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诗学批评者、译者——袁可嘉与中国新诗

诗人、诗学批评者、译者——袁可嘉与中国新诗

王家新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内容摘要:本文从“诗人、诗学批评者、译者”三个角度论述了袁可嘉对新诗做出的贡献。作为诗人,在20世纪40年代,袁可嘉处在新诗艺术探索最前沿地带,和同时代一批新锐诗人一起,有力推动着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作为一个诗人批评家,他致力于对同时代诗歌进行阐发和总结,明确提出“新诗现代化”命题和“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方案,并把它作为一种“新传统”来塑造。他不仅是那个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发言人,而且其诗学批评在今天仍具有现实意义。至于诗歌翻译,袁可嘉身上一开始就携带着一个译者。“文革”后他重拾译笔,而且明显体现了对现代主义的回归,他对叶芝的翻译,影响了一代读者,也重新激发了中国诗人对“现代性”的追求。像袁可嘉这样“三合一”式的、以对“现代性”的追求为內核的诗人,构成了新诗的主要推动性力量,也为我们昭示着一种“现代传统”。

关键词:袁可嘉;中国新诗;翻译;现代性

“让我沉默于时空,/如古寺锈绿的洪钟。”1981年,在“文革”结束后的思想解放气氛中,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叶集》,堪称是新诗史上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它不仅发现了九位“被埋葬”的优秀诗人,而且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及其艺术成就令人惊异地展现了出来。

随着《九叶集》的出版,长期以来只是作为“外国文学研究者”的袁可嘉的诗人身份才被人们重新认识,不仅如此,他早年的诗作表明,在40年代中国新诗的艺术探索中,他还一直处在一个最前沿的地带。据传记资料,袁可嘉中学时代即开始写新诗,最初喜欢英国浪漫主义和徐志摩的诗,1941年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受到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影响,西南联大期间,曾在《大公报》副刊发表第一篇诗作《我们是黎明边缘的轻骑兵》;1946年毕业前后,他的诗歌创作进入活跃期,艺术风格也趋于成熟,在一些报刊发表有诗作20余首。在这些诗作中,有《出航》那样展现个人精神追求的诗(“大海迎接人们以不安的国度:/像被移植空中的断枝残叶,/航行者夜夜梦着绿色的泥土”),也有对民众苦难的沉痛书写(“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须的多余,/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难民》);有对现实的辛辣嘲讽(“绅士们捧着大肚子走进写字间,/迎面是打字小姐红色的呵欠”,《上海》),也有对自身存在的审视和追问(“我们惭愧总辜负你的好意,/不安像警铃响彻四方的天空”,《旅店》),等等。而从艺术表现上看,他倾心于“象征手法和机智笔触”,爱用“悖论修辞”(“走进城就走进了沙漠/空虚比喧哗更响”,《进城》),对人生经验能做综合把握和多重视角的观照,语言富有张力和反讽意味,等等。和同时代那一批新锐诗人一样,他同样以“现代性”为追求目标,但他的诗在形式上更为谨严,笔力也十分遒劲。在《诗的新方向》中他曾称穆旦“是这一代的诗人中最有能量的、可能走得最远的人才之一”,而他自己的创作,其实也展现了这一“可能”。

正因为早年的袁可嘉是这样一位充满锐气、富有创作潜力和前景的诗人,所以他有可能以他的“现代敏感”、创作实践和理论素养,对他那个年代的中国现代诗歌进行阐释和总结。1988年袁可嘉《论新诗现代化》的出版(三联书店),就将中国新诗史上一位并不多见的重要诗论家展现在我们面前。

《论新诗现代化》收有袁可嘉从1946年冬到1948年底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写下和发表的二十六篇评论。在这些文章中,《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带有一种诗学总纲的性质。袁可嘉开篇即提出:“40年代以来出现了一种‘现代化’的新诗”,而“隐在这个改革行动后面的理论原则”首先是:“绝对肯定诗与政治的平行密切联系,但绝对否定二者之间有任何从属关系。”

袁可嘉这样说是有“背景”的,因为在那个年代,正如女诗人陈敬容所说,新诗史上已有了“两个传统”:“一个尽唱的是‘梦呀,玫瑰呀,眼泪呀’,一个尽吼的是‘愤怒呀,热血呀,光明呀’,结果是前者走出了人生,后者走出了艺术。”

