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传统的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
方法介绍
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是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也可以称为“评点”“评注”。“点评”中的“评”就是评议的意思,由点评者对作品进行议论、评说,可以针对全篇,也可以针对某些具体的句子;可以是直观的感悟,也可以是理性的分析。“点”则既有技术上的“圈点”,也有认识上的点拨、点出、点透、点明之意。“点”的用意在于指引后来者对作品的把握,点评者根据自己的理解,用简洁的语言点出文章的主旨,点透作者的表达意图,点明整篇文章的关键所在,帮助其他读者深入理解文章的得失。因此,点评的过程就是批评的过程,点评本身就是批评的一种方法。
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的出现具有一段很长的历史,但一直以来学者对点评文体起源于何时仍有争议,有认为点评起于梁代,如清代学者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宗刘》中说:“评点之书,其源亦始钟氏《诗品》、刘氏《文心》。然彼则有评无点,且自出心裁,发挥道妙,又且离诗与文,而别自为书,信哉其能成一家之言矣。自学者因陋就简,即古人之诗文而漫为点识批评,庶几便于揣摩诵习。而后人嗣起,囿于见闻,不能自具心裁,深窥古人全体,作者精微,以致相习成风,几忘其为尚有本书者,末流之弊,至此极矣。”和章学诚持相同观点的曾国藩《经史百家简编序》亦云:“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但也有说起于唐代,如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凡例》云:“古人文无圈点,方望溪先生以为有之,则筋节处易于省览。”按唐人刘守愚《文家铭》云:“有朱墨圈者,疑即圈点之滥觞。姑从之。”还有的说起于南宋,如吴瑞草的《灜奎律髓重刻记言》云:“诗文之有圈点,始于南宋之季而盛于元。”又如《四库全书总目》卷三一七《苏评孟子》提要云:“宋人读书,于切要处率以笔抹,故《朱子语类》论读书法云,先以某色笔抹出,再以某色笔抹出。”
从现有材料来看,点评在南宋开始兴盛,点评由评和点两个词组成,评即评论文字,点即为圈点,宋人将评和点合二为一,从而点评成为一种文学批评样式,在南宋时称为“批点”,如《新编诸儒批点古今文章》《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用的均是“批点”,明代运用较多的则是“评林”,如《史记评林》《三国志传评林》等,可见点评作为一种批评文体形式,其名称并未始终贯一,古人重其实而不重其名,在使用时非常灵活,在小说诞生之前,中国文学中大多重要的文体都被点评过,如诗、词、曲、赋、文等,但从中国文学批评史来看,南宋以来的批评文体以诗话为主、点评为辅,但此时的点评已经得到了长足发展,到了明清之际,点评在将自己运用到对明清小说和戏曲这两个新兴文体批评时开始声名大噪,从以往的非主流地位一下子冲到了批评文体的第一梯队,和传统的诗话、跋序等文体并驾齐驱。
点评的基本形式包括眉批、旁批、夹批、总评、回批、圈点等,不过也有特殊的情况,如聂先《百名家词钞》则采用了在每个词人作品的最后汇集相关评语的方式。点评在不同的文本中存在一定的差异,如文章的点评注重揭示文法结构,指点文章的主旨及写法;诗词的点评以方回《灜奎律髓》为例可以看出,重视字词之义的探求,虽也有明确的理论倾向,但具体到书中点评,失于支离破碎;小说戏曲的批评明清两代蔚为大观,作为叙事文学其点评的重点在情节的铺排和故事结构。总的来说,自南宋以来,点评式批评就已经开始为人所重视,从词集点评和小说点评中能够一窥点评式批评的总体特征与发展脉络。
(一)词集点评方法
词集点评虽然本质上是一种批评方法,但使用这种方法还是有一些具体方式的,同样是点评,但表现方式并不一定相同,这些不同是值得关注的,它们直接体现着词集点评这种方法的批评功能。
1.总评
总评是对文本的总体评论,与针对具体语句、韵律等内容的评语相区别。总评可以是理论阐述,也可以是对作品进行的完整美学鉴赏,还有就相关问题的叙述与考证,如题目的问题、作品的流传等。在大部分的点评中,并不一定撰写总评。总评的位置一般在作品之后,也有放在作品之前的,如郑文焯手批《乐章集》。总评大多由点评者撰写,表达自己的见解,也存在引用前人批评的情况,有时会以“按语”的形式出现,这样的总评往往能体现出点评者的学术功底和理论眼光。引用前人评语作为总评的情况在较早的《草堂诗余》版本中相互沿袭,较为普遍,其总评大多杂引宋人的评论,根据这些引用的材料可以考察《草堂诗余》版本的形成与流传、翻刻情况,当然对于具体作品的理解也有一定程度的帮助。如:
