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马

天下无马

马作的卢

朋友海杰的家乡在宁夏西海固地区,据说在他的家乡,有些小孩在十岁以前没见过鱼!

刚听说时不太相信,甚至有些好笑。直至后来自己两次去过那里,才觉得很有可能。那里很干旱,河流、水塘很少见,加上闭塞,经济较为落后,确有可能出现多年见不到鱼的情况。回过头来想想身在大城市的孩子,如果没有动物园和风景区,他们在十岁之前又能见过多少动物本尊呢?而那许多动物数十年前在我们的寻常生活中还是会偶尔看到的,比如马、鹰、野猪、狐狸、狼……起码身边还有它们很切近的传说。后来我们的生活跟它们慢慢不再有关,我们身上也渐渐淡去了与它们相关的忧惧,以及与它们相像的生猛秉性。

小时候的农村老家,因为还有马车在使用,各家还会喂有一些马。随后有了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摩托车,马儿们突然消失了。儿时的许多情景至今难忘。有一次我亲手给马喂草,心惊惊地看它咀嚼的样子;还有一次,小小的我单独将一匹马从村东牵到村西头去。记得当时紧张极了,我那么小,它那么高大,竟真的跟着我手中的缰绳走。当时心下忐忑:快点儿到村西头吧,它若反抗,我真的奈何它不得。可它确实没有反抗,那时我真的觉得它是人类的好朋友。

河南巩义市郊,有个很小的关帝庙,院外搞开发建设连年推土,在庙周围形成高地,小庙坐在了坑底。一到雨季,庙就会被淹。庙里的几间旧房中有三国故事的泥塑,可惜经过多次水淹,基本垮塌了。那些塑像虽不是古迹,但看得出当初做得相当认真。几年前见到时,很是震撼:泥塑已经东倒西歪,缺胳膊断腿,甚至掉了脑袋。塑像色彩黯淡,有的泥块剥落,露出里面的草、竹条或铁丝的骨架。像是一场酣战正在进行时被人按了暂停键,那些战场上的人、马突然定格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着岁月的尘封。

刘备败走场景里,他的坐骑已经快成了一副空架子。马头虽然泥土脱落殆尽,轮廓尚在,威仪俨然。缰绳还被握在主人手里,它还在尽忠职守。忽然忆起,刘备这坐骑是有名号的神驹,叫做“的卢”,是额上有白色斑点的马。刘备曾乘着它陷入襄阳城西檀溪水中出不来,刘备急得直叫:“的卢,的卢!今日危矣,可努力!”的卢也确实努力,一跃三丈,出来了,留下了义马救主的故事。辛弃疾在《破阵子》曾写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此马俨然已成行业标杆。

可惜眼下名马神驹已经搭救不了主人,连这保佑人们生财的关帝小庙都在大开发的推土机前即将不保,人终未能忠义如马。感怀之余我支起三脚架,在昏暗中布置了手电光,为“的卢”认真地拍了肖像。怆然离去。

我确实已很多年没有见过真的马了。

良马之死

2012年早春,我路过张掖的山丹军马场,集中见到了一些马。

山丹军马场据说由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始创,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此地历代都是重要的军马摇篮,输出的军马品质优良。后来因为成为电影《牧马人》的拍摄地,所以名气再增。如今从那里的宾馆、商店的名字上,还依稀可见那部电影的影响。可我去的时候发现马并不多,它们的形体也不大。机械化时代到来后,军马事实上完结了它征战的历史,据说现在主要是提供给一些剧组拍戏用。

祁连山边,刚下过雪的马场在清晨的阳光下一片亮白。我踩着雪出来转悠。由于阳光和雪地的反射光太强烈,我还在小商店里买了一副墨镜,镜片后的寂清马场多了一层暗淡的调子。

马场和缓起伏的坡地全部覆盖了雪,不算厚。还有零星一些干枯的草在雪地里探出头来,仿佛它们仍需要呼吸,也让人联想到它们夏天时的繁茂。南边远处是绵延的祁连山,像被在头顶上匆匆洒了盐,仍露出青黛色的身躯和褶皱,显得更加立体。偶尔可以看见小撮的马群在坡上觅食,在起伏的白背景前自由而缓慢地变换它们的高低位置。一切安静得可怕,拍照摆弄相机的声音变得清晰异常,还有自己挪动脚步“咯吱咯吱”的声响。除此外,整个世界都是哑的,像在播放一段纪录片突然失去了音频。

在我看来,这里的马与从前见到的马最大的不同,是它们没有马鞍和缰绳。或许将来会有,但起码在此地、此时,它们是有着最大的自由的。转了很久之后,我已经冷得不行。在返回的路上,看到远远的一条河边站着一群人,低头围观着什么,甚是突兀。

好像是遇到杀马的场面了!我有点儿小兴奋,赶紧跑过去看。

那群人都是马场的,躺在地上的是一匹黑色的大马。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指挥下,正在给马开膛。我很快感觉出气氛异样—所有人面如寒霜,神情悲切,几乎没人说话。那些西北人的面孔在不高兴时备显冷峻,像一块块悲伤的铁板。只有我一个围观者,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眼下的气氛,只能默默观看。