这就是为什么袁可嘉在坚持诗歌艺术的独立性的同时强调诗歌“来自广大深沉的生活经验领域”。他着力于建立一种富有张力的诗学,力图消解新诗创作和批评中的“二元对立”话语,在《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中,他以坚定的口气这样说:“绝对肯定诗应包含,应解释,应反映的人生现实性,但同样地绝对肯定诗作为艺术时必须被尊重的诗底实质。”在《诗的新方向》这篇诗评中,他也称穆旦“在现实与艺术间求得平衡,不让艺术逃避现实,也不让现实扼死艺术,从而使诗运迈前一步”

更可贵的是,对于新诗论争中的种种“对立项”,诸如反映论和表现论、社会性和个人性、政治性和艺术性,袁可嘉不仅有透彻的理论分析,也给出了他的诗学解决方案,那就是他的“有机综合论”。他提倡诗“从机械的反映到有机的创造”,坚持认为诗是“有机综合的整体”。而他所认同的诗的“新倾向”,“最后必是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现实表现于对当前世界人生的紧密把握,象征表现于暗示含蓄,玄学则表现于敏感多思、感情、意志的强烈结合及机智的不时流露”

他的许多论述,最后也都指向了这种“综合传统”,如《从分析到综合——现代英诗的发展》,从题目本身即可见出他的诗学倾向;在《综合与混合》中,他指出:“综合是有机的统一的,混合则是支离的,破碎的;综合以整体制约部分,使某种意义得有高度表现;混合则以部分放逐整体,予某种因素以独占价值……”在《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中,他引用了瑞恰慈“包含的诗”与“排斥的诗”的说法,他自己当然倾向于“包含的诗”,因为“它们都包含冲突,矛盾,而像悲剧一样地终止于更高的调和。它们都有从矛盾中求统一的辩证性格”。在《对于诗的迷信》的最后,他这样声称:“这种必需的界限的划分,目的不在使诗孤立绝缘,而是使它独立配合,不在窒息诗,而在唤它返回本体,重获新生。”

正因为袁可嘉的有力阐发和总结,“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传统”在今天已被视为中国40年代现代诗歌的主要诗学标志。这种新的综合,提升了中国新诗的诗学品格和艺术表现力。而袁可嘉对它的阐发,不仅彰显出其时代意义,而且在今天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我相信,他所提出的一系列诗学理论问题,所确立的“新诗现代化”方案以及对一些具体作品的分析,对今天的诗人和评论者仍会是一种有益的提醒,如怎样面对当代诗歌创作的矛盾困境,怎样把现实关怀和对诗艺的探索结合起来,怎样在写作中达成一种知性与感性、激情与反讽的融合,怎样把抒情、叙述、象征、思辨、戏剧性“综合”在一起,重建一种更有张力、更具有艺术整合性的诗学,等等。

总的来看,作为一个诗人批评家,袁可嘉在那时所显示的批评锐气(当年他曾把这些批评文章结集为“新批评”,只是未能出版)、广阔的诗歌视野和理论辨析力、行文中所透出的敏感而成熟的心智,都令人折服。他深入新诗创作的核心地带,能够抓住那个年代最深切的诗学诉求,又具有世界性眼光,在热情介绍和“引进”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和诗学的同时,致力于把中国新诗置入一个更广阔的语境中。在方法论和批评气质上,他的批评也不同于二三十年代一些诗人个人自白或趣味式的诗论。他的批评,不仅更具有学院的“专业性”,也具有更敏锐的诗歌洞察力和理论辨析力(例如他对“诗与民主”、“诗与晦涩”等种种问题所展开的辨析),更具有提出问题和诗学建构的能力,而这些,在那个年代和整个新诗批评史上都实属难得。

至于诗歌翻译,对袁可嘉先生来说,几乎从一开始,他身上就携带着一个译者。他本来是学外语“出身”,在他和他那一批诗人中,创作和翻译——尤其是对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翻译,也明显构成了一种“不断交往,相互孕育”的关系。在他写于1946年到1948年间的《诗与晦涩》、《论诗境的扩展与结晶》、《新诗现代化的再分析》等文章中,就散见着他翻译的叶芝、艾略特、奥登等人的诗论和诗句: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叶芝

黄昏伸向天空,像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

——艾略特

随乐曲晃动的躯体,明亮的眼神,

怎叫人把舞者和舞蹈分清?