在《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明洪武遵正书堂刻本中,《鱼游春水》“秦楼东风里”一阕的总评云:
《复斋漫录》“政和中,一中贵人使越州回,得辞于古碑阴,无名无谱,不知何人作也。录以进御,命大晨府填腔,因词中语,赐名《鱼游春水》云。”《古今词话》“东都防河卒于汴河上掘地得石刻,有词一阕,不题其目。臣僚进上,上喜其藻思绚丽,欲命其名,遂摭词中四字,名曰《鱼游春水》,令教坊倚声歌之。词凡九十四字,而风花、莺燕、动植之物曲尽之,此唐人语也。后之状物写情,不及之矣。”二说未详孰是。[1]
这段总评完全是从宋人词话中引用汇集而成,不过所引材料都是关于无名氏《鱼游春水》一词由来与得名情况的本事,无论得之于“中贵人”还是“防河卒”,都难以置信,而徽宗赐名则似乎有迹可循,不管本事的真伪,可以确定这首词在民间应该有较广的流传,被选入《草堂诗余》自然与受人欢迎有关。在分类本《草堂诗余》中,总评基本都是采用这种形式出现。况周颐作为晚清四大家之一,无疑具有深厚的功底和理论眼光,他曾经撰写了一部《历代词人考略》,此书最后常以按语表达况周颐自己的看法,多有独到之处,如卷八“柳永”条的按语云:
吾友况夔笙舍人《香海棠词话》云作词有三要:重、拙、大。吾读屯田词又得一字曰“宽”。“宽”之一字未易几及,即或近似之矣,总不能无波澜。屯田则愈抒写愈平淡。林宗云叔度汪洋如千顷之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吾谓屯田词境亦然。何来行文之法最忌平铺直叙,屯田却以铺叙擅场,求之两宋词人,正复不能有二。[2]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历代词人考略》是况周颐托名刘承千而写[3],故在按语中自引己书称“吾友况夔笙”。这段总评中,况周颐提出了用“宽”评价柳永词的思路,所谓“宽”是指柳永词擅长“铺叙”的特征,况周颐认为宋人中能够像柳永铺叙的,难以找到第二个。在这里,他把“宽”与“重、拙、大”比并,可见对柳永词铺叙写法在理论上的重视。当然,以按语形式出现的总评也有只是对作品本身的简单说明,如宋泽元刻忏花庵丛书本《草堂诗余》中的许多词后都有宋泽元的按语,如苏轼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后云:“按,坡公此词实为悼朝云作。泽元识。”[4]宋泽元的总评,并没有新颖的观点,但其对普通读者却有引导入门的作用。
2.夹批
夹批是在行文中,批注于文字行间所写的评语、注释。一般来说,夹批又称“双行夹批”,在古书点评本中,正文字号较大,批语则用小号字分两行注于正文之下。夹批可长可短,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主要是对词语的解释、辨析,可以是点评者自己的评述,也可以通过材料的引用和罗列帮助读者理解原文之意。夹批的使用非常普遍,但其大多是用于对文辞的解释,也有点评者的点评和对词牌、本事的考辨,如黄异的《花庵词选》中就采用了夹批点评的方式,引导读者的阅读,如在温庭筠名下双行夹批云:“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5]这是对词人作品的概括性评价,虽以夹批的形式出现,其实也有总评的意味。
分类本《草堂诗余》的“笺注”因为在流传中经多人“增修”,十分丰富详尽,其夹批也采用双行方式,博采广收,堪称完善。周美成《瑞龙吟》一阕,批注“章台路”一句云:“汉书张敞走马于章台街下。即路也。”“暗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句注云:“柳悍诗玉户夜惜惜。杜诗频来语燕定新巢。”这两处夹批或注典故出处,或笺词语来源,是夹批的一般形式,使用非常普遍。黄庭坚《蓦山溪》一词中,“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句下夹批云:
山谷此词本有所感。鸳鸯翡翠乃成双之物,故郑氏笺诗,言其止则相偶,飞则为双,性驯偶也。李华《长门怨》亦云弱体鸳鸯席,啼妆翡翠林。[6]
这段夹批就比较充实,不仅有点评者的断语“山谷此词本有所感”,而且征引郑玄笺注《诗经》之语和李华的诗句,强调词的中心在写“偶”,即集中于词中女子求偶的相思之情,同时也寄托着词人内心的怜惜。
3.眉批、旁批、页下批
