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借梁山好汉的故事来想象奥林匹斯众神的生活并不合适,梁山上奇缺女性与爱情,几个母夜叉之类轻易地成全了好汉们重义轻色的美名。若论武功,即使公孙胜也只相当于奥林匹斯山下小妖的水平。但无论如何,奥林匹斯天神们还是太像占山为王的土匪了——当然他们不土,起码是贵族落草,林冲、卢俊义的档次。若温和一点儿,我们还可以把奥林匹斯想象成一个度假村,那里住着人类的一些高贵而浪漫的亲戚。

较比之下,中国的神更像神的样子。他们使命感很强,喜欢开天辟地、抟土造人、补天治水的大事业,但不愿意和男女人民在一起。他们住在九重之上、虚无缥缈之中,而且简直是一种故意。据说本来神仙和人类居住得很近,楼上楼下的,可以方便来往,搞搞意思,可是天帝颛顼执政时很不喜欢无差别状态,就搞了个“绝地天通”的工程,拉远了仙境与人间的距离,从此人神两界,互无兴趣,基本断交。这些神身体不似人形,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七情六欲。比如就爱情而言,中国神话中没有代表人的自然本性的爱情之神,只有婚姻之神——月老,给人的感觉仿佛退休老干部开了个婚姻介绍所,并且专做“黄昏恋”。神神之恋、神人之恋既稀少又没有情调。试想女娲人首蛇身,西王母杀气腾腾,人类岂敢盼望垂青。级别较低的嫦娥倒是浪漫了一下,但丈夫既非血肉凡胎,她后来又干脆逃离丈夫和人间,宁肯去月亮上过一种没有人间温暖和爱情的清冷生活。织女、七仙女——严格说都不算女神——耐不住寂寞下凡走一遭,最终也像女知青或女大学生村官一样返城了。哪有神仙眷侣,我们记忆中像点儿样子的爱情,多是由一些三流的仙女甚至女鬼、花妖、蛇怪或狐狸精之类造成的。再等而下之的甚至是“天子”——皇帝的微服私访调戏民女了。

确实,中国的神是真正的神。爱情是以有限去追求无限,是以缺陷去追求圆满,是以人性去追求神性,是痛苦欢乐的交织。神本身就是圆满,神本身就是无限,神也无所谓痛苦,他们要爱情干什么?即使在希腊神话中,天神们要体验真正的爱情,也只有与人类互动。

但中国神话中人性的贫困,无疑减弱了神话的现世色彩,让我们觉得不亲切。我从小就知道月亮上有男士吴刚、女士嫦娥。长大以后我就想,偌大一个月亮,孤男寡女的,就怎么没有一点儿故事?嫦娥似乎已经失语,所以养了一只“看起来好像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生活大爆炸》台词)的无言的兔子;吴刚孤独成病,砍树强迫症成为全部生活。原来,他们是在不同的神话中登月的,借用专业术语,这是两个没有任何联系的“独立神话”。故事固然清晰了,道德固然纯洁了,但文学与人情都没有了。在后来“子不语怪力乱神”、“男女授受不亲”的文化传统中,他们俩就更没有交往的可能和机会了。幸亏现在有了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我们才不再替嫦娥姐姐难过了。

希腊神话神人同形、同性,它较少宗教性和天上的威严,富于人生的情趣和人文精神。它是世俗的、明媚的、浪漫的和活泼的,它更像是现实人生的图画,根本就是现实人生的寓言(据说在希腊语中“神话”一词即有“寓言”之意)。伊迪丝·汉密尔顿曾说:“神话学家们使一个恐怖的世界转变成为一个美丽的世界。”这是“致魅”时代,人类偶然出现于洪荒的世界上,依赖神话甚至迷信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建立了必然、丰富的联系,原始世界因为这些富有人情味的神灵而显得格外美丽生动,至今想来仍令人神往。中国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先生曾描述他想象中的雅典:“那里夜夜都有月光。”希腊的月光应该格外迷人,因为天空中布满了神灵和传说,地上的一棵小草、一滴露珠都体现着某位小仙女的情怀,而主管月亮的,是一位美丽而严厉的女神。那是一段神在人间的时光,深闺少女常在一阵头晕目眩的幸福中失身于英俊而强力的神灵,牧羊少年有机会与仙女聊天、恋爱。妖怪妖而不怪,斯芬克斯既聪明又讲理;土匪匪而不土,扳松贼辛尼斯岂非最早的弹性力学专家?即使惩罚和受难的故事,也不阴森可怕。希腊神话中的地狱,让人想到的不是来生,而是今天的客厅或办公室。当我们看到冥王哈得斯(略相当于阎王爷)风风火火地恋爱时,我们感到如此欣慰和开心,就像看到我们假正经的老板卷入了一宗桃色新闻,让人觉得希腊的地狱甚至比天堂有趣。

