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苦心自知

甘苦心自知

——关于孙犁

过多地给孙犁先生唱赞歌,他不会喜欢,我也不会那样做。孙犁先生曾告诉过我:“你终究是年龄小,和我接触少,对我了解不太多。”

说我和他接触不太多,确实如此。然而这几年来,我毕竟和他接触多次了,感受着他为人为文的各个方面。

春节前,我和南开大学中文系的张学正先生一同去看望他,那天只有他自己在家里。他兴致很好,和我们谈笑,不时出现连珠妙语,屋子里的气氛很热烈。

这时候,我才想起自己还在河南时,有一次来天津办事,突然间染疾卧床,再也走不了了。在天津,我举目无亲,自己又行止困难,不得已托人给河南拍了一份电报,又写了一封信给孙犁先生。

过了两天,河南来人了,照料我回程。而给孙犁先生的信,过了三天他才收到;他自己行动困难,马上让保姆买了东西来看我。自然,保姆未见到我;孙犁先生却不放心,又往河南给我写了一封问候信。

这是一件平常事,但体现着人间温情。我在这里记下这件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想说明,孙犁先生并不是像外界所传言的那样不近人情。

段华在南开大学读书时经常就读书的某一问题向孙犁先生请教

段华在南开读书时与孙犁先生合影

倒是有些事,孙犁先生难以去做“人情”。他自己也不讳言,比如他告诉我说:“有些事,别人也让我干,可干不了有什么办法。我身体不好,视力也差。”

孙犁先生说的是实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卷》本来想让孙犁先生在正文前写个导言,但先生考虑到自己年纪大了,精力有限,看不了那么多的作品,于是就实事求是地给负责人回信,说明了情况,请他们谅解,并让他们再找人,以免误事。

这事看起来似乎无情,但反过来想一想,这起码要比那种争出风头、虚张声势的人高出多少倍。

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时,因为出版社的原因,我请他题的书名未用上。这不仅使我终生遗憾,而且让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他。他并没有生气,却反过来安慰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写的字不好。”

抗日战争的残酷性,自不待言,日寇丧失人性地戮杀我国人民;但此间中华民族的英勇顽强也让全世界注目,此所谓美与丑的两个极致。孙犁先生说:“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看到了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孙犁:《文学和生活的路》),这些作品,影响了一大批读者和作家,也奠定了孙犁先生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但是,有人却一面说“作家爱写什么当然有他自己的自由,何况中国大多数读者的情感趋向和作者一样”,一面又说“在《荷花淀》这类作品中,现实生活中残酷的战争到孙犁的笔下似变得像一场轻松的游戏,作者要表现的美好的极致实在缺乏一种沉实的基础”。(陈越:《我观孙犁》,《文学自由谈》1989年第3期)

我不知道陈越同志是否经历过抗日战争。按照他文中的观点,孙犁先生只有描写了战争的残酷性这个极致,他写的美好极致才有“一种沉实的基础”,那么,陈越同志是不是片面地理解了现实主义呢?文学总是引人积极向上的,如果作品里到处都是硝烟血腥,还能让人感受到这种积极的引导吗?

孙犁先生在文集自序中说过,不管怎样说,他的作品经过岁月的检验,总算列队越过关山完整地走了过来。我们从另一个角度说,孙犁的作品,取信于时代,也将能流传下去。我觉得陈越同志似还不理解孙犁。事实上,孙犁的作品,时时刻刻闪耀着理想的光辉,那光辉就是鼓舞人民追求民族的独立自由和安宁幸福。有意味的是,几十年之后,孙犁先生说了这样一段话,更明确阐述了自己创作的美学思想:“凡是伟大的艺术品,它本身就显耀着一种理想的光辉,这种光辉当然是创造它的艺术家赋予它的。这种理想,当然来自艺术家的心灵。

“不受年代、生活的限制,欣赏这件艺术品的人,都会受到这种理想之光的指引和陶冶。如果站在这件艺术品面前,感受不到这种光辉,受不到陶冶,这样的人是难以从事文艺工作的。

“理想就是美,就是美化人生,充实人生,完善人生,是艺术的生机和结果。失去理想,从反映现实到反映自我,从创造美到创造丑,从单纯到混乱,不只是社会意识的退化,也是作家艺术良知的丧失。”

孙犁先生并不会把外界对他的褒贬放在心上,对陈越同志的一些观点,他也只是宽厚地说:“我觉得人家也没有攻击、谩骂,说得也有点道理,这只是学术认识上的不同。我确实也没写战争的残酷性嘛,这个问题40年前就有人提起过,他发表他的看法也是应该的嘛。”

这与某些人所说的,孙犁总坐在屋里骂人、不近人情的说法,多么不相吻合!报纸上印错了孙犁先生文章中的字,他还说从文意上说得通;甚至有青年抄袭了他的作品,他还宽宥地说青年人急功近利,有时不免做点错事,但不必深究,认识到错误改掉就好。

孙犁先生也知道别人怎样说他,他说:“有些感受,不能不反映到我近年的作品和议论之中。我极力协调这些感受,使它不至流于偏激。有人说某人整天坐在家里骂人,太无聊了。无聊有之,骂人之心,确实没有。既不坐在家里骂人,也不跑到街上捧人。取眼之所见、身之所经为题材;以类型或典型之法去编写;以助人反思、教育后代为目的;以反映真相、汰除恩怨为箴言。如此行文,尚能招怨,则非文章之过,乃世无是非之过也。”