在书籍的页面上,页眉、页脚和页面左右的空白之处都可以成为点评批语的书写之处,本质上写在这些地方的批语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点评者在阅读过程中随手批注,把自己的心得、感受、考证、订误、校记等就近记录下来。这几种批语可以作为一类对待,其内容丰富多彩,虽然零碎,但其中往往蕴含着点评者思想火花的闪现,而文献考订方面的评语也有很高价值,如词集中的许多传抄刊刻方面的错误,如果经词学专家考校,能正本清源。
明代已经有以朱砂批语与墨本正文套印刊刻的词集,如万历年间的闵英壁刻朱墨套印本杨慎点评《草堂诗余》五卷,批语数量很多,长短不一,如:
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眉批:后主《玉楼春》宫词成富贵,此极凄惨,醒亦梦耳。
秦观《桃源忆故人》玉楼深锁薄情种——眉批:自是凄冷。
林仰《少年游·早行》雾霞散晓月犹明——眉批:如画。[7]
从书中所选的点评可以看出,这些批语最短仅两字,多则也可长达数十字,批语的长短本身并不重要,值得关注的是其内容。所选几条批语,有点评者自己对作品的感受,“凄冷”“如画”就是这种类型的评语,虽简短,也能启发读者去体会词的意境。也有对词人不同作品的对比,如以李煜被俘后的《浪淘沙》与其早期所作《玉楼春》对比,有恍然如梦之感,可引起读者注意。还有从词的言外之意探寻者,“言近而指远”,明人也注意到了有些词中是有所寄托的。这些批语显示出词集的眉批一类点评已经非常成熟,点评者的批评针对具体作品,有感而发、言之有物,这些批语不仅能够帮助读者把握作品,也能够帮助研究者更深入地研究点评者的词学思想。
4.圈点
圈点是在原文中加圆圈或加点,这种方法对词集来说,既能标出韵脚和句读,又可以加在字句旁边标注,突出精彩的文辞或全词的关键之处。圈点本身是一种点评的形式,既可以与评语配合,而相得益彰,使读者在阅读时一目了然;也可以不加评语,只是圈点出词中的一些字句,这些圈点的地方正是点评者希望引起读者注意之处;同时也表明点评者对这些地方的欣赏,无言而有意,需要读者去品味、体会和领悟。
词中的圈点,至少在明代就已经开始,如词谱中对韵脚、平仄的标注,词集中评语之外标出字句。圈点之法在词集点评中虽然不像批语流行,但点评者进行的手批本中,一般都会有一些圈画、勾点。晚清词学家陈廷焯的《词则》以抄本行世,其中圈点的系统和专业堪称词集圈点的典范。陈廷焯在《词则》中的圈点之法非常有条理,可以说把传统的自由圈点上升到了系统化的高度,并且用两种符号组合出各种等级,使所选之词对号入座,陈廷焯心目中的优劣高下在这种体系的涵盖下井井有条,这可以说远接钟嵘《诗品》品第高下的方法,但更加系统。[8]
(二)小说点评方法
所谓小说点评就是点评文体在小说批评中的运用,小说点评自明代万历年间兴起以后,经过明末清初的繁荣发展,逐渐定型为当时的主流批评文体,小说点评之所以在明清之际声名鹊起,其原因之一是明清小说创作和传播的兴盛和小说文体地位的提高,李贽、金圣叹等文人对小说地位的推崇廓清了文人对小说进行点评的观念和心理障碍,建立了他们对小说世界进行点评的合理性。原因之二是小说点评的形式元素已经齐备,一篇完整的小说点评主要由序文、读法、回前和回后总评、眉批、夹批、旁批等形式组成,而这些不同的批评形式基本上都源于前代已经发展成熟的批评文体。点评者在阅读过程中因触动而随性而发,语气活泼,感情色彩浓厚,其本身其实就是诗话体批评在小说批评中的运用。因此小说点评可谓一种由以往很多批评体式有机汇合而成的综合性批评文体。以上两个方面,为小说点评在明清的兴盛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1.点评体例有序灵活
中国传统著述有讲究体例的传统,这种传统可以从孔子修《春秋》开始,到了汉代,司马迁独创《史记》纪传体由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种体例互相配合组成,这种体例直接影响了班固《汉书》之体例,到了清代,由于各种文体体例趋于完善,因此清代特别讲究体例,甚至将体例作为评价著述优劣的标准之一,兴起于明清之际的小说点评对体例的孜孜追求更不例外,可谓综合历代体例之大全。叶朗在谈到明清小说点评体例时说:“开头有个序,序之后有读法,带点总纲性质,有那么几条,十几条,甚至一百多条。然后在每回的回前或回后有总评,就整个这一回抓出几个问题来加以议论。在每一回当中,又有眉批、夹批或旁批,对小说的具体描写进行分析和评论。此外,点评者还在一些他认为最重要或最精彩的句子旁边加上圈点,以便引起读者的注意。”[9]叶朗先生指出了小说点评的完备体例:序跋、读法、眉批、旁批、夹批、总批、圈点,并且这种不同的体例在具体的小说点评中承担不同的批评功能,点评体例中序跋、读法、眉批、夹批、总批各司其职,组成了一个灵活有序的批评体系。