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这真的是一个,完全,

完全陌生的地方。

有一种伤,叫一息尚存。

飞机,转飞机,火车,汽车,牛车。

应璟在路上。

飞机上,她一直在睡觉。仿佛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觉了。

过去,她有轻微的飞行恐惧症,坐飞机遇到气流会手心出汗,心脏狂跳。但是这次,她没有一点那种感觉,她的腿搭着毛毯,头靠在舷窗边,心无旁骛地昏睡过去。一觉睡到飞机落地,停稳,所有的乘客都下完。

两趟飞机飞完,她离北京已经很远了。

然后再坐火车。

火车上有新婚旅行团,那种咋咋呼呼的热闹与新鲜,更衬托她的孤独和灰暗。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盯着窗外的黑夜,等待着偶尔从黑夜里闪过的零星灯光。

火车在一个小城停留了一下,应璟下来,继续去坐汽车。

汽车里,再看不见游客,大多是山胞,空气不是那么好闻。还有一只羊站在司机的背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前方。车在高原上行驶,路两旁都是高高的细叶松,有时能看见云海,还能看见草原,汽车跑得很慢,太阳就挂在离头顶不远的地方,十分晃眼。

辗转几天,她终于到了大山深处的一个淡水湖边。

湖在高山上,像一颗蓝色的水晶。

汽车把她吐下来。一辆牛车在那里等她。牛车旁边,是一条长长的土路。

牛车摇摇晃晃。

一路尘土飞扬地来到梅雨村。

应璟受到了很高规格的接待和欢迎。

“热烈欢迎梅雨村第一位游客,应璟女士!”红布白字的大条幅,拉在村民的手中。两排小学生,手里拿着野花,一边摇晃,一边齐声喊:欢迎!欢迎!那个赶车的年轻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二话不说,就把她的背包背上了。还有一群小小的孩子,有穿着鞋的,有光着脚的,笑着闹着围着他们跑。应璟一边走,一边感受透亮的阳光,怡人的空气,远处的湖总是吸引她的视线,湖水很美,宁静温柔。

走过一段泥土路,就拐进了人稠户多的路段,每走过一家,就有主人跑到门跟前好奇地张望。

热热闹闹地走进了村长家,一条大狗听见人来了,狂吠不已,铁链子被绷得紧紧的。应璟有些紧张,她似乎都能感觉得到狗呼出来的喷人热气。阿彪呵斥了两声,不太管用。阿彪媳妇迎上来,一个笑眯眯、壮硕的女人,上前抓住她的手说欢迎欢迎,饭马上就做好了。应璟连连感激地点头,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突然被阿彪媳妇把衣角揪了起来——“谁干的?小崽子们,谁干的?”阿彪媳妇声若洪钟。应璟低头一看,自己的外套上,被孩子们粘上了好多绿色的小苍耳果果。

小孩们一哄而散。

阿彪,黝黑的脸,腰粗背厚,样子专横,内心柔软,从黑头发里钻出几根又粗又硬的白头发。他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学生村官。他一心想要“发展旅游”,就用手机拍了很多马湖的照片,只身前往北京参加旅游项目博览会,没钱租展位,就印了些传单,在人群中散发。在经受了各种拥挤、不屑、嘲笑和冷落之后,终于在洗手间里得到了一位高人指点——“免费旅行体验”,先找一些单位合作,搞活动,邀请一些人来免费旅游,让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体验。“等有了故事,后面一切好说!”

在马湖吃的第一顿饭,整个村子的重要干部都来了,围坐了一桌。阿彪媳妇炖了一只肥肥的母鸡。每个人都在给应璟夹菜,很快,她的碗就要堆不下了。

阿彪说:你在这里,吃住免费,只要把在这里所看到的、经历的,写到微博上,帮我们宣传宣传就可以。

应璟问:我住在哪里?

住我家啊!我都已经安排好啦!

