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艺术史看“昙花”
艺术可以代表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气质。雕塑对于希腊,绘画对于法国,音乐对于奥地利,都是审视那个国家精神风采的窗口。而且,巴黎和维也纳至今仍被当之无愧地称作画家之都、音乐之都。希腊则有所不同,它的伟大艺术连同哲人理念滋养了整个西方世界,而自身气质却消融在欧洲文明的雾霭之中。
那,什么艺术足以代表中国气质呢?
答案当然有,而且离我们很近,却在美学界很少被讨论,似乎真的印证了一个奇怪的美学原理,即人们对一项事物见识的愈多,所知觉的也就愈少,所谓熟视而无睹。寻找上述问题答案十分有趣,对认识我们自己,认识我们民族,了解中西方审美差异都意味深长。
艺术可以代表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气质。什么艺术足以代表中国气质?
艺术之树并不常青,这种现象可以称作艺术的“昙花现象”。
我们可以把漫长的中国艺术史看做一条绵延不绝的山壑,上接渺茫的远古,下至当前的脚下,艺术是从先人的心灵土壤中勃然而发的灿烂之花。一眼望去,漫山遍谷花木娉婷,活意生香,流光溢彩。古往今来的中国艺术家以他们的才情、慧心、技艺、稍纵即逝的妙悟和皓首一经的毅力,培育出一株株争新斗妍的艺术奇葩。其中不乏襟怀高远者,“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笃信他们创立的艺术恒久恒新;不过,事实并不遂人所愿。
我们看到的是艺术之树并不常青,艺术生命也很脆弱,花开花谢,落英缤纷,很多艺术门类如昙花一现,美极而衰,辉煌不再。尽管一门艺术从生成到沉寂可以延续几百年至上千年,在数以百万年计的人类进化史上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这种现象可以称作艺术的“昙花现象”。
仅就形式美来说,殷商青铜礼器和酒器具有令人神迷的特征,诡秘、圣穆、典雅,又在结构力学上不失均衡之美。但是,历史时空只是挪动一小步,到了东周,青铜艺术虽有规模地扩展,却已风采渐失,不足为观,更遑论春秋以降了。后世人再制青铜,犹如东施效颦。
再看我们特有的书法艺术,魏晋之际,篆、隶、楷、行、草并存,气象蔚然;在这前后书法大家人才辈出,其间王羲之信笔一挥,《晋书》称他笔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为古今之冠”。事实也是,后人再难望其项背。随之到了盛唐,却只剩下临摹仿效的地步,至今以仿作为佳作。如今去看看酒店、公馆,及至拍卖会,凡有王羲之字迹者,最好的情况下也是唐仿或唐仿的复制品。
中国可称为诗的国度。唐诗是中国艺术的壮丽巅峰,有着旋律感极强的声韵和节奏感极强的格局,顺情而发又求之于律,写尽山川之秀、沙场之壮、报国之志、离乡之愁与闺阁之怨。“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苏东坡集》)“尽废”一词,真令人气短。却也是,后人再写,既难得其形,更难得其神。一千多年后清代的《纳兰词》犹如夕阳返照,这位贵胄子弟的凄婉冷艳令人击节。其中的奥秘在于由唐宋至清依然是农耕文明的语境,依然是铁马金戈的征战方式。不过,相较盛唐之音与苏辛佳作,纳兰只称得上小品而已。鲁迅先生叹道:“古诗都被唐人做完了。”
其实,艺术的“昙花现象”并非中国独有,西方同样难逃劫数。许多盛极一时的古代艺术品种,如今只能去各国博物馆里寻觅芳踪。今人尚能保持对古代艺术的欣赏力已是幸事,还有欣赏力弱化或移情别恋的例子,京剧便是一例。京剧唱念做打集艺术之大成,既具象又抽象,既丰富又简约,而且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过渡得甚为流畅。这门艺术竟然在一百年间流失了大多数观众,如今的年轻人早已没有细细品味的闲情逸致,宁愿选择去看够刺激的3D大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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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无意否定艺术经典的存在。事实上,中国传统文人的思维和语言,就是数千年中国文化经典的积淀。不过,我们通常所说的“经典”,是就其流传意义而言的。例如唐诗宋词至今仍在流传中被欣赏、吟咏并喜爱着,但产生它的时代氛围已不复存在。经典经过时间考验一旦确立,就具有传播的稳定性,也就此成为过去——经典是不可重复的。从创作角度来说,只有穿透漫长时空不断地变革,鲜活的、连续的、依然处于生命旺盛期的艺术才称得上永恒。
经典经过时间考验一旦确立,就具有传播的稳定性,也就此成为过去——经典是不可重复的。
为了探究艺术的魅力,美学把人们的审美活动大致分为两个态系,即静态审美与动态审美。艺术的“昙花现象”缘于后者,即审美趣味与风俗易变的、即时与沿革的不稳定特征。即使同一个人面对同一审美客体,随着时移势易,其感受也是闪烁不定的。辛弃疾的感叹:“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人生既短,已多感伤,更何况历史的周期性变革。艺术作为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之间,随着时空的历史性移动,往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艺术现象犹如春兰秋菊各逞一时之秀。“每一门艺术都有它在艺术上达到了完满发展的繁荣期,前此有一个准备期,后此有一个衰落期……要经过抽苗、开花和枯谢。”(黑格尔:《美学》)正应和了中国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中华民族对于玉和玉雕艺术的美学关系,是古今中外一个罕见的特例。
对于审美的具有动态性特征,持各类艺术史观的学者看法大体相近。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应该是为那一代而存在。”英国当代学者弗兰克·克默德说:“既然审美愉悦的源头在于读者,它必然因时代的不同而不同。”(《愉悦与变革:经典的美学》)难怪今人写不好唐诗,格律严谨的唐诗形式显然难以表现今人大脑的信息流量,语境的变化更是古今全非。试想,怀揣笔记本电脑,乘坐喷气式飞机,穿梭于各个现代化城市之间,何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感慨?何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愉悦?