一般而言,小说点评各体例有其相对应的固定位置,序言和读法在文本之前,眉批在页面上方空白处,夹批和旁批在文字段落空隙间,回前批在正文前,总批或跋在正文后,这种不同位置的体例似散而实紧,这又源于其批评分工的不同,序言、读法是以整体宏观视角对文本的写作技巧、人物性格等进行分析,往往文字较多,论述翔实。回批原先是在各个回末,是对该回的内容和其中的眉批、夹批进行归结阐发并承启下回内容,金圣叹则将回批从回后移至回前,这样回批即呼应了前面的序言、读法和其他回批,又统帅了本回的夹批和眉批,相当于一个中枢转运站,眉批、夹批和旁批则是从微观上对文本中触动点评者的一个具体的字、词、段等进行点评,具有细读的特征,这样序言、读法、回批善于从宏观视角进行理性思辨,而眉批、夹批和旁批从微观视角进行感性的细致解读,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灵活有序,前呼后应,和谐统一的整体批评体例。
小说点评在成为一个有机统一系统的同时,还表现出对所点评文本的强烈依附性,相比明清之前出现的批评文体,无论是序跋体、书信体还是论诗诗、诗话体等,这些批评文体均可以完全脱离批评对象而单独存在,但小说点评一旦离开点评文本,小说点评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痴人梦语,因此依附性是小说点评最为鲜明的特征。由于小说点评是由多元的体例组成,其中不同体例对小说文本的依附强度也不一样,一般而言,序跋、读法因观点明确,篇幅也较长,很多是可以单独独立于小说文本而存在的,如李贽批《水浒传》,卷首有一篇论述较详细的《忠义水浒传序》,李贽在序中提出了《水浒》乃发愤著书的产物,并进行了论证,这篇序文完全可以独立小说文本而存在。相对于序言和读法,回前批和回后批是对小说中具体章回的总体点评,虽然也有概括性特征,但是由于针对性强,需要与原文结合在一起读者才能看懂,因此需要依附于原文之中才能存在,独立性较差,但是有的回批论述的问题对小说文本具有普遍适用性,因此也可以独立出来,如李贽批《水浒传》第三回回批:
李和尚曰描写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读者亦以为然乎?读者即不以为然,李卓老自以为然不易也。[10]
这个回批虽然针对鲁智深而发,但是由于其由批评鲁智深引申到对小说文本中众多和鲁智深类似人物性格的比较批评之中,并且提出了著名的性格描写手法“同而不同处有辨”,因此是可以独立于文本之外的,其实很多的回批相当于一段完整的诗话。和前两者相比,眉批、旁批、夹批因其往往是点评者即兴而发,篇幅较短,针对性单一,大多是无法离开原文而单独存在的。从以上对点评体例的依附性可以得出,优秀的小说点评正是以其依附性特征和小说原有文本紧密结合起来,对读者在阅读小说文本时进行导读,这种特征对提高读者欣赏能力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因此读者不仅不会觉得突兀,反而会觉得其本身就已经成为小说文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多种文体的灵活运用
在上一节对小说点评的体例分析中我们知道小说点评是一种综合体例,一般而言,小说点评中序言就是序跋体,读法、回批和眉批则介于论体和诗话之间,夹批、旁批和圈点等介于注释和诗话之间。体例的综合性决定了小说点评在具体的文本点评中也灵活运用各种文体为其点评服务,小说点评可谓集历代文体之大成。
汉赋体的运用。汉赋自汉代确立以后便成为我国古代文学一种主要文体,其体制的一个突出特征便是采用问答形式,注重铺陈排比等文学手法。小说点评便借用了汉赋体这种体制,这尤其体现在点评体例之“读法”上,在金批《水浒传》中金圣叹借鉴汉赋的问答形式和排比铺陈手法十分明显。他还喜用连段的排比读法来列举《水浒传》的结构之巧、人物之神、章法之妙等,如其对《水浒传》章回结构之巧妙以排比铺陈手法进行点评。毛批《三国》不仅继承了金批《水浒》的体例,而且也继承了金批中的汉赋手法,如其《读三国法》对《三国》章法从不同角度反复进行论说:“三国一书,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三国》一书,有追本穷源之妙……《三国》一书,有巧收幻结之妙……《三国》一书,有以宾衬主之妙……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11]
