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眼中最甜的果子

上帝眼中最甜的果子

诗 雨

朋友来吃饭。既是朋友,自然偏心,觉得我怎么也得是一只振翅十万里的大鹏,为什么没人给我提供那么阔大的天空。言下之意,怀才不遇。

我说你可千万千万,不许说我怀才不遇。

那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怀才不遇是咒语,可以开启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恐惧被遗忘,恐惧被轻视,恐惧有才不得展,有志不得伸,恐惧英雄本当疆场死,却在床榻了一生。最害怕的东西却最会祸害你,所谓“风刀霜剑严相逼”。其实黛玉小姐身边何尝真有风如刀霜如刀将她碎剐凌迟?一切不过是心中的恐惧。

所以所有神圣的经典都有一个很清楚的训诫:勿惧。

陶渊明死了那么久,才一点一点显露出他的价值,像淹在光阴里的白石。他不当官,回家种地,别人既不觉得他是“不遇”的圣人,他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爱诗酒的傻子。脑子里既没有“遇”与“不遇”这回事,所以他的诗里找不到恐惧以及愤怨的情绪,活着听从自己的心声,死也死得安详平静。

看了唐朝马戴一首诗:“灞原风雨定,晚见雁行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空原白露滴,孤壁野僧邻。寄卧郊扉久,何年致此身?”为求致身,孜孜于心,可若真有那么一年“致”了你的“身”,你又能怎样?《借月山房丛抄》中收有明张文麟端岩公年谱,自记其在刑部主事任内亲见会审刘瑾事。明朝大太监,九千岁,权焰倾天,一朝被拿,跣剥反接,杖责四十。“瑾垂头片时不语,少顷则张目四顾云:满朝大小官员都是我起用的。”便有蔡驸马开口,说朝廷用人如何是你起用的,“掌嘴!”“掌讫十下。”这样的“遇”,剑柄操在人家手里,高兴的时候人家看你杀人,不高兴便可以倒过来杀你。

所以庄子聪明,拼其一生,追求的无非是两个字“不遇”。最喜欢他写的大葫芦和大树。葫芦太大,没用,怎么办?正好泛舟江湖,风浪打不翻的风流。大树太大,又太扭曲,不遇,怎么办?正好可以戳在路边,看春风秋雨,世间百态,直面灵魂,不夭斧斤。

其实庄子也不是“不遇”,不过他的“遇”是和自己“相遇”,然后把命运的剑柄握在自己手里,哪怕剑插回鞘,挂在墙壁,夜里有呛呛龙吟,响的也不是哀音,而是对生命的最高礼赞,上达天听。

在读《与神对话》,书里的神非常冷酷地对人说:

“你不会得到你所求的,你也无法拥有任何你想要的(want)的东西。这是因为要求本身就是欠缺的一种声明,在你说你想要一个东西时,只会在你的现实中形成那个‘缺乏’(wanting)的经验。因此,正确的祈祷永远不是恳求的祈祷,而是感恩的祷告。”

这个神真聪明。他告诉人不许向我祈求你所缺的,要向我感恩你所得的。抱怨所缺,必心生怨怼,感恩所得,才能心生感激。地狱不在死后,地狱就在今生。天堂也不在死后,天堂也在今生。若觉怀才不遇,必定生活在地狱。只有当了自己的主人,才能将咒语打破,逃出生天。

人怀才如同树结果子,被人吃的甜果就算是遇明主,成贤才啦,酸果子高挂枝头,没来由一阵自卑。其实不必。人不吃,上帝吃。你看霍金,都快给他咬成果核了,那么一个嘴歪、眼斜、抽鸡爪疯、坐轮椅的瘫子,分明在他那里是最甜、最美的果子。

生命本就不是悲剧,每时每刻都有幸运如光,行走在黑暗的渊面。看似怀才不遇的人,未必遇的不是上帝。塞林格在《麦田守望者》里说:“成熟的人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卑微地活着。”这样的人,高尚、有理想,卑微,又不抱怨,最幸运,因为必定继和自己相遇之后,成为上帝眼中最甜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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