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瓶梅词话》校勘的方法论问题
杨国玉
1932年,曾长期湮没无闻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刊本重现于世,入藏原北平图书馆(现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院),立即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其后,东邻日本又陆续发现了同出一版的两部刊本(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藏本、德山毛利就举氏栖息堂藏本)和一个残本(京都大学藏本)。此本卷前有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末署“万历丁巳季冬”[万历四十五年(1617)十二月],学界称之为“万历本”。与此前世人熟悉的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相比,这个本子文字量大,“山东土白”色彩更浓,场面铺陈更细致入微,人物语言也更加鲜活。由此,人们知道万历本《金瓶梅词话》正是崇祯本所从出的祖本,而崇祯本则是在此基础上由南籍文士删改而成的后代子本。万历本以其原始朴拙的风貌,逐渐取代了崇祯本,成为《金瓶梅》研究所依据的主要文献文本。
然而,《金瓶梅词话》又是一个刊刻极其粗糙的本子,其中讹误衍夺的数量之多、密度之大,几至俯拾即是,令人咋舌。唯其如此,对《金瓶梅词话》文本的校勘几乎从其面世后不久就开始了。在原北平图书馆藏本上,就有佚名读者的朱笔改校(未必出自同一人);崇祯本对万历本的大幅删削,不能不说也有着这方面的原因。到了现代,海内外先后出版了多种校点本,都有数量不等的校改之处。其间,另有许多包含校勘成果的论文、论著发表或出版。所有这些,对于《金瓶梅词话》的文本建设都有不同程度的建树,但毋庸讳言,其中失改、误改之处也甚多。究其原因,关键就在于都存在着方法论层面的缺失或不足问题。
任何正确结论的得出,都必须要以科学的方法作保证。笔者以为,要恢复《金瓶梅词话》的本来面目,首先必须要结合其文本实际,运用归纳和演绎、比较和分类等科学方法,着力揭示个别误例之间存在的真实联系,进行整体概括,从而把握其规律性。正如达尔文所说:“科学就是整理事实,以便从中得出普遍的规律或结论。”否则,单靠猜测或感觉,而囿于枝节之见,孜孜于个别字、词,便永远也不可能有实质性的进展。
一、误字归因:万历本刊刻所据底本是一个经辗转流传的草书抄本
《金瓶梅词话》差谬殊甚,到底何由所致?这是关涉《金瓶梅词话》校勘的最大谜团。对此,目前学界的观点有这样几种:有的从该书的成书方式索解,如香港的梅节先生认为“《金瓶梅》本为说书人底本,说书人用的是鲜活的口语,记录整理时,许多方言土语有音无字,只好自我造字或用近音字代替,结果简笔字、生造字、谐音字、错别字满纸”;有的说法类似,又稍有不同,认为“《金瓶梅》是俚人耳录,不论是口述者还是写录者,文化层次是不高的,用字品位是较低的。写录者不会是大名士文人,连小名士的文人也不是”;有的则试图从作者的生理疾障方面寻得合理的解释:“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错别字却出奇的多!这种极不协调的现象促使我们作如是想:会不会是作者眼睛不好或手臂有病,而由其本人口述、倩人代笔以成书的呢?”还有的比较笼统,认为:“这些舛误有的是由于作者记误造成的,但绝大部分是传抄人、补缀者、付刻人和刻工弄错的。”如此,作者、写录者、传抄者、刻工等,究竟谁之过耶?
好在《金瓶梅词话》文本的特殊性为我们最终破解这一谜团提供了契机。《金瓶梅词话》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独立撰著而成的长篇小说,然而又不是全无依凭的。书中许多故事情节、描述文字、诗词、韵文等都渊源有自,系从前人的小说、话本、杂剧、传奇等作品中借引而来。随着《金瓶梅》研究的不断深入,这类素材被越来越多地钩稽出来。除了《金瓶梅》脱胎而出的母体《水浒传》外,为其提供素材的前人作品涉及多种体裁:宋元话本,如《六十家小说》(残存29篇,现名《清平山堂话本》)以及《志诚张主管》、《张于湖》等;讲史、公案小说,如《大宋宣和遗事》《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等;文言、诗文小说,如《如意君传》《怀春雅集》《娇红记》《剪灯余话》《效颦集》等;日用类书、善书、术数书,如《博笑珠玑》《麻衣相法》等;剧曲、散曲,如《西厢记》《南西厢记》《琵琶记》《香囊记》《玉环记》《玉玦记》《宝剑记》《绣襦记》等以及收录于《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曲集的大量套数、小令。大致算来,所涉书目已多达百余种。这些素材的发现,为《金瓶梅词话》的校勘工作提供了确凿可靠的文献依据,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缺乏可供参据的同一系统的刊本或抄本的巨大缺憾。
