认识有了大的进展。原来我从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本《小草斋文集》二十四卷看到《王孤云避暑图跋》,看到谢氏和臧氏的密切关系非同一般。但是我没能比较谢氏和别的朋友的交情。十九年后我利用《小草斋集》2009年点校出版的有利条件,把谢氏臧氏的交往和谢氏屠隆的交往比较了一下,终于看到了谢氏和屠隆的更深度的交情。至少,在谢氏湖州司理任上1592—1598这段时间,谢氏和屠隆的相互赏识是别人所不及的。

虽然,谢氏《怀臧晋叔》诗写了“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其中“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我们可以理解为:(1)得亏你臧氏写了金瓶梅传奇我才能如同读了《七发》般病情好转;(2)得亏你臧氏给我传阅了金瓶梅传奇而病情好转。当然,臧氏作为金瓶梅传阅圈中人在此首次暴露,可以确认无疑。但如果比较谢氏给屠隆诗中说的“起色曾观枚叔涛,冥怀还吊英台墓”来,就有明显的不同。这里只有一种理解:屠隆写的可和枚乘《七发》比美的作品让我病情好转。所以屠隆作为金瓶梅传抄时期谢氏的第一至交,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谢氏嘱咐屠隆作《谢在杭诗序》,《下菰集》卷一题“屠隆阅”等,就更明白无疑了。

(二)谢氏《金瓶梅跋》和廿公跋比较

在追踪《金瓶梅跋》为谁而作同时,我发现廿公的《金瓶梅》跋文和谢氏的《金瓶梅跋》,除了繁简不同外,意思和用语基本相同。请看:

廿公跋“世庙时一巨公”,即谢氏跋“永陵中有金吾戚里”。

廿公跋“曲尽人间丑态”,即谢氏跋“势利交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

廿公跋“先师不删郑卫之旨”,即谢氏跋“溱洧之音,圣人不删”。“郑卫”和“溱洧”,声音相通假,所指也一事。

廿公跋“不知者竟目为淫书”,即谢氏跋“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

可见,廿公跋是从谢氏跋删简而来,如果不是谢氏亲手删定,也一定是谢氏的至交代笔删定。所以,“廿公”和谢在杭关系极大,也许就是同一个人。

(三)谢氏《金瓶梅跋》是“金书写于嘉靖年间”之说的始作俑者

谢氏《金瓶梅跋》开头第一句就是:“金瓶梅一书不著作者名代,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奓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採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这第一句话,就把作者隐匿去,把时代提前到前朝嘉靖。虽然透露《金瓶梅》成书消息的第一人是袁中郎《与董思白》(1596),但对作者、时代首先定调的是谢氏。之后同时代人口径一致,共设迷阵。如: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谓“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

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谓“《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相传嘉靖时,……”

袁中道《游居柿录》谓“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

信奉“嘉靖说”的学者,都是因为相信这些说法而致。

(四)谢氏《金瓶梅跋》谓自己是金书的最后“厘正”、辑成者

谢氏《金瓶梅跋》谓自己是金书的最后“厘正”、辑成者,以此担当责任,并拉进袁中郎作为陪衬。

谢氏《金瓶梅跋》最后说道:

此书向无镂板,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城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阙所未备,以俟他日。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

谢氏跋这段文字是自告奋勇起来坦承自己“厘正”、辑成的责任,显然是为保护作者,和他共同担当责任,并且拉进袁中郎作陪衬。可见谢氏对《金瓶梅》作者的深情厚谊。不能想象,谢氏对一个不相识、不熟悉、不知根知底的人会有这番深情。

“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这话,一方面拉进袁中郎作陪衬,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本人对“金瓶梅”的赞赏。