——叶芝

欧洲及群岛,众多河流,河面皱缩/如犁者的手掌。

——奥登

纵然是些零散的翻译,但依然透出一种优异的译笔,并显示出一个诗人译者以“现代性”为主要目标的译介关注点。他在那时的翻译,尤其是多篇对“现代英诗的发展”及诗论批评的译介,不仅为那个年代的人们打开了“现代性”的视野,在今天看来仍不失其敏锐。

只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40年代现代诗歌包括理论批评和翻译这种对“现代性”的追求,很快被席卷而来的凶猛历史所切断。像袁可嘉这样的诗人和译者,在后来不能自由地写作,但也不能自由地沉默,直到多少年过后,他们才有可能重新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

飞机越过太平洋上空,

眼帘中映出了蓝蓝的海水,

哦,那不是海洋的水,

那是你梦中的泪。

这是袁可嘉先生于1980年9月应邀去美国讲学路上写下的诗句,真是令人感慨。在“文革”浩劫之后,备受压抑和扭曲的中国诗歌才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复苏期,袁可嘉和他那一代的诗人译者,不仅重拾译笔,而且明显体现了对现代主义的回归(虽然这不是简单的回归)。他在那一阶段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多篇译介文章以及他参与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不但打破了当时的思想禁锢,并且也重新激发了中国作家和诗人对“现代性”的追求。

尤其是对我们这一代在“文革”之后考上大学的文学青年来说,袁先生等人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所产生的影响,怎么说也不过分。我们都是第一次从那上面读到瓦雷里、里尔克、艾略特、叶芝、奥登等诗人的作品的。最初的相遇往往最珍贵,我不仅从中经历了一场新的艺术洗礼,对于刚刚走上诗歌之路的我,也无疑是一种照亮和提升——尤其是袁先生所译的叶芝(收入《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卷),让我看到了那颗照耀我的星。

在袁先生译的那一组叶芝诗中,有《茵纳斯弗利岛》、《当你老了》、《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基督重临》、《驶向拜占庭》等七首。尤其是《当你老了》中的“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两句,使我深受震动,仿佛就是在那一瞬,有某种痛苦而明亮的东西为我出现了。“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读了也让人难忘,它像木刻一样富有质感,并显现出情感的深度。这些,对我以后的生活和写作都有着持久的影响。

至于《柯尔庄园的野天鹅》所体现的那种高贵、明澈和精英的气质,还有挽歌的调子,在那时也深深打动了我。“我见过这群光辉的天鹅,/如今却叫我真疼心!”这样的诗句我一读就记住了。甚至可以说,这样的阅读对我具有某种“创伤经验”的性质。正因为读了这样的诗,我们必须像叶芝说的那样,“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找寻栖所”

现在,我就从翻译的角度具体谈谈袁先生所译的叶芝,因为不经过他那优异的翻译,叶芝就有可能被我们错过,就不可能对我们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我们首先来看袁先生所译的《茵纳斯弗利岛》: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露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对照《茵纳斯弗利岛》的原文和译文,我们即会感到袁先生对原文的透彻读解和他作为一个诗人译者“用另一种语言重构文本”的优异能力。

叶芝说他是在怀着乡思走过伦敦舰队街时,听到叮咚的水声而刹那间产生了这首诗,并自认为这是“第一首具有自己的音乐节奏的抒情诗”。而袁先生的译作,不仅深入这声音的内在起源,也富有创造性地在汉语中再现了其节奏、韵律和意象。“我就要动身走了……”(“I will arise and go now”),译文一开始就确定了全诗的音调,“动身”、“走”和“去”这些动词的运用,也在汉语中重造了诗的姿态和节奏,十分动人。

总的来看,袁先生的翻译是一种忠实于原文的“直译”,但正如诗人帕斯所说:“在西班牙文中,我们称字面式翻译为servil(奴性式)……它更接近字典而不是翻译,翻译永远是一种文学活动。”袁先生的“忠实”也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如第一节的最后一句“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如对照原文“And live alone in the bee-loud glade”,即可见出袁先生富有创造性的精心处理,且不说音调多么动人,一个原文中没有的“听”,加入得是多么好!