将《金瓶梅词话》与其素材文献对照,可以发现,万历本中的大量误字已经超出了普通形讹或音讹的范畴。此处仅举数例以证:第二十九回“比及星眸惊欠之际”,语出题明徐昌龄《如意君传》,“欠”应作“闪”;第七十回“你有秦赵事指鹿心”,语出明李开先《宝剑记》第五十出,“事”应作“高”;第七十三回“今影指引苦(菩)堤(提)路”,见于明冯梦龙编《喻世明言》第二十九卷及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九十二回,“影”应作“朝”;第七十七回“偶凭出鸟语来真”,语出明佚名《怀春雅集》,“出”应作“幽”。稍知草书者即不难明白,它们都是在草书状态下致讹的。将《金瓶梅词话》中的大量误字(当然不是全部)归纳起来,可以获得一个基本结论:万历本据以刊刻的底本是一个有着大量草书字形的本子(不排斥俗、简字)。这也就意味着,万历本的众多讹误实际上发生在由草书底本向刊本转化的中间环节,其主要责任者既非作者本人,也不是写录者、传抄者或刻工,而是在木版雕刻书坊中专司在薄纸上据底本转写成工整宋体的写工。有道是:“草字出了格,神仙不认得。”底本既草,写工又不甚谙练,故多有误识,也就是情理中事了。
而且,在此基础上,对万历本刊刻所据的这一草书底本,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认识:它既非作者交于书坊付梓的原稿本,也非第一代抄本,而是一个辗转传抄的抄本,书中有例可证。第二回:“(西门庆)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细风情的贼眼”,其中“细”字,崇祯本改“觑”,现代校点本或改“戏”,均误。其实,本书第六十九回有同语:“(西门庆)也曾吃药养龟,愤(惯)调风情。”显然,“调”字意切,应为正字。第四十六回又有相似例:“游人队队踏歌声,士女翩翩垂舞调”,语出《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调”应作“袖”。“调”何以会误作“细”?“袖”又怎么错成了“调”?细加推绎可知,这是经过多个环节的连环形讹,其致误路径分别为:调——绸()——细;袖——(绸)——调。其间,发生过两次(草书)形讹、一次异体转写。——有许多汉字一字多体(繁、简、异、俗),本书多有抄手根据自己的用字习惯予以转写的字例,也有因此致误例。——这表明,万历本所据底本至少已是第三代传抄本。
要之,万历本《金瓶梅词话》据以刊刻的底本是一个经辗转流传的草书抄本。确证了这一点,就为《金瓶梅词话》的辨误正讹提供了正确的方向性保障。
二、类型分析:讹误衍夺各有因
基于对《金瓶梅词话》草书底本的宏观把握,通过对大量讹误衍夺字例的梳析、比较,按其致误之由,可以具体概括为具有普遍性的四种基本类型(为说明问题,在必要处,举一至二例以示证):
(一)讹误
1.重文符形讹。《金瓶梅词话》万历本中除了大量草书形讹误例外,还有许多由重文符所致形讹例。明清刻、抄本多用符号简代以上所出同字,谓“重文符”,有“丶”“々”“ヒ”“マ”“ニ”“ヌ”“く”等形。本书底本即多有重文符,写工每每误识作另一字形较简的字,如第二回:“整日乞那婆娘骂了三四日”,前一“日”字即重文符(々)形讹,宜回改作本字“整”;第三十八回:“闷下无聊”,“下”亦重文符(?)形讹,应回改作本字“闷”。反之,本书又多有写工将简字误识作重文符而转写致讹例,如第八回:“奴眉儿淡淡教谁画”,后一“淡”字正字作“了”,乃将底本原字误认作重文符(マ),又转成本字而讹;第七十三回:“胡乱带过断断罢了”,后一“断”字正字作“七”,系将底本原字误识作重文符(ヒ),又转成本字而讹。
2.一字误析作二字。草书简略变形,且往往大小不拘。写工据草书底本转写时,多有将原本一字(多上下结构)误析作直行(纵向)二字例,如第五十九回:“你家姐姐做了望门无力”,“无力”二字系“寡”字误析;第八十四回:“推一人齐(斧)响”,“推一”二字系“樵”字误析。此外,本书尚有将一左右结构的字横向误析作直行二字例,如第十五回:“瑠璃瓶光单美女(卉)奇花”,“光单”二字系“揷”(插)字误析;第五十回:“有英树上开花”,“有英”二字系“铁”字误析。
3.二字误合作一字。与上者相反,本书多有将直行两字误合作一字例,如总目第三十回:“西门庆生子嘉官”,“嘉”系“喜加”二字误合;第七十九回:“岁伤旱”,“旱”系“日干”二字误合。另外,本书又有误合一字、一重文符为一字例,如第四十四回:“只听滑浪一声,沉身从腰里吊下一件东西来”,“身”系“甸甸”(前字后符)误合。同时,也有少量把二字横向误合作一字例,如第十二回:“你教人有剌眼儿看得上你”,“剌”系“半个”二字横向误合。
4.二字误组作另二字。与误合例相似,本书又有将原本直行两字拆分重组误例,如第七十一回:“石走怒干”,“怒干”系“如飞(飛)”误组;第七十二回:“行到沂水县公用镇上”,“公用”系“八角”误组。此外,尚有横向二字误组例,如:第七十九回:“丧门魁在生灾”,“魁在”即“鬼怪(恠)”横向误组,似由横书添补所致。
(二)赘衍
1.相连两字的一字二形。本书多有原本是同一字而两次书写以致相连二字中有一讹衍例,其中大多一正一误,间有二字皆误者,如总目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赌赙”,“赌”“赙”实为同字,上字讹衍而下字正;第十三回:“还有几分疑龊影在心中”,“疑”“龊”亦为同字,上字正而下字讹衍。万历本此种一字二形例甚多,推其缘由,或因底本中该字旁有改笔,写工不知取舍而二形俱录;或由写工对该字辨识不定,因而连书二形。尤以后一种可能性为大。
