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新笺
天青的眼窝盛一对蜜色的眸子
湿漉漉的螅唇嫣然绽两瓣猩红
正是黑甜乡浓到化不开的时候
也就那么轻、那么轻轻地一抖
即抖落数点寒钟。问题是做梦
还得凭这枕头又香又软的现实
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曾写过这首题为《香港问题》的小诗了。这几天闲来无聊,偶从箧底检出旧稿。诗末注明写于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九日,一想,正是中英联合声明签署的次日,那是“不可无诗”的大事,于是有了这首习作。看得出,它纯属初学者押韵的实验(韵式为罕见的abccba),意在营造一个“暖香惹梦”与“寒钟催醒”的对比式情境,别无深谋。这很正常,因为当年一个僻处小城的文学少年,对于此等高居头版的国家大事,哪里谈得上有什么独特的感受与见解?即便有,隔了十几年的烟云回望,也认不真了。“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说的是实话。所以,竟可以说这首诗没有所谓原旨,仅仅是一只小小的空壳罢了。那么,我忽然萌发这样的奇想:何不借此做一个游戏,设法替它寻找几条注脚,附会若干解释,看看能不能为它注入当年或许没有的新义?这一定很有趣吧。古今多少笺注家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这下是由我自己来做。昔我也,非今我也,就算是另外一个人写的诗好了。
诗的起首两行,便为香港画了一幅像:眼如蜜,唇似螅,一朵妖艳醉欲流,真是一位绝世的东方名姝。可是,且慢。虽然佛经上说:“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但王充《论衡·言毒》却道:“食蜜少多,则令人毒”;而所谓“螅”,据字典上的解释,乃“腔肠动物,体小,形状略似花瓶,上端有口,周围生几对小触手,可以捕食物”,想必类似于习见的蚂蟥;“猩红”二字,本来就形容红若猩猩之血。合此数条以观之,则柔唇似螅,媚眼如蜜,只是貌若秀色可餐,却隐隐有些吸毒与吸血的意思。看来,在作者当日的心目中,对香港的印象混合着可爱与可怖,绝非“点绛唇”词牌那样典丽,甚至也不像“露华浓”(Revlon)广告那样妖艳。她的形象,洋化得有点恍惚而陌生,美得诱人又慑人。
这便是香港了,香软枕上,黑甜乡中,正做着好梦。“浓得化不开”原本是徐志摩一篇小说的题目,其《二》正是写香港:“这不是香港,这简直是蓬莱仙岛。……一朵宇宙的琼花在时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盘的灵异。”小说中的主人公登太平山顶而如此兴叹。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香港更是风情万种,而绮梦也真正“浓到化不开”了。可是,忽然,她打了个冷颤。“我看到香港的维多利亚陈年披巾给拿掉,政治着凉的一个喷嚏喷醒了多少高帽燕尾的春梦”,董桥《静观的固执》一文这样写道。
因为寒钟为她而鸣。这钟,不是教堂里的钟,是唐诗里的钟。钟上着一“寒”字,证明作者深知这钟声的重量与其对香港整个生存状态的影响。“也就那么轻、那么轻轻地一抖”,用的是“欲重故轻”法。不过,到底只是报个时辰而已,说不上是“丧钟”,也算不上是“警钟”。更深一层看,时间上的提醒之外,兼有空间上的暗示:迢递的钟声,点破这黑甜香软的小世界外,别有一更高远的天地。于是,可以想见这位梦中的佳人作何反应了:觉来一霎,恍惚中浑不辨此身何在,那况味,用一句现成的话来形容最妙:“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点。”
毕竟,这不是古代闺情的现代版,所以那秾丽的颜容与疏淡的钟,虽然同构而成为一个雅致的世界,最后还是介入了粗俗的“现实”“问题”。所幸这煞风景的叙述,仅仅道出一个基本的事实,即这个梦还要接着做下去。因此,可以说,什么事其实都未曾发生,什么问题其实都未必存在,唯一的问题是续梦,它只是刹那荡起了几道涟漪,只待平复如初。且不妨掇拾些旧词片语来串解诗意:这不是“惊残好梦无寻处”的怨曲,倒像一出轻喜剧,剧中人仿佛是从“春梦正关情”,到了“锦衾知晓寒”,但仍可望“梦长君不知”。枕依旧会“软”,是谓“稳定”;梦依旧会“香”,是谓“繁荣”。全诗的大旨,似乎可以用一句已经说了千万遍的话来加以总结:“继续维持香港社会的繁荣与稳定。”
带一点调侃;有几分不信任,得意,与无可奈何;最终仍止于这样一个结论,那么,这首诗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对香港这位东方名姝的馨香祝祷了。它排除了一个可能,即不再做梦,而认定这梦如果要接着做下去,就得保留,或者说迁就,这片梦土上令人意乱情迷的现实。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这一心态,真有意思。如果它是普遍的心态,那么未来的梦真能够酣美如故吗?我想到徐志摩《浓得化不开》里面的一些话,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竟隐隐有了某种指向,读起来渐渐像是谶语:
全没了。但转瞬间现象的世界重复回返。……但不再是方才那整个的灵异。另一种方法,另一种关键,另一种意义也许,但不再是那个。
话说回来,只要那“现象的世界”重返就好。马照跑,舞照跳,梦照做。诗里的钟声远了,但愿小说里那“钟罄相击的声响”,主人公“从街角上的水果摊看到中环乃至上环的珠宝店”而仿佛听见的,能琳琳琅琅地响下去,永不消歇。
文章却要就此打住了。从前几行戏笔,可谓即事名篇;以上一番闲文,也算应景有作。应什么景?这不,真的是九七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