(五)谢氏《金瓶梅跋》“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句解读

谢氏《金瓶梅跋》中最后一句是“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这句大家都明白是指袁中郎《与董思白》的信中所说,即1596年袁氏卧病读《金瓶梅》赞为“胜于枚生《七发》多矣”。现在看来,我们还要注意一下这个“亦”字含义。“亦”者“也”也,和前者同样的意思。那么,这个前者是谁呢?就是谢在杭自己。谢氏《怀臧晋叔》诗:“昔我过吴山,痁疥困床笫。得君读传奇,病色霍然起。”“昔我过吴山”,就是万历壬辰(1582)年谢氏上任湖州司理期间(黄霖提出《金瓶梅》写作始于1582年前后)。所以谢氏是第一个卧病“读传奇”,把《金瓶梅》视作《七发》的帐中物。

(六)谢氏《金瓶梅跋》写于何时,撤于何时

谢氏《金瓶梅跋》是为付梓而作,写作时间当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中郎《与董思白》信后不久。

谢氏写《金瓶梅跋》不是心血来潮写着玩儿,是一件要紧事,是非他不能办的事。我们今天一般书稿的序或跋也都在最后写成,甚至在付印之前才赶出。所以我们可以想象,这《金瓶梅》抄本传抄之时,也是谢跋写作之时。从跋文最后“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这句话来看,就是指1596年袁氏卧病读《金瓶梅》赞为“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这事。

另外,从日本尊经阁文库《小草斋文集》的编排看,把《金瓶梅跋》收在第二十四卷和《王孤云避暑图跋》放在同一卷,而《王孤云避暑图跋》27页上至下,写万历丙申1596年事(参上文),《金瓶梅跋》是30页下至31页下,略晚于《王孤云避暑图跋》。2009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小草斋集》中据江西省图书馆藏天启刻本《小草斋文集》二十四卷排印本,《王孤云避暑图跋》在514页,《金瓶梅跋》在517页。虽然点校者未能看到尊经阁本,但从排列次序看是基本一致。也就是说,和1596年袁中郎《与董思白》信后不久可相印证。黄霖先生提出“当写于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或之后”;有认为谢跋写于1616—1618年间;有的据《小草斋文集》叶向高序“作于天启丙寅(1626)”,就更晚了。

从敢于担当的谢氏《金瓶梅跋》一变而为《廿公跋》,究竟何时撤去《金瓶梅跋》?为了什么?我们只能找寻一些蛛丝马迹。

据陈庆元《谢肇淛年表》所记,谢氏1592—1596年任湖州司理,期间写了《吴兴竹枝词》十首、《吴兴后竹枝词》四首。这些竹枝词为吴兴守所谤,调为东昌司理。《谢肇淛年表》第24—25页载:万历二十四年丙申(1596),“二、三月,作《吴兴后竹枝词四首》(《小草斋文集》卷二十七),为吴兴守所谤”。又引徐《榕阴新检》:“在杭作《吴兴竹枝词》十数首……太守闻之,不悦。时当计吏,遂阴中之,调为东昌司理。”

就在1596年秋,屠隆等去谢氏署中,当时屠隆已经信佛持斋,见《小草斋集》第1078页《秋日屠纬真、黄白仲、郑翰卿、震卿见过吴山署中,时屠、黄二君持斋》。屠隆等一定得知消息而去慰问。第二年丁酉(1597年),谢氏又作《吴山晚望寄屠纬真》(同上书,第1082页),因为此诗排列在《丁酉迎春》(1079页)之后,而在《戊戌元日舟中》(1082页)之前,可以确定此诗写于丁酉年秋。《戊戌元日舟中》之后1083页则载《得报徙治留别同志》“二月风波一叶舟,翟门客散暮云愁”。于是1598年春即离开吴兴去苏州、真州等地,见《戊戌仲春望后五日发吴兴》(同上书,第1083页),接着和友人游虎丘、到寒山寺、避地真州等。

我们还注意到,丙申(1596)冬,友人来报坏消息,见《猛虎行寄吴翁晋》有引(《小草斋集》,第656—657页):

丙申冬,余行部至孝丰,翁晋侵晨来谒,道为虎所困,从者救之,获免。赋此唁之。

猛虎欲啮人,不避贤与豪。夫子隐明德,胡为在蓬蒿?穷冬风怒凄,阴谷於菟号。

意不在狐兔,岂嗜碪中臊?自顾鸡肋涼,宁足充老饕?鼠肝与虫臂,安能去子逃?