2.间隔数字的一字二形。与上者类似,本书尚有二形原属同一字却间隔数字的窜衍例,盖因写工对已书前字仍予存疑,而于后位补录(或正或误)。如第三十九回:“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盟寄名吉祥普满(福)斋坛”,其中“盟”与前“恩”系同字,前正而后误;第七十七回:“学生已并除他开了”,“开”(開)与前“并”亦系同字,前误而后正。
3.由一字中误析出一部分而衍。此类析衍例有两种:下字衍上部分,如第四十四回:“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八”系下一“半”字之上半“丷”析衍;第七十五回:“掀开一帘子”,“一”系下一“帘”(簾)字上“”形析衍。下字衍左旁,如第四十二回:“他平白写了‘垓(炕)子点头’那一年才还他”,“子”系下一“点”(點)字左旁“黑”草书析衍;第五十回:“抱在我怀中定了定子弦”,“子”系下一“弦”(絃)字左旁“糹”草书析衍。
4.换行而衍。写工需一边看底本,一边抄写上版,在写完一行需换下一行时,或有走神,疏忽了刚刚写过某字,于是又重书一遍,以致本书刊本中多有上行末字、下行首字重衍例,如:第五十二回:“定(是)娄金金狗当直”,误衍一“金”字;第七十回:“勔加太傅兼太太子太傅”,误衍一“太”字。
(三)脱夺
1.夺简字。通常在抄稿时,一些笔划少、字形简的字符,往往易于轻忽而致其脱失。此类夺字例,本书中多见,如夺“一”字:欣欣子序:“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下夺“一”字;第五十一回:“极时之盛”,“时”上夺“一”字。夺“上”字:第二十七回:“拽花园门”,“拽”下夺“上”字;第八十五回:“今日却轮到我头”,“头”下夺“上”字。夺“下”字:第三十回:“那蔡老娘倒身磕头去”,“磕”下夺“下”字;第三十九回:“一直走到浊河边枯树”,“树”下夺“下”字。夺重文符:第二十七回:“觉翕然畅美不可言”,“翕”字应重,夺其一;第八十八回:“奴须慢再哀告他则个”,“慢”字应重,亦夺其一。
2.夺繁字。相反,有一些划多形繁的字,或在底本中已漫漶不清,不易辨认,被写工略而未录。本书亦多有此类夺字例:第二十八回:“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辣辣”上夺一“实”(實)字;第三十四回:“要便弹〈打〉胡博词、扠儿”,“扠儿”下夺一“鸡”(雞)字。
3.相邻二字形近(含草书)而失其一。本书多有因相邻二字形近而致其中一字脱失例,如第六十九回:“上面写着‘晚生王寀顿首百拜’”,“着”下夺形近字“眷”;第七十二回:“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起精儿来”,“威”下夺一形近字“成”。
4.脱漏重字间文字。写工据底本转写时,遇邻近文字中有相同的字(或形似之字),尤其是句型接近,往往可能大意滑眼,由上字跳至下字,而致其间部分文字脱漏。本书多有此类夺字例(为表述方便,多视作夺后半),如第七回:“自古船多不碍路”,“碍”字下实夺“港车多不碍”五字;第七十八回:“关[大]王买(卖)豆腐,人硬”,“硬”下亦夺“货不硬”三字。
(四)前失后补
与以上一字间隔数字而有二形的衍字例近似,本书又多有写工察觉上文有夺字,随于下文补录例。其中,有补一字者,如第四十五回:“西门庆与伯爵下双陆,走出来撇看”,“撇”字应在“下”字上;第七十九回:“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与”字应在“亲邻”上。尚有补二字及二字以上者,如第七十四回:“……难抛难舍。仙童催促,说道:‘善心娘子,阴间取你三更死,定不容情到四更。不比你阳间好转限,阴司取你,若违了限,我得罪更不轻说短长。’”其中“说短长”三字应在“难抛难舍”下;第七十六回:“西门庆看了药帖,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玉楼道:‘还是前日分付那根儿……’”,其中“分付”二字应在“把丸药”上。
以上只是《金瓶梅词话》中讹误衍夺的几种基本类型,实际上还存在着多种误因纠缠在一起的更为复杂的情形。
三、意象还原:抄本草书有其独特的书写特征
《金瓶梅词话》中的绝大多数误字,带有比较明显的草书形讹的一般特点。比如,“月”(肉)旁草书作“”,本书多有与“忄”、“”、“衤”、“訁”、“彳”、“扌”、“亻”、“辶”、“丿”、“氵”、“舌”、“古”、“木”、“女”、“片”、“丁”、“风”(左半)、“土”、“口”、“日”等偏旁互误例;“艹”头草书,右上之“十”连笔多作“つ”,本书多有与“”、“罒”、“宀”、“冖”、“乛”、“”、“亠”、“〦”、“一”、“ム”、“”、“”等字头互误例;“门”字草书近“つ”形,本书亦多有因此形而互误例。然而,又有为数不少的有确凿文献依据的误字,则显然已不能由普通的草书形讹所能解释,实际上体现了草书底本抄写者较为独特的书写习惯。这样的草书形讹例,突出集中在有着密切关联的两组:
(一)“「”/“宀”/“冖”