序跋体和史传体的运用。如前文所述,早在汉代就已经出现了《毛诗》序和《楚辞章句》序,对诗歌的题旨进行点评,序跋体也正式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经常用到的一种文体,小说点评文体中,序跋体便是小说点评体制的一个重要有机组成部分。小说点评体例中以序跋体为其体例之首,首创于李贽的《水浒传》批本,李贽在该书卷首有《忠义水浒传序》,以序言的形式对该书的写作宗旨、忠义的深层所指进行解读,自李贽之后,金圣叹、张竹坡、毛宗岗父子的点评体例中均有序跋体对小说进行综合批评。有的序篇幅简短,如王望如的《水浒传》序仅不多字,论述简约,而金圣叹批《水浒》序洋洋洒洒多字,论述翔实。小说点评对史传体批评体现在借用史传批评中经常用到的“论赞体”形式,在司马迁开创的史传文学中,撰史者往往在每一传的末尾以“论曰”的形式对本传所记内容发表撰史者自己的声音,这一种批评形式在小说点评的具体运用中出现于回前批、回后批和一些篇幅较长的眉批等,回批一般是对本回内容的总体叙述和总括,也对该回的艺术手法进行分析和评议。
诗、词、诗话等文体的运用。诗、词、诗话等诸文体在小说点评中运用非常广泛,如金圣叹在《水浒》批本的最前端以一首词来点明自己点评小说之志向:“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12]而诗话则是小说点评运用最多的体例,可称为小说诗话,小说点评中的眉批、夹批,大都可以纳入诗话体。点评中的读法则几乎是诗话体汇编而来。此外,论体文、小品文、歇后语等文体也纷纷进入了小说点评的队伍,在小说点评中找到了自己用武之地。小说点评对多种文体的包容性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历代批评文体之大成,当然,这种批评文体的复合型也正适合了小说这种文体自身所蕴含的多元性文体。
3.重视直觉和主观感悟,语言生动活泼,情感色彩强烈
由于小说点评的特殊体制,它在点评的同时需要紧紧依附原文,因此高明的点评会使点评文字和原文浑然一体,这样读者在阅读原文时思维便不会被点评所打断,而是在欣赏文本中人物形象的同时又能够借助点评的启发来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因为小说点评肩负着这种对读者的导读功能,其必须在瞬间将点评者的鉴赏观点传达给读者,这决定了小说点评在篇幅上不会是长篇的系统抽象论述,再加上点评是在原文的基础上进行点评,小说文本的有限空白空间也大大限制了小说点评的篇幅,鉴于对读者的导读功能和小说文本的物理空间,点评不可能成为系统性和条理性的文学批评,于是小说点评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即点评者凭借着自己的生活和艺术经验,随着小说文本的展开即兴发挥,随阅随批,记录自己在阅读中的比较零碎的感受和心得,这样小说点评在批评思维上便呈现出重视点评者直觉和主观感受的特征即直抒己见,很少求证。这种直觉和主观式批评在小说点评中可谓比比皆是,这种批评方式口语色彩浓厚,因此有些类似“灵魂在杰作中跳舞”的印象主义批评。由于点评是有感而发,字数不限,想写在何处均可,因此小说点评是一种开放式的文学批评,这种形式促使点评者更愿意采用生动活泼的语言来记录自己阅读时的所思所感,这使小说点评的语体呈现出很强的情感色彩。这种语言特征在点评中的具体表现就是点评者用非常情绪化的语言或讽刺愤慨,或赞美感叹,或粗言怒骂等。如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以“愤书”解《水浒》,认为当时“宋室不竞,冠履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因此“虽生元日,实愤宋事”,还如在楔子中李贽点评太尉向道士求问天师在何处“瘟疫盛行,为君为相底,无调燮手段,反去求一道士,可笑可笑”[13]。话语中充斥讽刺愤慨之情,让人读着觉得十分过瘾到位。[14]
综上所述,通过对词集点评和小说点评的发展历史进行回溯,并对其发达原因进行探求,在此基础上着重对点评这一文体的方法进行分析,点评根据不同文本主要由序跋、读法、回前和回后总评、眉批、夹批、旁批等体例组成的一个综合性批评文体。明清小说创作与传播的兴盛和小说文体地位的提高,点评体例的齐备等因素促使了点评的崛起。点评在体制上呈现出有序灵活的特点和对文本的依附性,在具体批评中综合运用各种文体体式,重视直观感悟,语言生动活泼,情感色彩强烈,这种文体特征使点评成为一种综合多样文体体式的文学批评。
批评案例
本章选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部分内容作为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的实践案例。
案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部分[15]
课后习题
1.理论题:概述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的特点、种类及其发展历史。