天津日报社《文艺》双月刊的主编邹明病逝以后,孙犁先生感到很不好受。一天下午我去看他,他一个人在家,说:“邹明死了,这几天我心里老是闷着。前几天写了四五千字,交给《光明日报》了,发表后你可找去看看。可能是因为邹明跟着我时间长的缘故。”说完,他沉静下来,默默地去抽烟。

这就是后来我在1990年1月18日的《光明日报》上看到的《记邹明》一文,七八十岁的老人,写得那么长,那么真挚深情,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五千字的文章里,既写了邹明,又写了自己,还写了他们之间的交往。时代风云、人世沧桑、邹明的优缺点和他不谙官场世故的性情尽在其中。孙犁先生写道:“与其说是记朋友,不如说是记我本人。是哀邹明,也是哀我自己。我们的一生,这样短暂,却充满了风雨、冰雹、雷电,经历了哀伤、凄悲、挣扎,看到了那么多的卑鄙、无耻和丑恶,这是场无可奈何的人生大梦,它的觉醒,常常在瞑目临终之时……现在有的人,就聪明多了。即使已经进入文艺圈的人,也多弃文从商或文商结合。或以文沽名,而后从政;或政余弄文,以邀名声。因而文场芜杂,士林斑驳。干预生活,是干预政治的先声;摆脱政治,是醉心政治的烟幕。文艺便日渐商贾化、政客化、青皮化。”

但愿别再有人说孙犁想摆脱政治,事实上他一再声明说自己相信“‘政治决定文艺’这一科学的说法”,换一个角度去看,“从文场进入官场,这是历代文人无可争议的、一贯的醉心之路。这种道路,已经不是政治侵略文艺,而是文艺侵略政治了”。

孙犁先生认为过去文人和做官分不开,从历史的角度清醒地分析了文人轻视官位的情况,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论战。对于现在某些人要淡化政治、淡化生活,孙犁先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在作品中,政治可以淡化,生活也可以淡化,但作家的生活欲望,不能淡化。”而且,某些作家赤裸裸地要地位、利益,“这些都与政治有关,作家本身的政治,也淡化不了,而且,有越来越浓化之势。其实,你愿意谈也好,不愿意谈也好,浓化也好,淡化也好,政治是永远不会忘怀文艺,文艺也不会忘怀政治的。欲提高作品格调,必先淡化作家的名利思想。”

因此,孙犁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近来有些作家常常指责领导、评论家,不按艺术规律办事。很少有人自问,他的‘创作’,是不是完全符合艺术规律。”

孙犁先生不是完人,他也有弱点。他幼年体弱,后又脑体有病,至今头仍摇晃不止。按他和北师大郭志刚教授的谈话中所说,这是“抽风病”在幼年给他留的后遗症。此病有时让他眩晕,让他头痛,1956年的一场大病更加重了此种病情。他有时如一个诗人兴奋激动,有时却又沉默寡言;反映到文章里,有时尖利如锋,得罪了不少人,有时却又委婉醇厚,像陈年老酒,但总体来说,孙犁先生晚年的作品有一种淡淡的美丽的寂寞,让人咀嚼不厌。当然,他并不是总是这样,有时也来点幽默,只是这幽默是文人式的文雅,能让人达到心领神会的地步而已。例如,他在《谈杂文》中,很戏谑地写了一段话:

“如果认为凡是国外的,就都是好的,可以拿来的,那就像他讽刺西崽像文人一样,‘英文,英文,一笑,一笑了’。”

我每次去见他,总是他一个人在家里,或读书或写作。尽管搬到了一个新地方,还是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1986年,他就告诉我:“他们要给我装电话机,我不让装;他们说这是一种待遇,级别的标志,我要级别有嘛儿用?”关于孙犁的级别,曾有人认为是处级,其实那时他的儿子就快到处级了。一个1938年投身于抗日革命队伍的老同志,早已闻名中外的作家,今天依然在默默地为文学奋斗着。

大病之后的孙犁先生

前几天,我又到他那里看他。他高兴地和我说了一个小时的话。我有时插几句,有时默默地听他兴高采烈地说又写了几篇文章,已在《羊城晚报》《文汇报》上发表,那情景宛若小孩子在向客人展示自己的珍宝一样;也听他谈他喜爱的《随笔》杂志等。

刘熙载在《文概》中说“文章老更成”;黄梨洲在《明儒学案》中谈到王阳明晚年的学问境界,用了王龙溪的两句话:“所操益熟,所得益化。”这些话用到孙犁先生身上,正相宜也。

我要告辞时,他拿出新印出的《芸斋小说》到书房里去签名,我在门口等着,保姆阿姨笑着说:

“段华这几年长高了。”

“是的。”我回答着,从孙犁先生手里接过书,下楼骑上车回自己的住处。路上,早春的风迎头吹着,虽还有凉意,心里却很惬意。

1990年3月6日下午 南开大学图书馆

注:此文写完,请孙犁先生审阅,他删去几段似乎歌功颂德的话,并建议我把涉及某作家的一段比较偏激的话删去:“人家倒霉了更不要说人家什么,写文章要宽厚。”我照他的意见办了,这使我又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1990年3月15日下午从孙犁先生处把原稿拿回,晚改讫,在天津南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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