《金瓶梅词话》中某些误字,正、误字形差异极大,甚至多有结构变化,出现上下结构、左右结构互误例。如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亡,西门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要”,“要”字显误,崇祯本删原“不要”二字,原北图本朱笔改“住”,均不确。本书凡含包人物语言的同类语式,均以“不绝”二字结,“要”实为“绝”之讹。第七十三回:潘金莲抱怨丫头秋菊:“你倒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要儿去!”崇祯本改“要”作“接”,是。此为单音词的复式结构,动词前后一致。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与如意儿偷欢,“老婆无不曲休承奉”,“休”当为“意”之讹。崇祯本改“體”(体),误。“曲意承奉”,也作“曲意奉承”,成语,委曲己意而奉承别人之意。第七十九回:西门庆酒醉,潘金莲“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意”,崇祯本改“意”作“漾”,是。“淫心荡漾”为明清小说(含本书)常用成语。此四例中,前二例“绝”“接”误作“要”,后二例“意”与“休”“漾”互误。细加推察,“要”、“意”的共同之处在于字左均含有竖、横交叉两笔(为便于表述,称“「”形」)。盖由在本书底本中,“「”形草书多近“”,故易致析出而与“糹”“扌”“亻”“氵”等旁混讹。
再有,本书又多有“宀”头字与左右结构字互误例,如:第六十一回:“那赵太医得了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家走如飞。”其中后一“家”字系“脚”之误。“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乃元、明戏剧、小说中的常用留文,语例甚多。第七十一回:写宋徽宗年号,“先改建中靖国,后改崇建”。此处文字出自《大宋宣和遗事》,后句原作:“改崇宁”,则知“建”乃“宁”(寧)之误。第七十三回:薛姑子所讲佛法故事,有偈曰:“禅家法教岂非凡,佛祖家传在世间。”此偈见于《清平山堂话本》之《五戒禅师私红莲记》、《喻世明言》第三十卷《明悟禅师赶五戒》,后一“家”乃“流”之误(前一“家”乃“宗”之误)。第七十七回:逢天下雪,有赞词云“富豪侠却言……”。这首雪词出自《水浒传》第十回,此句原作:“富室豪家却言道”,可知“侠”(俠)乃“家”之误(另夺“室”字)。此四例中,除“宁”误作“建”,其他三例都与“家”相关,而与“脚”“流”“侠”三字互误。参考“「”形草书之误,可以大致推知:本书底本中“宀”头多惯于写作近“”形,故易致左划析出而与“月”(肉)、“廴”、“氵”、“亻”等旁互误。这类与“宀”头字互误的左右结构字,右上多带有类“〦”形的“印记”(“脚”字草书,右“卩”形居右下近“”)。
与此类似,本书又多有含“冖”形之字与左右结构字互误例,如第五十回:西门庆与王六儿行房,“妇人淫津流溢,少顷滑落”;第五十一回:西门庆、潘金莲交欢,“妇人……已而稍宽滑落”;第七十九回:潘金莲与醉中的西门庆交合,“初时涩滞,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这三处性事描写文字均出自《如意君传》,原作:“既而淫水浸出,渐觉滑落。”可知“顷”“宽”“沾”三字均为“觉”之误,“觉”“宽”之误的形讹之迹甚明,而“觉”误作“顷”“沾”则已发生了结构性变化。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在何太监家饮酒、听唱,三个小厮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中有“忧则忧是布衣贤士无活计,忧则忧铁甲忙披守战场”句。这套[正宫·端正好]出自元罗贯中杂剧《宋太祖龙虎风云会》(有脉望馆钞校《古名家杂剧》、顾曲斋刊《古杂剧》、息机子编《杂剧选》、黄正位编《阳春奏》、孟称舜编《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等明代传本)第三折,此外尚见于《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多种明代曲集。本书中“忙披”二字,各书均作“将军”,与上句“贤士”对言。可知“忙”“披”分别系“将”“军”草书形讹,“军”“披”之误为结构性变化。第八十二回:潘金莲与陈经济相约幽会,而恰逢经济酒醉,金莲不遂所愿,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诗叶“庚青”韵。其中“云”字语意不切且失韵。此诗实出自明李昌祺《剪灯余话》卷五《贾云华还魂记》,也见于据此敷演之《西湖二集》卷二十七,“云”原作“峰”。“峰”误作“云”(雲),显然也属结构性变化。结合“「”“宀”形误例可知,这些含有“冖”形字的互误乃由“冖”中左“ノ”草书析出所致,而与“匕”“氵”“扌”“山”等旁草书形讹。