2.实践题:收集2~3种使用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的著名作品,并与同学交流、探讨点评式文学批评方法的长处和缺陷。
本章主要参考文献
1.陈永辉:《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文体嬗变》,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2.(宋)何士信:《草堂诗余》第五卷,清《忏花庵丛书》本。
3.(宋)何士信:《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卷上,明洪武遵正书堂刻本。
4.(宋)黄昇:《花庵词集·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1,中华书局,1958.
5.(清)金圣叹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万卷出版公司,2009。
6.(清)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8,南京图书馆藏稿本。
7.(清)李贽、金圣叹等批《水浒传·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
8.刘军政:《中国古代词学批评方法论》,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9.(明)毛宗岗批《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线装书局,2007。
10.孙克强:《小议〈历代词人考略〉的作者及其学术价值》,《文学遗产》1997年第2期。
11.(明)杨慎:《评点草堂诗余》卷1,明闵英壁刻本。
12.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
1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
[1] (宋)何士信:《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卷上,明洪武遵正书堂刻本。
[2] (清)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8,南京图书馆藏稿本。
[3] 孙克强:《小议〈历代词人考略〉的作者及其学术价值》,《文学遗产》1997年第2期。
[4] (宋)何士信:《草堂诗余》第五卷,清《忏花庵丛书》本。
[5] (宋)黄昇:《花庵词集·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1,中华书局,1958,第15页。
[6] (宋)何士信:《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卷上,明洪武遵正书堂刻本。
[7] (明)杨慎:《评点草堂诗余》卷1,明闵英壁刻本。
[8] 本部分主要参照刘军政《中国古代词学批评方法论》,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9]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第13页。
[10] (清)李贽、金圣叹等批《水浒传·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22页。
[11] (明)毛宗岗批《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线装书局,2007,第50~52页。
[12] (清)金圣叹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万卷出版公司,2009,第25页。
[13] 李贽、金圣叹等批《水浒传·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69页。
[14] 本部分主要参照陈永辉《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文体嬗变》,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
[15] 为了直观,本案例直接截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图像,该书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