宁戚困饭牛,弥明亦搏獒。豺狼當道行,孤凤哀嗷嗷。天运尔何知?耽耽求其曹。

拔剑裂山石,别有黄公刀。驱尔渡河去,苍生看建櫜。

显然,这个坏消息说的“猛虎欲啮人”,并非真是“虎啮人”,而是可怕的倒霉事,就是被谤而调离吴兴。这就是《谢肇淛年表》第25页所记,“万历二十六年戊戌(1598)三十二岁……夏、秋,以谗解任,避地真州,与臧懋循、袁中道等游”。也见于谢氏《小草斋集》174页《重游天宁寺记》:

余自吴兴避地江上,每至炎歊,辄移枕簟就树下,箕踞散发,赤日蔽亏,凉飔徐引。维时四方同调之士响应云集,自臧晋叔、袁小修而下无虑数十人,……月上钟鸣,然后袒跣行歌,规休其所。旦复集,以为常,三有月余。穷快心意,耳内风生,鼻端火出,每念此乐都忘老死。逮乎秋半,小修北游,晋叔南迁,余偕于楚为天都之行,于是一时同游飘零略尽。……附同游姓名于后志感也:臧国博懋循,吴兴人;袁太学中道,荆南人;……

笔者冒昧揣测,谢氏受此打击,不得不龟缩收敛以保护自己。这就是《金瓶梅跋》改为《廿公跋》、《金瓶梅跋》从《小草斋文集》中撤销的可能线索;时间当是从1596年春被谤到秋天屠隆等过访这期间。

三、浙江吴语的流露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金瓶梅”条谓:

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

笔者读来,沈氏这段重点在“闻此为嘉靖大名士手笔”,这是为谢氏《金瓶梅跋》“永陵”嘉靖朝说法的附和、宣扬。是同时代人共设迷阵、误导读者的手法。

“时作吴语”如何看待?这五回固然有吴语不时流露,确实多为苏沪吴语,我在1995年会上的论文就是举例来回应韩南先生曾经问我的问题。但其他九十五回同样是“时作吴语”,若说沈氏没有发觉可以理解,但论断欠公允可能别有隐情。

笔者以为,沈氏浙江秀水人,是地道吴人。他把“时作吴语”看作“肤浅鄙俚”,既可以看作标榜了他自己不作吴语而高雅,也可以看作是当时的一种地域门户之见。我们在浙江吴兴人臧晋叔那里也见到这类口气。臧氏《负苞堂集》第68页《与吴允兆书》:“顾于吴下士,无所许可。……吴下士咸侧目我两人也。”吴允兆,字梦阳,归安(今吴兴)人,和臧氏同郡。沈氏虽是大文人、大名士,他对方言的了解毕竟有限。他可以有意识地不写方言而用通语,但无意之间不可能没有方言口语的流露。《金瓶梅》抄本流传的圈中人也以浙江文人居多数:如沈德符(嘉兴)、屠本畯(宁波)、臧晋叔(吴兴)、李日华(嘉兴)、薛冈(宁波)、张岱(川籍迁居浙江山阳)等。

现代吴语的研究表明,江浙吴语大致可再分为南部吴语和北部吴语(专业术语),简言之,就是浙江吴语和苏沪吴语。

宁波话和苏州话、上海话有所不同,大家一定有所听闻,“宁和苏州人吵相骂,不和宁波人搭白话(打招呼闲聊意)”。杭州话语音更是和苏沪吴语口语不同,苏沪一带过去的读书音,都以杭音为标准。而且,浙江很多日常用语,包括粗俗语,确实和苏沪一带不同。

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文中说到,“《金瓶梅》全书中却找不出屠隆家乡所独有的任何方言词汇”。