第一晚,应璟住在村长家,和村长媳妇睡一张床。

村长就在她们脚下打了个地铺。

还是失眠。

应璟被村长夫妇的鼾声震得很难合眼。

她起来,轻轻推开门。

空气凉得沁人骨髓。

月光很亮。万物像被撒上银粉。

一面被月光照亮的湖水就在眼前。

万籁俱寂。

她有些感动。

狗醒了,突然狂吠起来。

她朝湖水走去,忘记了披上外套。

没有路灯,无需手电。

平底鞋走在土路上没有声响。她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大概已过半夜,临近清晨了,有露水在悄然凝结,野草湿漉漉的。

湖水是有声音的,近了才知道。浅浅的一层浪,在洗刷岸边的石子。月光下的湖,呈现淡蓝色。湖面笼罩一层薄雾。

她坐下来,在一块大石头上。

把脚从鞋子里放出来,放入水中。

那冰冷蚀骨的感受,把她从一种近乎梦游的状态中拉出来。

一只大翅膀的鸟从湖面飞过。

她从未如此清醒。

第二天,小镇赶集。

应璟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像一夜未睡的人,走在明亮的阳光和带着点泥土味道的空气中。看摆在地上的蔬菜和水果、满地乱跑的小猪。和小孩一起蹲在地上,看小鸭子破壳。

她试图再次走到湖边去,却大白天地在树林里迷了路。昨夜明明轻松抵达了的。

广阔的田野。土路曲折。庄稼茂盛,野花烂漫。湖就在不远处。似乎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向那里。可走到路的尽头,不是田坎,就是人家。又要折返。

不到半个小时,她的脚就酸了。说来惭愧,这些年,她真的很少走路。

其实前方有耕种的农人,但她不愿意去打扰。

突然有点相信,昨夜,也许是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的力量的鼓动下,才顺利走到湖边的。

她又累又渴,索性放弃了。在野草丛中坐了下来。云在头上,风在身边。她的脸被晒得有些发红。

坐了一会儿,她又躺下来。听着风声穿过草叶,进入耳朵。天空向她敞开。简单朴素的欢愉,充盈她的内心。

然后她听到了歌声。

翻身起来一看。

一个女孩在不远处的地里劳作,是她在唱着歌。

应璟去和她打招呼。

我能到你家喝口水吗?

女孩站起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抱起她采好的一捆植物,对应璟说:你跟我来。

她家就在旁边。一座古旧的民居,两层楼,大木门,小院里小鸡跑进跑出,墙角堆着的农具和柴火上沾着鸟羽和鸡粪。一棵正在开花的树沐浴在阳光下,蜜蜂嗡嗡,生机勃勃。站在树下,就可以看见湖水。

这棵是什么树?

樱桃。

花真漂亮。

是啊,果子也非常好吃。

女孩在院子角落的水缸上取过一个瓢,然后拧开一个水管,哗哗接了半瓢水递给她,你先解渴,我慢慢烧水泡茶给你喝。应璟接过瓢,有些迟疑。她从来没有喝过水管里流淌出来的水。

放心喝吧。山上有个龙洞,里面冒出两股水,这么大!——她比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这水是从那儿引过来的,真真正正的矿泉水,甜得很!

应璟放心喝了,一通饱饮,果然清凉甘甜。

女孩笑了,把刚从地里摘下来的一堆绿色嫩叶放在缸边冲洗。

这个是什么?

薄荷。

野的?

对,我们从野外摘回来种的。

应璟仔细观察这个姑娘,面部的线条很美,尤其是鼻尖,精巧好看。

女孩叫花衣,她用新鲜的薄荷泡茶给应璟喝。交谈中,应璟知道了,十几年以前,花衣的父亲外出打工,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回来,生下了花衣,但是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受不了乡下寂寞,就跑了,花衣的父亲外出去找她,从此杳无音信。花衣和奶奶一起长大,奶奶省吃俭用,供她念书。念到了初中毕业,因为要去县里念高中,她舍不得离开奶奶,就辍学了。去年,奶奶去世了。

你从哪里来?花衣问。

北京。

噢!我爸爸就在北京……

是吗?

听人说的……不确定……你一个人来的?

对。

你的家人呢?没跟你一起?

我丈夫上个月去世了。

哦……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村长家。

他家的狗挺凶的。

是啊,很吓人……你们村有旅馆吗?

有过,20块一个晚上,但是后来关了。你要是怕那条狗,可以来我家住。我一个人,住这么多房间,可以分一间给你。

真的?那太好了!