在韵律上,原诗分为三节,每节四行,采用“ababcdcdefef”的交韵形式,袁先生也尽力保持了这种押韵形式(除了第二节有所变动),但是,他的翻译与那种刻意追求韵脚的死板翻译有别。正如他自己在《关于英诗汉译的几点随想》中所说:“我以为比较明智的办法是宽严有度,不做绝对化的追求,在影响译文流畅或风格表现时,宁可在形式上做点让步。”这就是为什么他这首译作读起来流畅而又自然,不仅富有节奏感和深长的韵味,还具有了“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这样的汉语诗歌本身的对称之美。

这也说明,诗的韵律不单是靠“押韵”来实现的。诗的翻译,如帕斯所说的,这是一种“文学活动”,是一种综合的运作,是一种语言本身的“演奏”。而这种“演奏”的目的,并不在于从表面上再现原作的音韵形式,而是如美国诗人翻译家温伯格所说:“应该为翻译出的文本创造出一种新的曲调。”

袁先生这首译作之所以令人喜爱,就在于他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曲调”。他把一首近一个世纪前的英文诗,变为了一首更动人的当代中文诗。“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这其中的“日日夜夜”也是原文中没有的),读了之后,这样的声音就会时时从我们自己的生命中响起!

接下来,我们看袁先生对叶芝《当你老了》的翻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开篇一句即译得不同寻常,“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被译作“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两个逗号的顿开,既避免了诗句的冗长,又再造了一种诗的节奏,而“grey”被译为“头白了”,也更能把中文读者带入一种岁月流逝、人世沧桑的情境。我们都知道,这首诗是叶芝写给茅德·冈的名诗之一,诗人一开始就想象了一种“老了”的情境,并从这个视角反观一生,指向了人生中某种致命的“缺席”。这种“缺席”,正是这首诗笼罩着一种忧伤调子的根本原因。

但诗人并没有因此减弱或放弃他那灵魂的追求,不仅如此,在这首诗的中间,还有某种更不同寻常的东西出现了:“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对照原文“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我们会发现袁先生增加了原诗字面上所没有的“只有”一词。这种有意的强调,使这句诗顿时成为全诗的重心所在:“只有一个人”才能抛开人生的浮华,和“你”一起朝向那些更高的精神事物,这样的翻译,强调了一种真正的爱的绝对性和不可替代性;而接下来,袁先生又创造性地将“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译为“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正是这种有意的强调和楔入原作精神的改写,使这两句诗成为名句,或者说,使一首译作获得了它痛苦燃烧的内核。

曾有人找出译文与原文明显的偏差,认为袁译不够“忠实”。但正如帕斯在谈翻译时所说:“庞德的(译)诗是否忠实于原作?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作为中文读者,我们都“宁愿”叶芝的原诗就是袁先生翻译的这个样子。这样的翻译,不拘泥于字面,而又抓住了原作中最闪光的东西。经过如此优异的翻译,一首本来笼罩着忧伤调子的诗,被推向了更崇高也更感人的生命境界。

至于袁先生翻译的叶芝名诗《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则堪称译诗经典,译诗一开始,其语言的清澈就令人惊异:

树林里一片秋天的美景,

林中的小径很干燥,

十月的黄昏笼罩的流水

把寂静的天空映照;

盈盈的流水间隔着石头,

五十九只天鹅浮游。

这种语言的清澈其实来自心灵的清澈,来自人生之秋的清澈:这种清澈是来自叶芝还是来自他的汉语译者?我们已无法分清;五十九只光辉的野天鹅从此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成为诗的高贵、神秘和美丽的象征。

不仅如此,像“盈盈的流水间隔着石头”(“upon the brimming water among the stones”),还深具一种汉语之美,“盈盈”的运用是多么好!它比原文更富有感情,也更动人。

