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浪漫
没有它们的人间
有一次,与好友彦初聊起一个假想的问题:“如果给你一天的时间,让你回到小时候,你会用这一天做什么?”
“拍照!”
这是我们当即共同的答案。
用一天,去乡野、去街道,疯狂拍下周遭的一切,房屋、道路,和那时人们的脸。
“小时候的乡下,可以看到炊烟!”彦初补了一句。
这话让我一愣,现在农村没有炊烟了吗?的确,好像这些年到处拍照没再见到。彦初说,老家早就不烧柴火了,用煤气罐,镇上都有,方便得很。
确实。那时黄昏时分,家家户户开始做饭了,在无风的日子,拉风箱,炊烟起。袅袅地直升到空中,飘上天庭,告诉上界俗世尚且安好的消息。在外边玩耍的孩子可以由此判断妈妈会出来张望着喊“吃饭啦—”的时间。这竟已是远去的景致了,现在不用柴火了,自然就看不到了炊烟。
一切都好像在这几十年变了,仿佛我们的儿时就是连接古今的关口。我们所能回溯的、最接近古早的时间,无非就是自己的童年。而童年也是回不去的,哪怕只是一天。
另有一次,与几位朋友在山坡歇息,一位寡言的大哥紧皱眉头,重重叹道:“这世界还是变了,就在几十年前,我们出门,路两边经常有大片松林的!”确实如此,我就有小时候经常见到松林的记忆。
古代的故事、诗文里,松林可以是剧情发生的舞台:夏天炎炎烈日下挑担子的赶路人累了在此歇脚,有人会担心有好汉在林里埋伏。正贪恋这里的凉爽,不料一阵风过,松涛声起。大家心里便会吃紧,惊恐四望,遂抓了草帽、拍拍尘土,担着行李匆匆赶路去了……
怎就没有了松林?乡村里的空气、土壤没有变啊!可能是被更速成更值钱的林木取而代之了。或者是挪到了山上去,总之,它们被移出了我们的视线。
还有桃林、杏林,还有空气好时的皓月繁星,还有晚霞中的红蜻蜓,夜晚挑灯飞行的萤火虫……啥时候想起来,都是最最美好的意象。只是在后来,我们已经见之不易。
诗意的浪漫早先是一种普遍的存在,那是我们从小到大长久的精神食材,里面有我们的出处,也有我们清楚的来路。它可能粗糙、天真、原始,却存在得真切、挺拔,它轮廓分明、生机勃勃,众生曾为之颠倒,在它的怀里接近或达到过自由。
整个社会已扑向方便、快捷,并顺手关上了记忆的门。实利主义终于大行其道,曾被颠倒的众生到底还是想颠倒过来,并陷入绝对沉迷。
没有了绿林,好汉自然无处藏身;少了皓月繁星,就少了好奇憧憬的眼神;没有蜻蜓和萤火虫,童年会失去多少有趣的追逐引领……我们丧失了来路的泥土,脚下水泥坚硬。
终于,无存。我们被留在了没有它们的人间。
三味书屋
去年秋天,十分开心地到了绍兴。在那里除了浏览了两个水乡之外,最主要的经历就是参观鲁迅先生的学堂三味书屋了。前一天晚上在附近的老街住下,第二天一早便赶去,正像是卡着时间前去上学一样。
八点多就到了地方,发现去早了,三味书屋还未开门。因为已是著名景点,门前已有很多人在排队,挤在回形的金属栏杆里。南腔北调的人们被折叠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块形的人阵,摆在街旁的小石桥边。大概是来此景点参观的人多为读书人的缘故,队伍排得很规矩。有不少是成年人,大家在谈天说地等待着开闸,涌入一段集体记忆的河流。
我是鲁迅的粉丝,那是最好的语文和良心。当然毫不犹豫地买了票排入队伍。
我拿出手机,百度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随即在众人队伍里轻声读了起来。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我头也不抬,一个劲儿地读下去。一边随着队伍往前挪时,一边仍在读。忽而觉得自己读得很好,好似学生时代被老师叫起来范读的神采。或者说,此时此地,我觉得这在人群里的诵读更是气韵生动,诚意万分。或许有人侧眼看我,觉得这人在嘈杂中闷头读书,有些古怪和傻气。不管它,没有比可以回到从前更让我义无反顾。我为当初喜欢上文字的那个少年而来,我如此隆重地与当初的那个自己重逢。
就在当天,我还接到广州一好朋友打来的电话。他准备举家移民到匈牙利,刚刚亲赴那里考察环境回来,问我几时回广州,聚一下。我迫切问:“那边到底怎样呢?”