语言是交际工具,是文化载体,我们方言学界常说说方言词语“说有容易说无难”,只有一处独有的词语,又要写到笔端,不太现实吧。

所谓方言就是一方一地区之言。《金瓶梅》书中流露的宁波话、杭州话、温州话等浙江吴语,有的通用地区小一些,有的通用地区范围大一些。当然,我们讨论《金瓶梅》的语言必须和书中描述的生活场景、吃喝拉撒等生活习惯等整个大环境都要联系起来,要综合地观察和考虑。例如“金华酒”“鲥鱼”“厨下(厨房)”“瓯儿(碗)”“拔步床”“烧库(给死人烧化纸扎)”“马桶”(日常用具,而非作为陪嫁而用)等,都是江浙地区日常生活的写照,这里不再重复。

徐先生在《〈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之二》又说到,《金瓶梅》“以‘呵’代‘喝’”,所以就是北方话。其实,我想在此分析解释一下。“呵”是俗用多音字,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3册第254页“呵”有读同“喝”、读同“哈”、读同“科”、读同“啊”等;《现代汉语词典》规范读音可读“hē、ā、á、ǎ、à、·ɑ(轻声)”等多个音。苏沪吴语和浙江吴语“喝”用于吆喝、喝斥;饮用时多用“吃”,也用“呷(音同瞎)”,特别要注意的是,苏沪一带“呷”读入声,金华、温州一带“呷”失落入声变同舒声,金华并入阴去,音同“花”的阴去调,温州音音同“哈”的曲折调(写作“欱”)。请看:

《金华方言词典》第71页:【呷】喝:侬酒~去|侬茶~口起你先喝口水

《温州方言词典》第123页:【欱】喝;饮:~茶|~酒……‖广韵洽韵呼洽切:“欱尝”

笔者以为,《金瓶梅》作者用“呵”正是用来区别于用作吆喝的“喝”。第五十一回第8页下:“今日县里皂隶,又拿着票,喝啰了一清早起去了。”这个“喝啰”就是吆喝、喊叫的意思。

我们看到,就在《金瓶梅》第五十回,就既有“呵”——“每人呵了一瓯子茶”(8页上11行),又有“呷”——“取过一口茶来呷了一口冷茶”(10页下10行);其他多数都用“吃”(少数用“饮”):

摆茶与他吃(第1页下4行)

有南烧酒买他一瓶来我吃(第2页下至3页上)

要吃南烧酒(第3页上1行)

收拾吃酒(第3页上5行)

自家吃酒(第3页下1行)

正饮酒(第3页下7行)

躲在这里吃酒儿(第3页下10行)

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第4页上至下)

于是吃了酒(第4页下4行)

又让琴童吃酒……玳安道,我刚才吃了瓯子来了(第4页下9行至10行)

我和应二哥吃酒来(第9页下2行)

你今日那里吃了酒,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第10页上7行)

我得说,如此频频用“吃”(“饮”一例),动词用“筛(~酒:斟酒)”,饮具用“瓯子”,这些明明白白都是浙江吴语。

下面再举几个例子如“驮、驼”“拍、”“颓、腿”说说。

1.驮

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薛嫂驼盘子出门。(第七回第4页上,日本大安株式会社1963年影印本。以下所引同此版本)

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第五十四回第10页上至下)

这个“驼”就是拿的意思,不是背负。用于浙江吴语,如宁波、金华、温州、温岭、杭州、富阳等地。

宁波话(写作“驮、佗”等):

《宁波方言词典》178页:【驮】拿:~东西|~来~去‖集韵平声戈韵唐何切:马负物

【驮到来】到手。(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349页)

【佗】① 拿;取:陈训正《甬谚名谓籀记》:“今俗以手取物曰~”(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756页)

金华话:《金华方言词典》第101页:【驮】① 拿:~东西|~的动|~出来……

温州话:【驮转】拿回来:雨伞借去不~,害我打雨。(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349页)

温岭话:【驮被】拿被。(引自《汉语方言大词典》,第2349页)