马被开了膛。

它侧躺在雪地上,双眼圆睁。为了更方便掏出内脏,几个男人奋力辅助,掰开、压按马腿,它巨大的心肠流淌散落出来,还冒着热气,原本白色的地面一片血污。

挺直的马腿指向天空,露出了腿间硕大的睾丸,在阳光下乌黑锃亮。它还在随着人们的动作颤动,好像还是个活物。最后一次向世间昭示它的性征,但又无奈地丢掉了一匹骏马最末了的尊严。

几个人在马的内脏上翻找,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后来领导先走了,剩下几个工人继续忙活。

终于有人告诉我,这马是猝死的。拉到这里来解剖,是想察看一下死亡原因。他说,这是匹难得的好马,赢过很多次赛马比赛,还拍过好几部电影、电视剧,就这么突然死去,所以大家都很难受。场里的马,特别是好马越来越少了。

但只能接受这结局。马场的人悲戚的或许不只是马,也包括他们自己。

几千年来,马应该曾是人类利用的最快的交通运输工具,还曾征战沙场、娱乐四方,载着人类的文明滚滚前行。马背上的人们也是灵动敏捷的,离开了马背的人们也渐少了迅猛和勇武。曾经互为战友,而今难得相见,所以会为又一匹好马的离去而更加伤怀。

光线那么强,天气那么冷,心情如此悲,都是我什么都没拍成的理由。却不后悔去过张掖山丹,意外为一匹骏马送别。

以梦为马

马儿看似温和,却是与战争最密切相关的动物。曾给人类带来力量和速度,一定还有我们如今难以想象的驰骋感和征战的欲望。

在雪地里发呆,想起旅途间看的网文:在明朝万历年间,传教士利玛窦意外地发现,中国的男人都如此文弱。他在往罗马写的信中说,“很难把中国的男子看作是可以骑马打仗的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帝国里最聪明的男人看起来都像女人:“无论是他们的外貌气质,还是他们内心的情感流露,看起来全像是温柔的女子。要是你对他们尊敬礼让,他们便会比你更加谦和。”利玛窦还笑话上流人士打架,像妇女一样揪头发,他们大多数人连小刀之类的兵器都没有……

不知道现代男人跟明朝人比起来差别到底有多大,显然我们也没有小刀,也没有马,极少打架,也没有可以揪的长头发。虽然提倡礼让谦和,但斗争哲学在暗中流传。人们应该变得愈加木讷焦虑了,雄性外观和气概在花样美男、中性偶像面前更加没有了市场。世人要看美马、瘦马、嫩马,可它们载不动我们的驰骋的梦。战马或千里驹更是寥寥,更没有了骑士和游侠,堂·吉诃德在我们生活着的本地只能作为一个不智的外国笑话而存在。

终于,这个终点来到此时的我们身边。被人类狠用了几千年的朋友又被毫不犹豫地抛却了,它们善良也悲情。现在偶尔在古装影视剧里还能见到马队厮杀,它们在烟尘中倒地翻滚,阵阵狂嘶,实在是可怜极了。双方“士兵”都知道是在演戏,只有马儿们不知道那一切是假的,摔倒在沙场的痛应该跟它们的祖先没有两样。它们作为留下来的基因代表,继续为人类不文明的故事卖力。

人生一世,草木一生。马场的草儿再丰茂,也会在秋天迎来枯黄。马儿的生命也短,马场的工人告诉我,马的平均寿命大约30岁,3到15岁期间可以被人类使役。看来,祁连山脚下那些小马儿只有三年的自由日子,然后就要离开这个集体各奔前程去了。再以后,便成为一匹老马。

我也曾常年在集体里,有过好的“前程”,只是那些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战场。野性难驯,便一再跳槽离开。终于不再有槽,不再有像样的草,不愿再为什么官家鞍马劳困,一骑绝尘跑进了自己的梦境江湖。

诗人说,我以梦为马。

可是,没有马的梦,和没有梦的马,皆是尴尬。

我想,有些东西之所以叫做梦,是因为它朦胧、不清晰。现在想来,我当初开始的流浪,也根本没有什么方向。那不是快马加鞭地奔向什么已知的终点,而是边走边找方向。据说,人类的百分之八十的决定都基于恐惧。那么,值得我骄傲的是,我真的在决定奔向自由时克服了恐惧,那恐怕是基于我身上尚存的一丝血性。自由或许不是什么说走就走,而是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再或者,是越走越远,根本就回不来。

雪地里站得太久,我那文弱的鞋子早已招架不住。傍晚,花了几十块钱在牧场的小商店里买了一双翻毛的短靴子,灿黄色的,是当地人用马皮做的,他们都穿这种鞋。我觉得它便宜又帅气,给人添了些血气方刚。后来的整个冬天我都穿着它,走在哪里,我都觉得自己的步子跟一匹骏马有些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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