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伯与他的唱词
徐老伯,其名不详,瑞安人,年近古稀,身材修长,背直体健,慈眉善目,喜着中山装,“表兜”(瓯语,中山装靠胸部左侧的小口袋)里常常插一支英雄牌钢笔(当时的时尚)。他是我家附近国营制伞厂的一名制伞工人,是厂里资深的老师傅,徒子徒孙遍布各车间。
在厂里,他是“安乐王”(瓯语,指无须操劳之人)一枚。每天上午,他象征性到车间转上那么一圈,就可“悉听尊便”。但如此山好、水好、风光好的他,却整天为他退休后的接班人(工作顶替)问题揪心不已。
徐老伯有五个儿子,个个都想接他的班,端上国营单位的“铁饭碗”,光荣地成为一名正式的制伞工人。但工作只有一份,他无论选“狃个”(瓯语,那个)儿子为接班人,都不只是“打个哭,㧕个笑”这么简单的事,而是“打四个哭,㧕一个笑”的问题。为了这份“铁饭碗”,儿子们“钉头对铁”(瓯语,硬对硬,双方互不相让)了好几年,家早已沦为打“口水战”的战场。有时,儿子们甚至还轮番地跑到厂里,向领导诉苦,跟自己理论,徐老伯是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为了避开儿子们“车轮战”样的纠缠,徐老伯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干脆每天下午上“松台山”听“瞙瞊人”(瓯语,瞎子)唱“唱词”去。到了曲终人散,他也不立马回家,而是直奔厂食堂对付晚餐,然后,大约在晚上七点来钟时,就在我家门前的空坦上“设摊”,将下午听来的“唱词”原原本本地唱给街坊邻居听。什么《高芝与吴三春》《玉蜻蜓》《珍珠塔》《征西》《征东》《薛刚反唐》等故事,我都是这个时候从徐老伯这里得到的启蒙,也由此迷上了徐老伯的“唱词”,并成为他的忠实粉丝。
于是,那年夏天听徐老伯唱“唱词”便成为大家的大事。每天晚饭后,我们这些“蟹饭细儿”(瓯语,小孩子)便将家里能搬的长凳、矮凳、藤椅统统搬到空坛上,或围成圈,或排成行,然后一边玩着“开小火车”或“走梅花桩”这些游戏,一边等徐老伯的到来。
当我家的大时钟咣咣咣地敲了七下时(大时钟每小时报点,七点敲七次,八点敲八次……),徐老伯总像专业的说书先生似的准时到场。人群兴奋地为之骚动,大家热情地招呼着,徐老伯坐定后,“唱词”就开始了。
“唱词”是“温州鼓词”的俗称,以温州方言——瑞安话演唱,有说有唱,以唱为主,曲调带有浓郁的南方民歌特点。
徐老伯很有唱“唱词”的天赋,表演的“唱词”很有特色,他不是科班出身,却是无师自通。他唱“唱词”时,常常一人分演好几个角色,什么小姐、相公、员外、夫人、丫鬟、书童、老妈子、老奴才等,他都能信手拈来,演唱得惟妙惟肖。他背台词的功夫更是了得,别人是“过目不忘”,他是“过耳不忘”。虽然他识字不多,记忆力却惊人的好,只要听过一遍,便能将内容照样复述。他唱“唱词”时没有一字重复,一句废话,也不带口头禅,几乎是一气呵成,加上他一口字正腔圆的瑞安话,十分的地道。
更特别的是,他唱“唱词”时没有“扁鼓”“三粒板”“牛筋琴”等乐器的伴奏,完全靠“清唱”,所有的“过门”音乐都是他自己一人搞定。他通常直接把乐谱非常合拍地给唱了出来,也不知从何处学得的乐理,然后进入正文对白。当剧情进入高潮,如唱到女角——小姐,和男角——相公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在楼台相会而抱头大哭时,徐老伯便会完全地融入角色里。他忽而男声忽而女声地来回变换着唱腔,边哭边唱,边唱边说,听得在座的我们,也不由地跟着他的节奏“泪奔”抽噎。
而徐老伯呢,唱了一出又一出,一个晚上四个小时一晃而过,可大家却越听越精神,个个都“眼睛光起瓦光个樑恁”呢。当我家的时钟敲响十一下时,徐老伯总会歉意地对大家说:“各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然后便起身拱手离去,剩下恨不得马上想知道结局的我们,万般无奈,只得怀着遗憾,将希望寄托于明天。
就这样,我在徐老伯这里得到了戏曲——“唱词”的启蒙,为我后来喜爱京剧、越剧、黄梅戏等其他戏曲打下了基础。
照此说来,推本溯源,我是否该特别感谢徐老伯的儿子们呢?由于他们的论争,才使我有机会听到徐老伯那精彩绝伦的“唱词”?
二〇一七年三月十三日于东瓯南浦
- 打个哭,扌卯个笑:瓯语,意思是弄哭这个,哄笑那个。
- 眼睛光起瓦光个樑恁:瓯语,瓦光,指屋顶上开的供采光用的小窗。意思是眼睛像瓦光樑一样的明亮,此比喻大家听“唱词”入了迷,没有一点儿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