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美丽命名

为美丽命名

俗话说:美人之光,可以养眼;诗人之韵,可以餍心。要在现代都市里找那既赏心又悦目的去处,依我看,一般设在大商场一层的化妆品部应属首选。那是现代人的美神殿,朝觐者虽多为女香客,但也不妨我们男同胞随喜流连一番。一来,那么多国际顶尖模特作“以色列”,真叫你花多眼乱;二来,便是那些美丽的名字,美得往往像一首小诗。

我指的不是什么柔皙防晒乳、炫色立体眼影、轮廓紧致精华素、多元瓣膜日霜等,这些产品,因为不用,所以不懂,只感觉像是科技工作者与文艺工作者的合谋,叫人不明就里给骗了钱去。我指的是它们的品牌,大抵都费了好一番心血命名,因而颇具观赏价值。

比如,“兰蔻”(Lancome)一名,丽音而美意,令人联想及“兰泽多芳草”、“豆蔻梢头二月初”这些名句。又如,“露华浓”(Revlon),音义沦浃无间,更是妙不可言。这个译名,美艳至不可方物,而典出李太白写杨贵妃的《清平调》三首之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照我看,在二十世纪中国的最佳译名中,“露华浓”可入三甲。另外两个,一个是纳粹德国的秘密警察The Gestapo,不知是谁译成“盖世太保”,令人油然而生怖意;再一个是希腊神话的美神“阿芙洛狄忒”,全名是Aphrodite kallipygos,后一个词由“美”与“臀”合成,潘光旦译蔼理士《性心理学》时,把“kallipygos”译成“佳丽屁股”,令人称绝。

其他的名牌化妆品,音义俱佳的译名还可以数上几个:“美宝莲”(Maybelline),堪称雅俗共赏;“娇兰”(Guerlain),也算纤秾合度;“莲娜·丽姿”(Nina Ricci)呢,微有些堆砌了。我不满意的是“雅诗兰黛”(Estee Lauder),特别是“娇韵诗”(Clarins),靓丽的字眼儿挤在一块儿,嫌闹,而且中间着一“诗”,简直要不得。不知为什么,化妆品和沐浴露之类经常用到这个“诗”字,如“诗芬”、“采诗”等,谜面里出现谜底,实在是大忌。名字一旦雅过了头,就成了俗艳,反不及一些国产品牌如“小护士”、“大宝”之类,虽然既输文采又逊风骚,却好在有一份平民化的亲切。

有两个品牌值得一说。一是“密丝佛陀”,用的是公司创办人Max Factor的名字,但是译得好。“密丝”我是知道的,“佛陀”我也是明白的,可是合起来就让我傻了眼。纯粹是超现实主义的译法,不讲道理,可是你得承认有点儿神秘的美丽,因为今天我们中国人只晓得一个劲儿援用欧美的元素,偶见古印度风格的命名,不禁有意外的惊喜。二是上海的“清妃”,素静雅洁,近于冷色。看多了前面的浓妆艳抹的系列,你这时就会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每一个汉字,都是声与色的交互渗透,都有它的重量、质感与明暗度。要把语言文字用得像绘画或音乐一样,充分地展现其微妙的明暗(nuance)与内在的肌理(texture),这可是了不起的本事。而最好的诗人特别具有一种字斟句酌的耐心,能够测试出每个字的音质和音色,并将它们巧妙地组合到一块儿,所以最胜任起名字的工作。据说,美国女诗人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对文字高度敏感,以至福特汽车公司出一款新车,也要向她征求名字。

看来,在二十一世纪溢光流彩的都市,现代诗已经转换生成为现代广告,而其极致的表现,当然是化妆品的品名。所以,有天赋的诗人们应该开一家命名公司,专门替人取名字,新产品名,也可包括人名。俗话说,“儿好生,名难取”,很多人都是有深刻体会的,因此这也算为人民服务的善举。不过,必须有润格。当年把coca-cola翻译成“可口可乐”的那位仁兄,据说只得了两箱子碳酸饮料回家解渴,那可是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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