我们现在仍然愿意这样想象,遗憾的是,天文学和宇宙飞船破坏了我们的敬畏感、好心情和想象力。强大的科学实现了“祛魅”,但从此“世界不再令人着迷”(席勒)。童话《彼得·潘》里说,当一个人长大,说他不相信仙人的时候,世界上就有一个仙人落下去死了。若按照希腊神话的说法,神灵是“不死者”,那我们愿意相信这些仙人移民到更遥远的星球上去避难了。走进今日的山林,再也没有仙女了,没有狐狸精了,甚至没有狐狸了,只有满地的塑料垃圾。近似妖怪的是都市里满街的汽车,能带来奇迹感、新事物的地方只剩下电子大世界了。一个没有神仙和妖怪的世界是多么荒凉无趣啊!由此我们也理解了后现代主义“返魅”的意义:一种有机主义、生态主义伦理观,渴望回到人与自然的统一状态。我们今天浸淫其中的魔幻游戏、玄幻文学乃至穿越影视等,都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这种久远而深刻的“返魅”愿望。

然而,神光并没有熄灭。每天清晨,当曙光女神厄俄斯(罗马神话中称奥罗拉)披着玫瑰色的轻纱出现在东方,太阳神阿波罗仍然驾驭着他黄金的太阳车从此出发,向大地与人类流泻着万古不灭的金辉,德尔斐庙宇门楣上“认识你自己”的神谕仍然是人类无法释怀的使命和力量,是一切学科殊途同归、无法抵达的终点。

而夜深人静的时刻,仰望仍然神秘的星空,我们不愿意相信月亮女神的家园已经被登月飞船建成了殖民地,那闪烁的星星怎能不是神灵?诗人余光中就在这样的月光下咏叹:“今夜的天空很希腊。”

希腊东北部有一座山,名叫奥林匹斯(Olympus,不同于Olympia)。此山高9600英尺,山顶终年积雪,是天地相接的所在。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山琼楼玉宇,金光闪耀,是宇宙的中央机关所在地,以宙斯为核心的第三代神灵们就在这里管理宇宙大事。很显然,这里更便于诸神监视人类,插手人间事务。同时,发现和追逐大地上美丽的少男少女也容易多了。

奥林匹斯诸神指的是大议会成员,有“十二”之编制,也有“十三”神之说,但由于种种原因,名单并不一致,共涉及十四位神灵。其中一半是主神宙斯的兄弟姐妹,另一半是宙斯的英雄儿女。这是一个以主神宙斯为中心的大家族,次一级的在野神灵也都和圣山王族沾亲带故。每位神都有具体负责的地域和部门,并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另外,诸神频繁下山活动,大地上英雄辈出。“爸爸去哪儿了”是神话母题,但在希腊神话中都有明确线索,若是父亲缺省或默认状态,十有八九就是宙斯了。

希罗多德说:“可以说,几乎所有的神都是从埃及传入的。”埃及神话只是希腊神话的源泉之一,希腊人广泛地吸收了地中海周围其他地区和民族的神话传说。但希腊人的伟大与骄傲在于:“我们把一切外来的东西变得更美丽。”(柏拉图)同时,这种完整的“体系神话”也无疑是多少代作家、艺术家持续拼凑、加工的结果,至今还留有很多矛盾和漏洞。

圣山王族并没有开天辟地的伟业。宇宙最初混沌一团(卡俄斯),后来由于能量偏移,打了个“大哈欠”(即大爆炸),从中诞生了四位神灵,其中最重要的成员是地母盖亚。盖亚自己通过无性繁殖、单性繁殖或有丝分裂之类的方式(据说在生命进化史上两性合作的时间很短)生下了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男,然后与之结合,生十二提坦,这是第二代神灵。十二提坦有男有女,二元结合,比单性繁殖更有效率和乐趣。宙斯及其哥哥姐姐等都是提坦神的儿女。

圣山王族除了长生不老(“不死者”)并具有超自然的威力,其他方面皆和人类(“必死者”)一样,比如受命运和定数的限制。他们具有人的形貌和七情六欲,自私任性,爱虚荣,喜享乐,每日里宴饮喧哗,搬弄是非,打架泡妞,有好品质的时候很少。他们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动态辩证,浑然一体,完全不同于中国古典伦理学中性善与性恶的截然二分,他们实在太像人类了。

说到宙斯,后世的人们常称为朱庇特,这是他的罗马名字。罗马本来也有自产的神话,但故事少,版本低。希腊神话传播到罗马后,以强大的优势覆盖了罗马神话。故事合并了,丰富但并不完美,留下了一些漏洞。最麻烦的是诸神的希腊名字与罗马名字并存,仿佛双语字幕。比如希腊的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对应罗马的维纳斯,就像中国女孩翠花到美国后又名“玛丽”一样。至于怎么称呼最合适,就看在什么语系、语境和文化传统中了,相当多的文学作品混合使用希腊名与罗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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