而接下来,一种历历在目的语言刻画,使我们犹如身临其境,把每一个读到它的人带入了一种诗的“现场”:

自从我最初为它们计数,

这是第十九个秋天,

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

猛一下飞上了天边,

大声地拍打着翅膀盘旋,

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

原文的“all suddenly mount” 被译为“猛一下飞上了天边”,更口语化,但也更有力量;“and scatter wheeling in great broken rings”译为“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准确而又传神,尤其是“大而碎”这种描画,堪称大手笔,令人折服,原诗的表现力在汉语中达到了一种极致。

如果说叶芝早期带有一种感伤、朦胧的诗风,他后来的诗不仅带着“随时间而来的智慧”,而且变得更坚实,更有艺术个性了。到了现代主义兴起的时候,叶芝说他在庞德的帮助下,“从现代的抽象回到明确而具体的所在”。袁译中这种准确而传神的语言刻画,就恰切地再现出叶芝的这种艺术转变和个性的加强。

触动我们的,还有这首诗中那种挽歌的调子,“我见过这群光辉的天鹅,/如今却叫我真疼心”,诗译到这里,真可谓一字千钧!叶芝于1897年首次访问柯尔庄园,1916年重访该地并写下了这首名诗。多年之后,诗人已步入人生的中年,柯尔庄园也即将被强行收归国有,这使叶芝十分感伤。叶芝本来就具有精英意识,在他看来,柯尔庄园是一种古老而高贵的文明价值的象征,因此天鹅的光辉令他悲伤。他在目睹一种高贵的事物在他那个混乱而粗俗的时代消逝。袁先生对这一切的体会深入而又强烈,因而他会这样来译:“如今却叫我真疼心!”

同时,天鹅的年轻、美丽、激情和雄心,在它们身上体现的“永恒之美”,又引起诗人对自己人生岁月流逝的感叹。在接下来的诗的第三节,一个已经步履蹒跚的诗人在回想遥远的过去,而那也是个美丽的黄昏,“我听见头上翅膀拍打声,/我那时脚步还轻盈”(“the bell-beat of their wings above my head/trod with a lighter tread”),值得留意的是,袁译突出了“那时”——还有比这更动情的回忆吗?如果对照原文和不同的中译本,就会感到唯有袁先生的译文才深刻传达出一种来自汉语世界的共鸣。这种诗的共鸣有赖于一种如王佐良先生所说的与原作精神的“契合”,也有赖于精湛的语言功底。我甚至感到,在袁先生晚年翻译叶芝这首诗时,他是把他的一生的感慨都放在诗的字里行间了。是他自己还是叶芝在目睹一种高贵的事物在他那个时代消逝?总之,那已是同一个人。

诗的最后一节,袁先生译得也富有节奏感和情感色彩,“筑居”、“取悦于”的运用,典雅而又自然:“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这样一首译诗结尾,不仅使我们惘然,也使我们的视野得以扩展。它使我们从人生的有限和盲目性中醒来,而和诗人一起置身于宇宙的无穷中,去体会那世间的变迁和无常。

王佐良在他主编的《英国诗选》中这样评介叶芝:叶芝早期的诗“朦胧,甜美而略带忧郁,充满了美丽的辞藻,但他很快就学会写得实在、硬朗,而同时仍然保留了许多美丽的东西。他的诗歌语言既明白如话,又比一般白话更高一层,做到了透亮而又深刻”。我想,这也恰好是袁先生的翻译所达到的境界——他的翻译,给我们带来了一种美丽、硬朗、透亮而又深刻的诗歌语言!

总的来看,袁可嘉对叶芝的翻译,体现了一个诗人译者经验的成熟,它不仅创造出了无愧于原作的“对等物”,也显示了一种近乎炉火纯青般的语言功力和翻译技艺。它成为袁先生翻译生涯的一种总结。

至于袁先生的翻译诗学,很难挑出某一点来论述。在一次访谈中,他把译诗看作“一种艺术,而不是一种技术。这里‘整体观念’极为重要”。这和他早年在创作中所倡导的“综合传统”完全是一致的。他的翻译,正是一项有机的综合的创造活动,也有一种整体的相互协调的艺术效果。