在审美动态性特征的大背景下,再来看中华民族对于玉和玉雕艺术的美学关系,可以说是古今中外一个罕见的特例。
20世纪20年代,以中国考古学先驱李济先生为首,对殷墟的考古发掘,掀开了现代意义考古学的第一页。当时葬玉丰富的殷墟妇好墓尚未被触及,李济先生在出土的444件石器文物中只发现了7件玉器。就是这7件玉器连同甲骨文等重要文物的发现,揭示了当时社会的组织形态和文明的进化程度,也标志着中国科学考古的发端,发掘是为了追溯并研究过去的文明而不是利益驱动的占有,从而把中国有确凿证物的文明史推到3700年前。
兴隆洼文化那典型的、圆润又带有神秘色彩的玉玦,辉映着中华文明第一线明丽的曙光。
西方史学界曾经对中华文明的悠久多有质疑,因西方史学强调物证依据。而后,中国玉器发掘的年代纪录一再被打破。择要来说,技艺精湛的良渚文化致使中华文明上溯至5000年前,红山文化又上至6500年前,而由辽河流域绵延至燕山南麓的兴隆洼文化竟上推至8000年前,直抵新、旧石器时代交替的边缘。这仿佛向我们宣告,兴隆洼文化那典型的、圆润又带有神秘色彩的玉玦,辉映着中华文明第一线明丽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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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雕艺术在中国历史中延伸的时间之长久举世罕见。以至有学者建议修改文明史的传统划分,在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当中,中国需再加入一个玉器时代。其实,晋人袁康所记载的风胡子早有此论:
风胡子对曰:时各有使然。轩辕神农赫胥之时,以石为兵,断树木为宫室,死而龙臧,夫神圣者使然。至黄帝之时,以玉为兵,以伐树木为宫室,斫地,夫玉亦神物也,又与圣主使然,死而龙臧。禹穴之时,以铜为兵,以斫伊阙,通龙门,决江导河,东注东海,天下通平,治为宫室,岂非圣主之力哉。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问之,莫敢不服,此亦铁兵之神,大王有圣德。(《越绝书》)
中国玉雕艺术既光耀上古又闪烁于今天。继三代以后,历经春秋战国、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每一代都有各自的风格,代代相传,高峰迭起。直至近代和当代,仍为人们挚爱。它早已走出宫禁皇室,在文人雅士的案几上,在美丽女性的玉腕上,在稚幼童孩的颈项上,在老农吮含的烟袋嘴上,在农妇的发簪上……
兴隆洼文化 玉玦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玉器并非仅是帝王或精英阶层的奢侈品,尤其在清代至民国曾是十分普及的大众饰物。本书收录的在北京郊区出土的一件极普通的玉米造型挂件,虽然小,工艺也显粗疏,但大致可确定出自晚清老式的刀刀凌厉的手工工艺,显然曾经系在一个普通农户身上,把象征粮食的收获当作生活中的重要祈求。时至今天,如果有机会以玉为题做田野调查,将会发现,从南方到北方,从城镇到乡村,人们口中流传着许多玉的故事:玉如何养眼、养颜、养心,如何护身,如何使人在突发事故时转危为安。这些叙说大多有关玉的功效,是非无从考据,美学亦无关功效,但玉在这广袤国土上受到普通人群的喜爱确是不争的事实。玉甚至由审美对应物转化为偶像。玉不仅是美丽,还是神圣,是祈福,是足可信赖的寄托。许多人相信“玉不去身”的信条,终年佩玉而与之浑然一体,颇有点儿“天人合一”的味道。
玉无往不在,至今仍是一门生机勃勃的鲜活艺术,不离不弃,日久情更炽,相看常不厌。
玉无所不在。而且它仍是一门鲜活的艺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玉器不光有诸多“经典”在流传,还被今天的玉雕艺术家以较为先进的美术观念和手工工艺方式在创作着,并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优雅、精致与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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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响人们审美活动的各种因素中,最大变量莫过于民族与社会。民族的影响显而易见,而社会剧烈动荡总是犹如飓风一样改变着人们的审美情趣,但玉在中国的境遇却迥然不同。中国的社会形态经历过几多惊天动地的变迁,中原逐鹿,异族入主,山河易色,移风易俗,分也罢,合也罢,人们对玉的崇尚与钟爱依旧。一往情深,八千年之恋,不离不弃,日久情更炽,相看常不厌。
在中国,对玉之美很少发生争论,已成为一个确定性话题。玉使得美单纯化了,并呈现一系列等式。作为审美对象,玉即意味着美,即是经验,也即是一种约定,而且是来自亘古的约定。于是,玉美学就具有了被探索的意义,这种意义不逊于美学的其他部门学科。在美的大家族中,它虽然并不显赫,然而它既是一个古老的成员又是一个簇新的门类;说它古老是有举世无双的漫长历史,说它簇新是由于从未被美学认真地关注过。而在中国人心目中,它占有一个愉悦、喜兴和撩人遐思的角落,其中必定蕴藏着丰富的心理学与艺术哲学的意涵。
玉的特质对于中国人来说,有着审美气质的深度契合,甚或与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灵犀相通?
或许,玉的特质对于中国人来说,有着审美气质的深度契合,甚或与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灵犀相通?
花好月圆方章 作者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