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片人
凉月满天
陪着电视台去采访。
主角是一个“纸片人”。
握手、寒暄,她的手伸过来,一握冰我一哆嗦,好凉!
薄薄的一片身子,好像一片薄薄的叶子。秋叶。大家都见过春天的叶子,丰厚的,华美的,生着细绒,映着日光,摸着绵软,闻着醇香。秋天的叶子,沐了金风,经了冻霜,薄的,脆的,蜷曲的,枯落的,躺在地上,落日映照,灰灰的一片秋凉。
她穿着薄秋衣、厚秋衣、保暖内衣、毛衣、马甲、羊绒大衣,而我只穿一件毛衫一件外衣,结果她的整个身体厚度只有我三分之一。
所以我偷偷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纸片人”。
“纸片人”是一所小学的教务主任,2001年罹患乳癌,迄今十余年矣。动手术、放疗、化疗,那是一段生死炼狱;偏偏老公又因此得了重度抑郁。于是她的生活就变成这样:回到家,上有年迈的公婆父母需要奉养,中有患抑郁症的老公需要关怀,下有弱小不知事的孩子需要教育扶持。来学校,上有层层叠叠的上级派发的工作需要完成,中有本校教育教学方面的工作需要指导,下有带的班里一个个跳来跳去的小跳蚤一样不肯安分的小娃娃等着她传道授业。
所有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她却在采访的过程中,一直恬静地笑,我好像看见她的内心有湖水天光,林木秋叶——生活的重压危及不到她的内心。
所以我又错了。她不该叫“纸片人”,该叫“蚕丝人”。
蚕丝,而且是天蚕丝,武侠片里经常出现的道具,说是此物虽细而柔韧绝顶,刀砍不可断,拿它织一件宝衣穿在身上,基本上就等于刀枪不入、外力不伤的神仙。是的,她的心就好比天蚕丝包裹住的一枚鸡蛋,里面一汪圆圆的蛋黄,刀斧无伤。
我羡慕她。
一次一位男士夸我:“闫老师真精神!”我掩了半边的嘴,有一丝怕被人看破的心虚。整个人好比一个漂亮的包,锦绣绸缎,光泽焕然,内里却早己虫蛀鼠咬,一片凄惨。笔底歌颂春光,心里一片秋凉。整个人既不柔韧,亦不豪强。
我眼里世界破败,人心孤寂,整个人生不是天堂,是炼狱。在这个纸片一样的人眼里,世界却庄严华美,人也庄严华美,即使身患绝症,她也认作完美,因为命运给了她看到生活的另一面的机会。
就在我的旁边,一边规划着采访内容,指导着记者和摄像,排布着采访阵势和氛围,电视台的节目部主任一边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这也是瘦瘦的一个女人,年过三十诞下一女,爱如珍宝捧在掌心。来电话的是幼儿园老师:小女儿高烧不退;她打过去的电话则是给老师安排,让孩子如何吃药,如何先哄孩子睡觉,等我一下班便去接她,如此等等。
当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我说你让老公把孩子接回去照料,她说我们两地分居;我说小孩的爷爷奶奶?她说两个老人都已经过世;那你的父亲母亲?她说他们倒是都在,归我奉养,可是年高有病。
我说那你赶紧走吧,孩子要紧。她说不要紧,我们抓紧,抓紧。
于是拼命抓紧。十二点半,对“纸片人”的采访终于大功告成,发着高烧的小女孩也终于回到妈妈身边,小小的人,脸蛋儿烧得通红,像一粒长着大眼睛的红樱桃。她心疼地把女儿抱紧再抱紧。
又是一个蚕丝人。
一次一个先进人物事迹报告团来本地,其中一位瘦瘦的女士,比林黛玉还林黛玉,一句话停三停,细语轻声。我心说这谁家的阔太太搞了钻营,得了荣誉,到处现演。结果听到后来,这个女人也是乳癌,动了大手术才不过半年,正在放疗和化疗阶段……她处处都不讲自己如何艰难,而是一个劲儿谢地谢天:因为有了生命,所以才有这一切的离合悲欢。
她们的心真柔韧,真柔韧。
什么是生活和生命的真相?读一本书,书上有句话这样讲:“你贯注在什么上面,你就得到什么。”那么,这就是真的:你贯注喜悦,便得喜悦;贯注悲哀,便得悲哀;贯注幸运,便得幸运,贯注不幸,便得不幸。
一直以为生活让人无奈,谁想竟真的不断有人把喜悦贯注在悲哀,尤其是那些柔弱的女性,原来她们的心并不柔弱,而是柔韧。而我们这些原本当觉得幸运和幸福的人啊,身康体健,家有余钱,再多的困境总有人帮自己一起分担,却总觉得所得幸福不及她们一半。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纸片人”,怀一颗天蚕丝围护的心脏,人世茫茫,把自己开成最漂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