明乎此,则可知本书中某些由偏旁有无所致误例,绝非普通形讹那么简单,而是草书形讹。如:总目“赝作”第五十三回“吴月娘承欢求子媳”之“媳”(正字作“息”);第三十回“安下一头”之“安”(正字作“按”);第三十一回“京鞋净袜”之“京”(正字作“凉”);第三十九、六十二、六十三、七十七、七十八、八十回计14处“花子油”之“油”(正字作“由”);第四十六回“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等着姐又寻这件青厢皮袄”两处之“皮”(正字作“披”);第四十七回“载至临青马头上”之“青”(正字作“清”);第五十二回“西门庆坐在一张京椅儿上”之“京”(正字作“凉”)、“愁沉沉受熬煎”之两“沉”(正字作“冗”);第六十五回“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之“濛”(正字作“蒙”);第七十回“年清优学”之“清”(正字作“青”);第七十二回“山河砺家”之“”(正字作“带”);第七十四回“别后清清郑南路(陌)”之两“清”(正字作“青”)、“我没件好皮袄儿”之“皮”(正字作“披”);第七十八回“貂鼠披[袄]”之“披”(正字作“皮”);第七十九回“往来摕的××翻覆可爱”之“摕”(正字作“带”);第八十四回“守节孤霜”之“霜”(正字作“孀”)。
(二)“「”/“冂”、“勹”/“囗”
与“「”形字误例相联系,本书有一类含有“冂”“勹”之形的字出现大幅度结构变化的误例,如:第十七回:西门庆与李瓶儿饮酒取乐,“傍边迎春伺候下一个小方盒,都是各样细巧果仁、肉心……”。“肉心”不辞,实为本书语例甚多的“点心”,“肉”乃“点”(點)之误。第二十四回:宋惠莲与惠祥口角,道:“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里肠抅(掏)了也不算!”第七十二回潘金莲骂如意儿有近语:“不是韩嫂儿死气日(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可知所谓“口里肉”指舌头,“肠”(腸)乃“肉”之误。第二十七回:有性器描写文字:“牝屋者,乃妇人牝中深极处,有屋如含苞花蕊”,出自《如意君传》,后一“屋”字系“肉”之误。第六十二回:李瓶儿病逝,阴阳徐先生批书:“今日丙子……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迎(迴),斩之,局。”此为民间祟书中断取择吉凶的常用款式。本书第五十九回,官哥儿死后,徐先生贴辟非黄符,即有“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可见“局”乃“吉”之误。以上各例,“點”误作“肉”,而“肉”又误作“肠”“屋”,“吉”误作“局”,形变程度不可谓不大。推详这些“冂”“勹”形字的致误之由,可知除“「”形草书析出外,其右“”形草书多居上曲缩如“つ”形,遂致半包结构中字形外露。
与此接近者,又有不少“囗”形字草书互误例。如第十二回:西门庆生日,官客饮酒庆贺,其中有“张练练”,前一“练”(練)为“团”(團)之误。“张团练”之称出自《水浒传》,指宋代所置团练使,本书亦多次出现。第三十五回:西门庆等饮酒行令,谢希大唱[折桂令]:“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此曲见于明朱有燉《诚斋乐府》、明陈铎《月香亭稿》及《雍熙乐府》卷十七,“做”“个”(個)二字均为“俺”之误。第五十九回:西门庆与郑爱月幽欢,有诗证云:“水(红)推西子无双色……”此诗出自明佚名《怀春雅集》,为潘玉贞(号“海棠红”)赠苏道春诗,借咏海棠以自比。此处“子”为“国”(國)之误。所谓“西国”,指西蜀,以盛产海棠闻名。第七十三回:孟玉楼上寿,西门庆请两个小优演唱[集贤宾],中有“困将来刚困些”句。此曲为明陈铎(大声)所作,见于《词林摘艳》卷七、《雍熙乐府》卷十四、《群音类选》“北腔类”卷六、《梨云寄傲》等,后一“困”为“睡”之误。这些“囗”形字互误例,一方面不同程度地带有“「”、“冂”二形误例的某些共性,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一个新特点:“俺”误作“個”、“睡”误作“困”,非“囗”形字最后都拖着一条“小尾巴”,正是这条“小尾巴”与“囗”形末笔“一”联结了起来。
掌握了《金瓶梅词话》所据底本的这些独特的书体特征,我们就能够按照归纳——演绎——归纳的逻辑路径,将更多的同类误字“大胆”地从字的海洋中“揪”出来,还原其正字。
四、难题索解
《金瓶梅词话》中有不少使人莫知所云的天书般的文字,其实都是由各种形式的讹、误、衍、夺造成的。它们或仅出一例,或多例皆误,令人难以从其语境中推度其语意。此处结合对《金瓶梅词话》讹误的类型分析,主要根据对其底本书体特征的把握,从中选择自崇祯本以来一直被失改或误改的十余例(组),略作说解(注:各例均先说明其语境,引号内为原文):
(一)第十二回:潘金莲与小厮偷情,遭西门庆鞭打。金莲辩解道:“你容奴说,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奴,也只臭烟了这块地。”