杭州话:《杭州方言词典》第128页:【驮】拿,用手或其他方式抓住、搬动(东西):格本书请你~拨我

2.拍、

苏沪一带分擘开用“擘”音同“百”,不送气音;拍打用“拍”送气音,两者绝不相混。而宁波、杭州、金华、温州等地,都读为送气音,字写作“”,音同“拍”:

(1)《杭州方言词典》(鲍士杰)第273页(考虑多数不搞方言,故音标从略):

】分开:拨橘子~开‖广韵陌韵普伯切:“破物也”

脚】叉开手脚,分别作八字形:你走起路来~的|~睏

(2)《宁波方言词典》(汤珍珠、陈忠敏、吴新贤)第297—298页:

】① 用手撕物使裂开:~鳗鲞|书~腐 ② 分开;叉开:侬手骨~勒介开,我写字地方也呒没|走路~脚

脚】走路时两腿向外分开的行走姿态

脚裤】开裆裤

脚癞施】宁波人称蛙类为癞施,脚癞施指称走路时两腿向外分开的人

一字】臀部着地,两腿前后或左右分开呈一字形

(3)《金华方言词典》(曹志耘)第80页:

】用手把东西分开

(4)《温州方言词典》(游汝杰、杨乾明)第81页:

】①(两腿)分开:脚恁~开,难 ② 用手分开或折断东西:逮粉笔~做两段

脚】X形腿,多因佝偻病而形成的一种腿部畸形

腿】劈叉

上述杭州、宁波、金华、温州不止“拍、”都同音,而且温州已经失落入声尾,读同舒声“派”都同音。

我们还要指出,“拍”的“拍打”义到处都说,尤以福建说得最频,如“拍电话”“拍针(打针)”“拍胎(打胎)”“拍铁(打铁)”等;动物交合也说“拍”:拍对(厦门“动物交尾”)、拍奸(福建莆田“禽类交配”)、拍种(厦门等地动物“配种”)(引自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3237—3240页)。

”两字是《金瓶梅》作者所用字,古字书韵书所无。我在1985年第一篇“金学”文章中对《金瓶梅》的 “”认为是“拍”的同音异写,还明确提出“主要是浙江地区吴语”。三十年来,汉语方言调查和方言词典编纂的蓬勃发展,使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口语资料。“”之用作亵词,和闽地动物交合可能也有关系,这或许和闽人谢在杭《金瓶梅跋》自认的“厘正”有关。

3.颓、腿

《金瓶梅词话》中,常用“管你(我、俺每、咱每、人)腿事”来表示“和……有什么相干”的意思。这个“腿”又指什么呢?例如(据1963年大安株式会社影印本):

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第二十回第2页下)

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第三十一回第8页下)

(平安道)他强自进来坐着,不亏了,管我腿事,打我?(第三十五回第11页下)

(伯爵道)随你这小淫妇儿去,天晚到家没钱,不怕鸨子不打,管我腿事。(第四十二回第7页下)

春梅道,恠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每腿事。(第七十五回第14页上)

(经济道)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第九十七回第4页下至第5页上)

那怕吴典恩打着小厮,攀扯他出官才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寻分上,想着他昔日好情儿。(第九十七回第9页上)

作詈词用的“腿事”“大腿事”,在《金瓶梅词话》中,有时还作“弔脚儿事”“事”。例如:

(金莲道)那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弔脚儿事。(第三十五回第9页上)

按,“管人弔脚儿事”也是与人有什么相干的意思。

(金莲道)教他人拏我惹气,骂我,管我事。(第四十六回第7页下)

到此可以清楚,《金瓶梅词话》中詈语“腿事”“大腿事”“弔脚儿事”,正和“事”相对应。“”是“屄”的俗写。这个“腿、大腿”并非指腿脚的腿,而是作为“颓”的音近字,指的是男阴。“弔脚儿”则是“腿”的代用语。今上海崇明话,和人没什么相干的说法有“关我何事”“关我卵事”“关我屁事”这些说法。从词语的结构和意思都相像。

《金瓶梅词话》作者爱玩文字游戏,不只用“腿”来谐“颓”,还进一步用“下截”“下半截”来暗指男阴。例如:

(西门庆道)那蒋太医贼矮王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第十八回第11页上)

“咬下他下截”,相当于王婆骂郓哥是“含鸟小猴狲”的“含鸟”,相当于苏沪一带的“咬卵”。所以,这“下截”又是“腿”的引申,还是暗指男阴。

玳安道,俺家那大揉厮狗好不利害,倒没的把应二爹下半截撕下来。(第二十四回第9页下)

“下半截撕下来”就是“扯蛋”“含鸟”意。所以下文紧接着应伯爵就骂玳安儿是“小狗骨秃儿,你伤的我好”。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五第589页谓:“颓,詈词,恶劣之义,不限于颓丧义。”张相从词曲用语知道“驴颓”的“颓”指牲畜雄性器官,但詈词和驴颓的因果关系不明确,所以最后第590页发出疑问:“然则因颓有恶劣义,始以名驴屌、马屌欤?抑即由驴屌、马屌之名而引申为恶劣义欤?无从而知也。”原来,张相杭州人士,熟悉书面文献资料,不太注意周围方言。不妨比较一下浙江永嘉人王季思的注释。

王季思(1906—1996,浙江永嘉人)注《西厢记》第123页“颓天”:“颓即谓阳具,故以为詈辞,今浙东方言尚然。”可惜的是,修订本《辞源》,还有《汉语大词典》都未予吸取。

方言的挖掘就是汉语史资料的丰富,就是汉语史研究的深入,我们会看得越来越清楚。

郑张尚芳《温州音系》(1964)一文注(第57页)指出:“俗说男阴为颓,常用为骂詈语(像北方人说‘鸟’)。”

游汝杰、杨乾明《温州方言词典》第242页:

【颓】① 人和兽类的阴茎,特指人的阴茎 ② 詈词:你个~|你~人~犟个

【颓浆】精液

【颓人】脓包,无用的人

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1999)第6598页就明确指出:

【颓】④男性生殖器;屌。浙江温州。元马致远《耍孩儿·借马》:“有汗时休去檐下拴,渲时休教侵着颓。”元关汉卿《救风尘》一折:“就一生里孤眠,我也直甚颓。”

【颓丁】很小的。浙江苍南金乡:苹果结起颓丁样大|颓丁大的石头不当用的

【颓司】恶劣。浙江苍南金乡:颓司的天|颓司的病

【颓相】恶劣可憎的神情。浙江苍南金乡:那种颓相谁也看不牢看不下去

所以,《金瓶梅词话》“管你腿事”中的“腿”是“颓”的谐音,是从元曲、明杂剧中“颓、腿”的用法一直沿用并演化而致。而“颓”指男性器官的方言背景则是温州地区方言,从王季思注《西厢记》开始,已经指出这点了。由于过去方言的实际调查比较滞后,或者对已经发现的方言资料注意不够,致使张相这样的大学者为之困惑。20世纪90年代以来,方言的调查研究蓬勃开展,方言志、方言词典得以不断出版,相信我们的视野就会越来越开阔,“金学”研究、汉语史研究一定会随之有所进展。

附录

屠隆《谢在杭诗序》(引自江中柱点校本谢在杭《小草斋集》第1448—1449页):

黄白仲与予抵掌海内词人,遂及闽士,而指屈在杭:“谢君才横绝一世,早岁登坛,所称诗峭蒨秀伟,卓然成家。为人轩轩霞举,亭亭物表,趾高视卑,冲襟可挹。且薄收效于三事而后殚力于千秋。异日者与子东面而争牛耳之盟,必夫夫也。”不佞逡巡避席曰:“主世余雅知在杭。夫闽山水秀甲齐州,灵爽之气,蜿蟺磅魄,尽发此时。方来之俊,云蒸泉涌,先后通名字不佞者无虑数十家,削牍有至万余言者。洞目駴心,观听于是为巨。要以闽中白眉则首推在杭,亦犹海错之推西施乳,荔支之推陈紫、江绿,而山川之推武夷、九漈也。”