“非常好,漂亮、干净!”我听得出他的兴奋。我只能表示祝贺,一个多年的愿望即将得偿。可我仍有困惑和担忧:“你把孩子也带过去,我们自己的东西就不要了吗?”
我从未打算移民。令我生畏的除了语言、饮食这些差异外,肯定还有更巨大的文化差别。或许我对风景是有要求的,我在心里这样想。我猜匈牙利没有“明月夜,短松冈”,没有“平沙落雁”、“草长莺飞”、“晨钟暮鼓”……那是“漂亮”和“干净”这些指标之外的中国语境。只不过我们也快没有了这些,只有点残山剩水。世界在被扯成平的时候,离开似乎变得不那么痛,几乎去无遗憾了。
长大、发展和迁徙,其实都是在离开。
只是我还想回溯寻找,直找到这旧园子和老书屋门前。那是天真的梦开始的地方,从那里得到过一个好的标准。好奇、向往,还有善良,那是我们出发时的样子。带着最好的语言,去与世界攀谈。判断是非的智识和天真纯良好像从那时就建立了,仿佛并不需要等到长大。
如今的我,摸爬滚打过了青春,现在仍在生活中开心地吃着些苦头。只是一路当真,忆念不忘,还算有那颗曾经的少年心。
三味书屋门前执着诵读的傻样就是明证。
走失的主人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傍晚,我在河南浚县的一家旅馆住着,天降大雪。
之前有过几次在拍照途中偶然遇雪的经历,都让我十分欣喜。雪,也是古人的诗画里不可或缺的意象。在南方住得久了,总是渴望能与有雪的世界不期相遇。
我抓起相机就往西边山上的娘娘庙跑,那是一座古庙。之所以叫它古庙,是因为看得出自然朴质,还没有被整成抹漆鎏金的挣钱的“道场”。这如同阅人,一个天然去雕饰的人,与繁复装潢的脸,诚意是不难分辨的。进过那么多庙,它的宗教气息多寡,有多少古意,还是可以很快感受出来的。那是人类向神明公开求爱的重地,理当充满诚意。
此时,古庙新雪,我心怀庆幸的喜悦。在雪中兜兜转转穿过一道道院门,偷偷联想着如果此时我是一位古人,应会拿出怎样的快雪诗篇?
鬼使神差地撞见院墙角落里的无头将军石像!
我陡然一惊,几乎不敢与它对视,总觉得它是活的。身体姿态动作还在,却偏偏掉了脑袋,猜想应该是疯狂时期被蠢人砸了或是后来被奸人敲走卖钱了吧……最重度的伤残就以这种形式保留了下来。
飞舞的大片雪花好像在故意搅起事态,我凝滞在那里,走将不得。他像是专挑了这么个时间、场地把我截堵在此,将我流于表面的怀古悠情劫停。一场对质似乎在所难免了。
它的肩头刚落了一层白的雪,像正上方有月光洒下,也像舞台上方打下的一道寒色追光,恰凸显出了它肩脖上空无一物,着实是一片精神的空白。在我们的文化里,应该没有什么比“掉脑袋”更要命的事了,曾经的威武和现在的凄绝,在向晚的风雪情境中被推向极度抑郁。好像我成了恶的人类的代表,被捉回来接受指证,与它处在当庭对望的两极,听着他静静地声张自己的发言权、存在权。
我只知道,我竟再也无法与之真正对视了。站在它面前,我们是背叛者,也是失败者。可我们曾是主人,它还在向我抱拳施礼。将军风雪里辞行远征,似乎是欲说声“后会有期”。憾的是,就算他可以转身离去,也寻不到自己的城池了。就像我们离别了过去的那小小人间后,便再也不会重聚。
文明在趋同,让我们误以为文化也无所谓存异,任其湮灭,任其快速成为前世。那许多引燃我们浪漫情怀的柴草,都随当年的炊烟走了,随后星光黯淡。我也曾经以为,只要我愿意选择某种生活方式,是可以回去寻找它们的。而事实是,过往不再,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快没有了那精神的后路。跑丢了魂的,是我们。
别国的维纳斯掉了胳膊仍可以被审美,我们的遗存却这般无厘头了。这是怎样残败的无表情浪漫,这是怎样的去之无痛大国!
欲哭无言。
浪漫主义永远是个出走的浪子。腹热肠荒地回去找秋水天长,到头来发现,走失的,竟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