按:“烟”字可疑,崇祯本改“烂”(爛),现代校本或从改,误。文献中不乏近境语例: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七十回:“老公可怜见,把手略抬一抬,小的就过去了;要不肯高抬贵手,也只是臭了老公席大的一块地。”清曹去晶《姑妄言》第七回:“哥,他实实的没有,你就处死他也没有,不过臭这块地。”清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回:“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清佚名《大八义》第八回:“将他给我围上罢,要死不要活的。这主儿,也就是打死了他臭一块地。”“臭”字单用,属副词用作动词。又,元关汉卿《五侯宴》第一折:“员外可怜见!便摔杀了孩儿,血又不中饮,肉又不中吃,枉污了这答儿田地。”“污”与“臭”义近用同。“臭”“烟”草书形近,此属“「”“囗”二形误例。可知“烟”字实为“臭”字草书讹衍,当删。本书多有同类一字二形讹衍例(参见本文第二节)。
(二)第十四回:花子虚被本族兄弟花大等告家财,李瓶儿向西门庆诉苦:“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第二十六回:西门庆设计陷害来旺,先监禁于县衙,后递解回原籍。宋惠莲抱怨西门庆:“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
按:此二例中的“手暗不透风”“暗暗不透风”均不见他书语例。崇祯本改两处“透”作“通”,是(下详);张竹坡评本另改“手”作“下”(上读),不确。这两处语意都是喻指瞒骗别人,不使消息泄漏。明清小说同境用例,惟见“密不通风”。明吴还初《新民公案》卷一《设计断还二妇》:“郭爷看了状,乃问姚克廉曰:‘你曾洪塘走了消息不曾?’廉曰:‘小人密不通风,只是姐姐得知。’”同书卷四《判问妖僧诳俗》:“郭爷又叫左班牢子过来,‘你速去郭源,与我擒得和尚与胡氏到此。’叫牢子要密不通风。”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朝奉在家,推个别事出外,时时到此来往,密不通风,有何不好?”细详二例,可知均由“密不通风”讹致:首先,两个“暗”字(后一例中指前字)乃“密”(宻)草书形讹,此属“宀”头字互误例,“暗”字右上“亠”即是这种草书形讹所留下的痕迹。其次,“透”为“通”草书形讹,本书另有同误例堪与互证:第十七回:“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走(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第七十四回:“上彻天堂,下透地府”,两处“透”均为“通”之误。再次,“手”乃“日”字讹衍:“日”字草书作“”,“手”字草书作“”,二者形近。本书多有同类一字二形讹衍例。最后,后一“暗”字,则是将下一“不”字误识作重文符而转写讹衍(参见本文第二节)。
(三)第二十回:李瓶儿嫁入西门府,请西门庆派人去看守原住的狮子街房子,“那边房子里没人,你好歹过去看看,委付个人儿看守,替了小厮天福儿来家使唤。那老冯老行货子,啻啻磕磕的,独自在那里,我又不放心”。
按:其中“啻啻磕磕”语意不明,文献中也未见用例。明清小说中多有“磕磕撞撞”例,亦即“撞撞磕磕”,用于形容老年人或因天黑等而走路不灵便的样子。如:《西游记》第二十三回:“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坎绊脚。……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踵踵(撞撞),跌得嘴肿头青。”《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谁知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绺。……磕磕揰揰(撞撞),揰(撞)到粪场边来。”清酌玄亭主人《照世杯》卷四:“话说太公睡在床上,失去了儿子,放心不下,披着衣服,开房门出来,磕磕撞撞,扶着板壁走去,几乎被门槛拌倒。”细详“撞”“啻”二形,可知“啻”实即“撞”草书形讹。此亦属“冖”形字草书互误例。
(四)第二十一回:西门庆雪夜归家,听见吴月娘焚香拜祷,方悟此前误解了月娘,于是走出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都是为我的[心]……”第六十九回:小张闲等帮闲被西门庆责打后,希图讹诈王三官钱物。文嫂出主意,要带三官去寻西门庆人情,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令放也不知道。”
按:此处二例,表面看来似无甚关联,但却同样都用于表达某种“不晓的”“不知道”的情形。前例中的“死不晓的”不仅未见用例,语感亦不畅,故崇祯本于“死”下增一“也”字。后例中的“令放”不辞,崇祯本改“就便”,现代校本多改“会胜”(或许之义),但均不甚切合语境,尤其不能解释何由误至。实际上,口语中大凡表示想象不到的情况时,总以“梦”造语。明清小说多有语例,如:本书第六十七回:“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崇祯本第五十五回:“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晓的是我这里人情。”《醒世姻缘传》第十六回:“这事奶奶梦也不知”;第二十回:“那些人打抢得高兴,梦也不晓得县官进到厅前。”《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四回:“他只顾一团高兴,手口不停,梦也梦不到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以此语此意来解此处二例,不仅晓畅自然,而且也可明白致误之由:“死”乃“梦也”二字草书直行误合,“梦”(夢)字草书已近简体,即近“歹”(歺),而“也”字草书近“匕”;“令放”二字乃“梦”(异体“夣”)草书直行误析,此属“冖”形字草书互误例,即“梦”字下半“”形讹作“放”。本书多有同类误合、误析例(参见本文第二节)。