不佞向慕谢君,往年尝赋诗四章,将讯之吴兴。寻如金阊,稿为云间人篡去,不得达。又一岁而晤在杭虎林,酒铛茶鼎,不律如意,相得甚欢。不佞酒中戏语在杭:“五霸桓文为盛,降而秦穆、楚庄,渐以萎薾,再降而卑之乎,吴子欲承一时之乏,妄规此物,踉跄黄池之上,卒为天下笑。不佞与弇州、新都交臂接轸,则亦惟是邾、莒、滕、薛之奉齐、楚、秦、晋尔。自两公即世,此物漫无所属。而海内操觚如云,亡弗张目扼揽,起而争之。世有虞于不佞者,极口而訾,极力而挤,若惟恐不佞之一旦氂弧以登,如目之有瞖,必去而后快。不佞轩渠,我其鹓雏耶?腐鼠此物久,而鸱尚吓我。且桓文既没,余岂不度而为吴子哉?余且跳而托于团焦净业矣。以故遇世之嗜古而操深心者,急名而鼓盛气者,才望既久而势可几者,人地未至而力可副者,余必长跽奉此物进之。力副而势几,则在杭其人。所为峭蒨秀伟,轩轩亭亭,斯登坛之器,白仲之人伦鉴不爽也。”在杭别后,使使以诗序见属,余业撰一首贻之。使者乃为殷豫章,浮沉又不达,而故草又寻逸去。在杭数以诗责逋,会余奉大讳,毁甚,不能搦管。居一岁而始为句,当则不能举旧作一语,遂更著成篇,工拙不可知,大都视旧作加详焉。

两纂著而两不达,岂亦有数耶?不佞近论诗,如琅琊、历下,有才力而寡性情,务声调而乏自得。由两公为政,士争趋之成风,风人之旨殆尽。必也取三谢之清苍救六朝之浮靡,采王、孟之简淡济李、杜之沉雄,令天真与奇藻并烂,名言与劲气相宣,斯其极,则妙境哉!在杭辨此审矣。

不佞性疏而轻名根,应世诗文,无论多至洋洋纚纚千万言,寡至寂寥数语,往往援笔矢口,布之通都,工拙唯命。近以学道,戒绮妄,疏笔研,人购之未尝不应,愈援笔矢口,了不经意。其以夫夫才尽而舍旃,幸甚。盖不能峻龙门拒人,又不能苦心竭力而与海内争此物,则亦惟名根轻。故为语操觚诸君子,无复以腐鼠吓我哉!余之衔璧舆榇久矣。

参考文献:

鲍士杰:《杭州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曹志耘:《金华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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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霖:《金瓶梅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北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0年版。

马泰来:《谢在杭的〈金瓶梅跋〉》,《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辑。

汤显祖:《汤显祖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

汤珍珠、陈忠敏、吴新贤:《宁波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王实甫:《西厢记》,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魏子云主编:《金瓶梅研究资料汇编》(上编),台北:天一出版社1987年版。

谢肇淛著,江中柱点校:《小草斋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

臧晋叔:《元曲选》,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版。

臧晋叔:《负苞堂集》,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郑张尚芳:《温州音系》,《中国语文》1964年第1期。

张惠英:《金瓶梅俚俗难词解》,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

张惠英:《〈金瓶梅〉研究中的中美交流——谈我和“金学”研究》,载刘海平编《中美文化的互动与关联——中国哈佛—燕京学者第一届学术研讨会论文选编》第1—23页,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版。

周钧韬:《金瓶梅新探》,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简介:张惠英,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1. 徐朔方《〈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质疑之二》,引自黄霖《金瓶梅考论》,第285页。
  2. 同上书,第244页。
  3. 见《金瓶梅俚俗难词解》附录七《〈金瓶梅词话〉作者蠡测》。
  4. 引自《小草斋集》,第1466—1467页。
  5. 卷十六《诗话》引《竹窗杂录》“诗调司理”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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