让人深感喜悦和受益的,还有后来袁先生对谢默斯·希尼的翻译。早在希尼获诺贝尔文学奖前,袁先生就敏锐地发现了这位“继叶芝之后最好的爱尔兰诗人”。袁先生发表于《世界文学》1986年第1期中的“希内诗五首”,首次将希尼译介到中国。袁先生在介绍中特意提到希尼诗中“具体的动作和真实的细节”,而在他出色的翻译中,也往往是动作、声音、气味同时到来。这样的翻译,有着重要的“发现”的意义。从此,中国诗人和读者注意到这位更具有当下的现实感,也更让他们感到亲近的又一个爱尔兰杰出诗人。像王佐良在这之前对美国当代诗人勃莱、赖特的翻译一样,袁可嘉对希尼的翻译,也为中国诗歌引入了一种新的重要的艺术参照,一种新的活力和资源。

以上我从“诗人、诗学批评者、译者”这三个角度谈了对袁可嘉先生的认识。在西方现代诗歌中,创作,批评,翻译,这三者的合一,可以说是艾略特、庞德所奠定的传统。在中国新诗史上,像袁可嘉这样的“三合一”式的诗人,也构成了诗歌建设的主要推动性力量。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我们不仅要重建这个传统,也要尽力拓展和刷新这个传统,这对我们的诗歌在当下和未来的发展都很重要。

在这里我还要特意提醒的是,在袁先生这种“三合一”的诗歌生涯中,其内核是对“现代性”的不懈追求。如我们所知,袁先生是较早也是最为明确提出“新诗现代化”命题的诗人批评家,在40年代,他致力于把它作为一种“新传统”来阐发和塑造。在他的晚年,在历经人生的曲折后,他又回到了这一点,在他的“作家自述”中,他也认为自己的一生就是“以诗现代化为中心目标的”

在今天看来,我仍认为“现代性”是中国现代文学和诗歌的最主要命题。当然,在我们的这种历史和文化环境下,它同时也是一个被不断扭曲和中断的命题。不管怎么说,我们仍需要坚持这一追求。在我看来,这甚至是一种“永不完成”的现代性。从很多意义上,我们仍是在从事穆旦、袁可嘉他们未完成的工作。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让前辈的火把不致在我们的手中熄灭。

  1. 作者简介:王家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2. 袁可嘉:《沉钟》,作于1946年,首发于当年《文艺复兴》第2卷第1期,收入《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
  3. 袁可嘉:《〈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自序》,《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4. 袁可嘉:《诗的新方向》,《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21页。
  5.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4页。
  6. 默弓(陈敬容):《真诚的声音——略论郑敏、穆旦、杜运燮》,《诗创造》1948年6月第12期。
  7.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页。
  8.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页。
  9. 袁可嘉:《诗的新方向》,《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19页。
  10. 袁可嘉:《诗与民主》,《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5页。
  11. 袁可嘉:《新诗现代化——新传统的寻求》,《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7页。
  12. 袁可嘉:《综合与混合——真假艺术底分野》,《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04页。
  13. 袁可嘉:《谈戏剧主义——四论新诗现代化》,《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6页。
  14. 袁可嘉:《对于诗的迷信》,《论新诗现代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8页。
  15. 袁可嘉:《水、泪、爱》,《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0页。
  16. 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下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17. 转引自埃德蒙·威尔逊:《阿克瑟尔的城堡:1870年至1930年的想象文学研究》,黄念欣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页。
  18. 转引自王佐良:《另一面镜子:英美人怎样译外国诗》,《论诗的翻译》,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
  19. 袁可嘉:《关于英诗汉译的几点随想》,《中国翻译》1989年第5期。
  20. Eliot Weinberger,“Anonymous Sources:on Translators and Translation”,Translator on Their Work and What It Means,Edited by Esther Allen and Susan Bernofsk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3.
  21. Octavio Paz,“ Further Comments”,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Eliot Weinberger and Octavio Paz,Asphodel Press,1987.
  22. 王佐良主编:《英国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85页。
  23. 王伟明:《不成圆的弧圈——袁可嘉访谈录》,《诗人诗事》,香港诗双月刊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页。
  24. 参见《袁可嘉自传》,《半个世纪的脚印:袁可嘉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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