(五)第三十二回:西门庆做了提刑,众亲朋庆贺饮酒,请了郑爱香儿、吴银儿、韩玉钏儿三个唱的(乐妓)弹唱。应伯爵一见,戏道:“怎的,三个零布在那里来?”
按:“零布”不辞。应伯爵称呼“唱的”的习惯用语是“小淫妇”。本回上、下文即多见,如上文:“造化了小淫妇儿”;下文:“怪小淫妇儿,什么晚不晚”,“我实和你说,小淫妇儿……”。细详“零布”二字,可知实由“小淫妇”三字讹致:“小”、“淫”(滛)二字与“妇”(婦)字上右“彐”(草书近“”)误组作“零”,其中“淫”字左“氵”讹作“雨”头左“ノ”,亦属“冖”形字互误例;“婦”字所余则讹作“布”。本书多有同类误合、误组例,此误的特殊之处在于三字误组作两字。
(六)第三十五回:平安儿因放进白来创来,受到西门庆责打。众家人、小厮议论此事。平安道:“想必是家里没〈晚〉米做饭,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闲的没的干,来人家抹嘴吃,图家里省了一顿。也不是常法儿。不如教老婆养汉,做了忘八,倒硬朗些,不教下人唾骂。正是外头摆浪子,家里老婆啃家子。”
按:所谓“啃家子”不辞,崇祯本删后二句。清邗上蒙人《风月梦》第一回有近境语例:“还有些朋友,只知终日迷恋烟花,朝朝摆酒,夜夜笙歌,家中少柴缺米,全然不顾。真是:外面摇断膀子,家里饿断肠子。”两相比较,可知“啃家子”之“啃”(其中“肯”,异体作“肻”“肎”),正应为“饿”(餓)之误。平安儿前语即言“老婆不知饿得怎么样的”,堪为意证。“饿”“啃”草书形近,本书第四十四回有“月”误作“我”例类似:“只见陈经济走进来,叫(交)剩下的赏赐与我月娘”,“我”系“月”草书讹衍。此属“「”形字误例。而如“饿×子”成语,其间“肚”字乃不二之选,“饿肚子”为常语。“肚”“家”草书形近,属“宀”头字草书互误例,而“肚”字右上正有着同类误例的“〦”形标志。
(七)第七十二回:西门庆到潘金莲房中,“妇人一把扣了瓜子穰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着,舌支密哺送下口中”;第七十七回:西门庆与郑爱月幽欢,“粉头亲手奉与西门庆下酒,又用舌尖噙凤香饼蜜送入他口中”。
按:前例中“舌支密哺送下口中”语意不明,崇祯本全删;后例中“蜜送”不辞,崇祯本乙转“饼”“蜜”二字而作“蜜饼”,误(下详)。此二例所写指口对口喂食,称“哺送”,也可单用“哺”。本书第十九回:“妇人一面搂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第六十七回:“一面把榼(磕)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第七十九回:“妇人把果仁儿用舌尖哺与西门庆吃”。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十七回:“鸾吹进房取参,喝着府(厨)婢们进去,拿出顶号大参,素娥细细嚼哺。直哺到一更天,又李面色方转,口鼻之气亦渐温和,开眼看着……素娥伏在头边,嚼参哺送”;第六十七回:“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清陈忱《水浒后传》第五回:“媚娘道:‘爹娘在家啼哭,放心不下。’毕丰道:‘明日请来在这里一处过活。’又哺酒与他吃。”这些语例,足证前例中“支”系“尖”之形讹,并且前例“密”(宻)衍、后例“蜜”误,二字均由“哺”字草书讹致。此属典型的“宀”头字草书互误例。
(八)第七十二回:李铭受李桂姐牵连,一度与西门庆家断了来往。应伯爵点拨李铭:“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每!随机应变,全要四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
按:“四水儿活”令人费解,崇祯本改“四”作“似”,似通而无据。文献中既无“四水儿活”,也无“似水儿活”语。相同语境,明清小说中并不鲜见,用“圆活”,指说话、处事灵活,不拘执死板。如:《水浒传》第二十二回:“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明佚名《梼杌闲评》第十六回:“不妨,此处不通内宅;且舍亲也是极圆活的。”《姑妄言》第十九回:“你方才说的话固然是,但奶奶的性格比不得我圆活,谁敢去捋虎须?”清随缘下士《林兰香》第六十回:“你妻子的心性醇谨似大娘,不怕他不会持家;行事圆活似三娘,不怕他不会待人。”清佚名《三凤缘》下卷第十出:“哈,老爷本不肯见你,是我再三说了,叫你进去。说话要圆活些。”细审“四水”二字,实为“圆”(圓)字草书误析:“冂”形居上缩如“冖”形,与“口”合而讹作“四”;“贝”字讹作“水”(草书作“”)。此亦属“囗”形字草书互误例。至于“儿”(兒)字,则系“活”字草书讹衍。本书多有同类“儿”字草书互误例及同类一字二形讹衍例,兹不赘。