应璟和花衣一见如故,那天下午,她就搬到了花衣家里。

把那扇木门吱呀推开。一股淡淡的霉味弥漫过来,堂屋里光线昏暗,贴着不知道哪一年就贴上去的领袖海报,墙角微尘积累,蜘蛛网缀满每个角落。楼上的房间,空气混浊闷塞,是长期没有开窗户的原因。花衣住的房间窗户打开着,阳光照进来,看得见空气中飘浮的尘土。站在窗边往外看,是树林和田地,绵延至远山和湖水,天上云朵拥挤,露出缝隙,阳光从那里穿透,直接把狂野的金光洒向湖面。院子四四方方,有一堵泥做的围墙,只有一米多高。那棵樱桃树很茂盛,有些年岁了,应璟想象,花衣的童年,一定在这树下睡过午觉,她的奶奶为她轻摇着扇子,驱赶蚊虫。

应璟随花衣去地里摘薄荷。

翠绿娇嫩的一大片。新发的嫩芽,带点细细的绒毛。靠近的时候,并不能闻到什么,只要掐掉一点下来,就能闻到清新的香气。

看到这些植物,花衣就笑意满溢。

花衣说,她家其实还有几块肥美的土地,奶奶在世时种过粮食。后来奶奶老了,就包给别人去种了,只留下这一块离家最近的。奶奶说: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年月,要有一块地,不管种点什么,都是好的。

近几年,时常会有城里人来这里收牛肝菌,他们发现靠水的地方野生的薄荷长得很好,又顺便收些干的薄荷叶。野薄荷卖给餐馆和咖啡厅,销量很好,所以花衣就把那块地种了薄荷。

她知道怎么种薄荷,薄荷喜水,正好她家这块地紧挨着一条堰沟。她种出来的薄荷叶片碧绿肥厚,香气扑鼻。不管有多少,别人来收,总是一次性全部收走。

那为什么不扩大种植,在别的地里再种一些?应璟建议道。

因为我的梦想可不是种薄荷。花衣说。

噢?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应璟问。

我不好意思说。

说吧!我听听。

我的梦想——是去北京!

应璟笑了。

为什么是北京呢?

因为北京是首都啊,够大,够远!

还因为你爸爸在北京?

对!我要去找他。

能找到吗?

不知道,万一找到了呢?

应璟看着花衣,看着她一脸对外界的向往。

北京,她的心掠过阴影。那个她刚离开的城市,现在想起,就是伤痛记忆。

外面,真的好吗?她不知道,一个一尘不染的小女孩,要是真的去了城市,会变成什么样?

那个晚上,应璟照样失眠。

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光线暗淡,几团乌云始终围绕着它。

她独坐在硬床板上,在十五瓦的灯泡下,认认真真想了一件事情。

到了天亮,她做了决定。

花衣,你愿意和我交换房子吗?我留在梅雨,住你的房子,帮你照顾这块地,帮你种薄荷。你去北京,住我的房子,去找你的父亲……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我有一位好友,在现代舞团做总监,你可以去她那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打扫卫生,帮忙收拾道具、布置舞台。他们都是一帮干净有力的人,会简单地对你好。这样,你到了北京,就能安心,不用四处奔波,不用为了生存委曲求全。

姐姐,真的吗?真的可以去北京?花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愿意,就去啊。

我可以住在你家?

对!

可以住多久呢?

想住多久都可以。

那真的是……太好了!

那么我住在你这里,可以将房子做些改动吗?比如,把墙重新刷刷,把窗户、院子,改整改整……

可以可以!你随便改!

应璟送了花衣机票,还有自己房子的钥匙。

花衣收拾了行李,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包。

在送花衣出村的路上,她们沿着土路的车辙往前走。

应璟递给花衣一张手写的小卡片,上面写满了她对花衣的嘱咐。对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孩子,她充满担心。未来,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无法确定,这个换房的建议是否真的美好,所以,有些话,一定要说:

在那个城市,我只希望你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

肯定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那么,就听从自己的心,要学会放弃和放手。

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你在意;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解决。

再困难,都不要试图用酒精来解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

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坚强,但不要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

花衣对她也有叮嘱:

这里的风很大。晾晒的衣服一定要用夹子夹起来。

你还要习惯和壁虎打交道。

会经常停电,你要适应,黑的时候,不胡思乱想,就不会害怕。家里有手电,蜡烛多备点没坏处。

请你帮我照顾好薄荷地,它们很容易照顾,好好浇水,耐心等待新芽发出就行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