(九)第七十三回:孟玉楼生日,有小优儿邵谦、韩佐席间弹唱。月娘分付教唱“[效]比翼,成连理”,西门庆却分付唱“忆吹箫”。金莲道:“……支使的一飘个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
按:“一飘个”不辞,崇祯本删此三字。本回上文多有:“邵鎌(谦)、韩佐两个优儿”;“两个小优儿也来了”;“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等语。可知“飘”(飄)字实即“两”(兩)草书形讹:“两”草书作“”,“飘”草书作“”,二字形近。此亦属“「”形字草书互误例。至于“一”字,则系“两”字头笔析衍。
(十)第九十二回:陈经济在严州企图勾引孟玉楼不遂而反遭玉楼奚落,于是威胁玉楼道:“我教你不要谎(慌),到八字八儿上,和你答话!”
按:所谓“八字八”,语意难明。有现代校本从官衙外墙呈“八字”形,认为当指衙门,然仅属猜测,并无实据。明清小说中“八×八×”式的成语,只有“八抬八绰”,指八人抬、八人簇拥的大轿,多形容排场或气势大;也代指高官。《西游记》第六十二回:“那当驾官即备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四声喝路,径至金光寺。”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十四卷:“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座”系“绰”音变。)本书又作“八抬八簇”:第六十五回:“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第七十回:朱太尉坐“八抬八簇肩舆明轿”(“簇”由“绰”音转)。再比较二语字形:“绰”(綽)草书作“”,与“”草书形近;而“抬”(擡)与“字”字形差异虽大,却带有“宀”头字草书互误例的明显特征:右上作“〦”。由此可知,“八字八”实应作“八抬八绰”,此处代指高官,盖由玉楼夫家本身即官宦人家,故经济有此说。
(十一)第九十五回:薛嫂儿为周守备家买丫头,对春梅道:“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养材儿,只好狗潄着学做生活。”
按:“狗潄”不辞,崇祯本删此句;现代校本多改作“拘束”,前字形近意切当是,然后字显然不确,无论作者还是传抄者都没有以“潄”代“束”之音的必要。在由“拘”字所组诸词(如拘束、拘禁、拘紧、拘系)中,于此处语境最为切合的是“拘管”。本书第六十二回:“那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着。”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严,何曾尝酒的滋味?”明古吴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七回:“二来只说我一个女侍拘管不到,被他走了,可不坏了家声?”细审“潄”字,实即由“管”(俗体)讹致。“管”字俗作“”(“”作“爫”,本书原刻本多见),草书作“”,与“潄”草书形近;“冖”形左“ノ”析出,讹作“氵”旁。从某种意义上讲,《金瓶梅词话》的文本校勘是一项难度堪比密码破译的复杂工程,不仅需要有扎实、广博的文献基础,还要有俗字、草书等方面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必须要运用哲学思维、科学方法,才能一步步探察出其规律性,从而最大限度地恢复其本来面目。
作者简介:杨国玉,河北工程大学社会科学部副教授。
- 本文系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2011年度研究课题《〈金瓶梅词话〉校注》(课题编号:GJ2011006)的概括性成果。
- 转引自[英]W·I·B·贝弗里奇著,陈捷译:《科学研究的艺术》,北京: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页。
- 梅节:《全校本〈金瓶梅词话〉前言》,《吉林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
- 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220页。
- 刘中光:《〈金瓶梅〉人物考论》,见聊城《水浒》《金瓶梅》研究学会编:《〈金瓶梅〉作者之谜》,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0页。
- 鲁歌、马征:《〈金瓶梅〉正误及校点商榷》,《〈金瓶梅〉纵横谈》,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版,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