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律诗的对仗

第四节 律诗的对仗

对仗也称“属(zhǔ)对”。唐代宫廷中的仪仗两两相对,所以也把两两相对的对偶句称为“对仗”。

形成对仗的根本原因在于汉语自身具备的特点。汉语以单音节词和双音节词为主,便于在诗文中排列整齐,形成对仗,从而使诗文具有一种整齐美。唐代诗歌的对仗上承六朝骈文的骈偶之风,而又有所发展变化。

一、律诗对仗的位置

四联的五律和七律一般要求中间两联(颔、颈两联)对仗,这是普遍规律。此外还有在中二联对仗之外,首联也用对仗的。如:

杜甫《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或者在中二联对仗之外,还在尾联用对仗的。如:

李峤《奉和初春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主家山第接云开,天子春游动地来。羽骑参差花外转,霓旌摇曳日边回。还将石榴调琴曲,更取峰霞入酒杯。鸾辂已辞乌鹊渚,箫声犹绕凤凰台。

清沈德潜评点此诗说:“初唐每多对结。”[60]即指以对仗作结。

也有一些律诗只在第三联用对仗。如:

李白《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说:“三、四语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势乃佳。”这种颔联不用对仗的律诗,常在首联用对仗。前人称首联用对仗的为“偷春体”[61],意谓似梅花偷春色而先开。如:

李白《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沈氏又说此诗:“三、四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起句必须整齐。”[62]

全篇用对仗或全篇不用对仗的律诗均属例外。前者如:

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沈氏说:“八句皆对,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63]后者如:

李白《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

沈氏说:“不用对偶,一气旋折,律诗中有此一格。”[64]

总的说来,四联律诗的对仗通例是用于颔颈两联,而尤以颈联的对仗偏严求工。

排律除首尾两联外,中间各联均须对仗。绝句的对仗则较自由:可不用,可全用,也可只用于一联。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外集》卷首序题“绝句”下引《诗法源流》云:“绝句者,截句也;后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前四句;前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后四句;皆对者,是截中四句;皆不对者,是前后各两句。”

二、对仗的要求

1.词性相对:即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虚词对虚词。如唐玄宗李隆基《经鲁祭孔子而叹之》:

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当与梦时同。

颔联“地”对“宅”,名词;“犹”对“即”,副词;“邹氏”对“鲁王”,名词;“邑”对“宫”,名词。颈联“叹”对“伤”,动词;“凤”对“麟”,名词;“嗟”对“怨”,动词;“身”对“道”,名词;“否(pǐ)”对“穷”,形容词。

古人并无明确的词性观念,却有直感上的区分。因此这种对词性的区分往往是从词在句中的作用而定的。如李商隐《无题》颈联:“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但”是副词,“应”是助动词,它们都与下面的动词相结合,所以可以相对;“改”是动词,“寒”是形容词,它们在上下两句中分别充当“云鬓”和“月光”的谓语,所以可以相对。“镜”用为动词,指照镜,故可与动词“吟”对。

2.义类相对:相对的词属于同一个意义范畴或类别,如天文、地理、人事、行为、植物、动物、器物、颜色、数目、方位等。“义类”主要是就实词而言,虚词则无此划分。如(皆只出中二联):

司空曙《贼平后送人北归》: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乡”“国”,地邑对;“白”“青”,颜色对;“月”“星”,天文对;“垒”“关”,设施对。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姓”“名”,人事对;“惊”“忆”,心理对;“初”“旧”,时间对;“海”“天”,自然对。

白居易《宴散》: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院落”“楼台”,建筑对;“暑”“秋”,季节对;“蝉”“雁”,动物对。

杨巨源《送澹公归嵩山龙潭寺葬本师》:

双树为家思旧壑,千花成塔礼寒山。洞宫曾向龙边宿,云径应从鸟外还。

“双”“千”,数目对;“树”“花”,植物对;“壑”“山”,地理对;“龙”“鸟”,动物对;“边”“外”,方位对。

杜甫《绝句四首》之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两”“一”,数目对;“黄”“白”,颜色对;“鹂”“鹭”,禽鸟对;“翠”“青”,颜色对;“窗”“门”,居室对;“西”“东”,方位对;“千”“万”,数目对。

要在对仗中做到每一字(词)义类都相同是不大容易的,只要多数相对的字或句中主要的字义类一致就行。义类的范围也可大可小,如杜甫上首绝句“鹂”“鹭”相对,是禽鸟对,范围较小;而上面所引杨巨源的诗以“龙”“鸟”相对,是动物对,则范围较大。还有以动物对植物的,如杜甫《春望》:“感时溅泪,恨别惊心。”则是范围更大的生物对了。

律诗相对仗的两句句法结构一般也相同,但只要做到字面相对,句法结构不太一致也是允许的。这是律诗的对仗与六朝后期的骈文讲求的骈偶不完全相同之处。如王维《过香积寺》: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从句法关系上看,上句“人径”是“无”的宾语,而下句“何处”是“钟”(用成动词,指响起钟声)的状语。又如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何处”是偏正结构,“向人”是动宾结构。但是,“何”“向”以及如上王维诗中的“无”等字,古人视为“虚字”,可以构成对仗。可见句法结构不大一致的对仗,要能够字面上相对,就须做到词性相对(如“人”、“处”同为名词;王维诗中的“钟”意义上是动词,但字面上可作名词而与名词“径”相对);或者须做到意义相对,如刘长卿诗中“没”为谓语,“空”为状语,但义类相关(“没”为掩没不见,“空”为空自),故可以构成对仗。

宋代以后,律诗的对仗逐渐趋向于要求结构也完全一致。清人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说:“尹文端公(按,指清人尹继善)论诗最细,有差半个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65]尹氏之所以认为“差半个字”,就因为“欲雨”与“新秋”结构不一致。“欲雨”是“将要下雨”,与改后的“宜秋”可以相对。因为古人视“欲”“宜”为虚字[66],“雨”“秋”又都是表示气候和时令的(“雨”兼有名词和动词两种用法,可与“秋”的名词词性相对),而他说“名流多犯此病”,正可见律诗的对仗本不求句法结构的完全一致。当然,律诗对仗句中句法结构完全一致的占多数,特别是颈联的对仗尤工稳。关于这一点,下面还要涉及,这里就不多举例了。

这里也顺带说一下,律诗中间二联的对仗中,也包含了平仄的因素,即相对仗的出句与对句平仄相反。这一点在上节中已讲到。

三、律诗对仗的种类

1.工对:即工稳的对仗。这被认为是最好的对仗。律诗中的工对主要有以下几种:

(1)反对:用反义词相对。这也是上承六朝骈文的一种对仗方式。梁人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正对是律诗对仗中的避忌(详后)。《文心雕龙》在此举到的“反对”实例是三国王粲《登楼赋》中的“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春秋时楚人钟仪被俘后关押在晋国,而仍然弹奏自己国家楚地的音乐;战国时越人庄舄仕楚,爵至执圭,虽富贵而不忘旧土,病中呻吟也作越声。上下句中两人遭遇相反,一“幽”一“显”,却“理殊趣合”,这就是《登楼赋》下文接着所说:“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人之情不因遭遇的穷与达而泯灭旧土之恋。律诗中的“反对”,是以词性和义类相同的反义词为对,从而成为“工对”。如:

沈佺期《杂诗》:

少妇春意,良人夜情。

张说《还至端州驿前与高六别处》:

记山川伤人代

王维《终南别业》:

到水处,看云时。

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

檐纳日户迎风

宋人彭汝砺《城上》:

今时北无雏凤,当日南有卧龙。

陆游《秋夜读书》:

情侵境,味似时。

“反对”不是指出句和对句在旨意上相反相违,而是从相反的角度说明同一旨意,或者表现相关的景象,这就是所谓“理殊趣合”,也就是明人胡应麟所说:“然二者理虽相成,体实相反。”[67]如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两联皆写边塞景色。上联“出汉塞”与“入胡天”所指同,皆用以衬托自己出使边地,但字面上却相反。“孤烟直”与“落日圆”都是边塞黄昏时的景象,但“直”“圆”义反。又如宋人戴埴《鼠蹼》说,《南唐野史》载张回《寄远》诗,有“蝉鬓凋将尽,虬髭白也无”,唐末人齐己将下句改为“虬髭黑在无”。这样一改,上下句立意的角度就不同了:上句着眼于已变,下句着眼于未变,然而旨意却相同,都是说衰老。

清人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认为律诗对仗中用“遮表法”为最多,“或前遮后表,或前表后遮。‘表’谓如此,‘遮’谓不如彼。二字本出禅家。昔人诗中有用‘是’‘非’‘有’‘无’等字作对者,‘是’‘有’即表,‘非’‘无’即遮。惟有其法而无其名,故为拈出”。其实,他所说的“遮表法”就是一种“反对”,如李商隐《隋宫》的中二联就运用了这种对仗手法: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诗题“隋宫”是指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营建的行宫。上联说皇帝的玺印若不是落到了李渊的手里(《旧唐书∙唐俭传》载唐俭说李渊的骨相是“日角龙庭”,必取天下),穷奢极欲的杨广,他的船队恐怕会遍游天涯。下联用隋炀帝逸游中的两个典实:一是征索大量萤火虫,“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二是在隋堤上种柳成行。眼前却只剩得“腐草”(古人有腐草化为萤之说)“暮鸦”,一“有”一“无”,渲染了隋朝亡国后的凄凉景象。

“反对”的诗句并非相对仗的词全都意义相反,而多是关键性的词意义相反。这种词大多是动词性的或形容词性的。如:

岑参《送张子尉南海》:

三山雨,花五岭春。

崔曙《途中晓发》:

云轻归海,月满下山

高适《送郑侍御谪闽中》:

大都秋雁,只是夜猿

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一:

战随金鼓,眠抱玉鞍。

杜甫《夜宴左氏庄》:

检书烧烛,看剑引杯

诗中“反对”所用的反义词往往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反义词,只要大致具有相反的属性即可。如:

李白《过崔八丈水亭》:

猿啸风中,渔歌月里

郑锡《送客之江西》:

九湃春潮,孤帆暮雨。草莺断续,花水东西。

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68]

昼漏阁报,天颜臣知。

皇甫冉《同温丹徒登万岁楼》:

丹阳古渡寒烟,瓜步空洲远树

卢纶《至德中途中书事却寄李image》:

颜衰重归乡国,身贱多问姓名。

(2)当句对: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宋人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三“诗人当句对”条下说:“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源于《楚辞》‘蕙image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斫冰积雪’。”[69]其实这种形式从《诗经》起就不曾间断过。李商隐有一首诗自题为《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律诗中当句对如运用于相对仗的出句和对句,必然会形成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李商隐诗中,颔联“池光”与“花光”自对,“日气”和“露气”自对;而“池光”和“花光”又分别与“日气”和“露气”相对。颈联的“游蜂”“舞蝶”与“孤凤”“离鸾”的对仗亦同。当然,如果不处于对仗句中,就只是纯粹的句中自对,如上举李诗首联下句“秦楼”与“汉宫”自对;尾联上句“三星”与“三山”自对,下句“紫府”与“碧落”自对。他如:

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常非月《河亭晴望》:

头敛,面开。(“敛”“开”又是“反对”

杜甫《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春寂寂,浴晚悠悠。

刘禹锡《感吕衡州时予方谪居》:

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

也有把自对的词嵌在诗句的首尾的。如:

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加着重号的八个字皆名词或方位名词,故上下句可以相对。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世几回伤往形依旧枕寒

还有多处用句中自对的。如白居易《得微之到官后书备知通州之事怅然有感因成四章》之三:

僻医巫少,霖瘴疟多。(“少”“多”又是“反对”

(3)词性、义类和结构都相同的对仗。如:

唐人祖咏《七夕》: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易”“难”又是“反对”

李白《送友人》: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皇甫冉《巫山高》:

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

杜甫《客至》: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不曾”“今始”又是“反对”

许浑《村舍》:

山径晓云收猎网,水门无月挂鱼竿。(“有”“无”又是“反对”

(4)诗文中常对称使用的词用于对仗。这类词义类不一定相同,但常连用或对称使用,如“诗”“酒”,“兵”“马”,“金”“玉”,“人”“事”,“人”“物”,“琴”“剑”。如:

岑参《送卢郎中除杭州之任》:

柳色供用,莺声送须。(沈德潜批云:“句不稳而稳。”[70]盖指“诗”“酒”相对。

杜甫《不见》:

敏捷千首,飘零一杯。

image《春日即事》:

强饮沽来,羞看读破

杜甫《野老》:

长路关心悲阁,片云何意傍台?

元稹《赠严童子》:

解拈叶排新句,认得环识旧身。(“新”“旧”又是“反对”

李商隐《南朝》: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司空图《退栖》:

乍如添健仆,亡久似失良朋。(“得”“亡”和“乍”“久”又是“反对”

2.宽对:与“工对”相对而言,指不太工稳的对仗。律诗中常见的“宽对”主要有以下一些情形:

(1)互相对仗的词词性相同,但义类不同。如:

贾岛《暮过山村》: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李商隐《晚晴》: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崔涂《除夜有感》:

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

岑参《首春渭城郊行呈蓝田张二主簿》:

愁窥白发羞微禄,悔别青山忆旧溪。

杜甫《诸将五首》之五:

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严仆射”指严武,卒赠尚书左仆射。“望乡台”为台名,在四川成都。

“宽对”中也还不时夹有“工对”,如上岑参诗中“白”“青”相对,为颜色对。

(2)半对半不对。多见于颔联或首联。律诗对仗求工的多在颈联,故颔联的对仗有的只是半对半不对的“宽对”。如:

梁献《王昭君》:

君恩不可再,妾命在和亲。(不对处下加横线,下同。

王维《同崔员外秋宵寓直》:

建礼高秋夜,承明候晓过。(“建礼”,宫门名;“承明”,宫殿旁屋名。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储光羲《题虬上人房》:

入道无来去,清言见古今。

沈佺期《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应制》:

主家山第早春归,御辇春游绕翠微

张说《image湖山寺》:

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

崔颢《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刘禹锡《始闻秋风》: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3)偏枯对。宋人孙奕《履斋示儿编∙诗说》中举到杜甫诗中的不少例子,认为以二事对一事(也包括人)是“偏枯对”,还认为这是“白圭之玷”,“不可效尤”[71]。但所列二事都是习用的连语(如“贫病”“宠辱”“儿女”等),用它们与一事或一人相对,实是一种宽对。如:

李白《秋登宣城谢朓北楼》: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以二树对一树

杜甫《偶题》:

作者皆殊列,声名岂浪垂?(“作者”非并列关系,是一事,而与并列的“声名”对。

又《人日》:

冰雪莺难至,春寒花较迟。(以二事对一事

杜牧《题青云馆》:

四皓有芝轻汉主,张仪无地与怀王。(“四皓”是汉初商山的四个隐士,与战国张仪对。

3.流水对:也称十字格(五言)或十四字格(七言),指出句和对句互相对仗,但意思上又一脉相承,合起来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势如流水,不能颠倒。如:

骆宾王《在狱咏蝉》: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王维《宴梅道士山房》:

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

王之涣《登鹳雀楼》: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杜甫《中夜》:

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

于武陵《赠卖松人》:

欲将寒涧树,卖与翠楼人。

杜甫《诸将五首》之二:

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元稹《遣悲怀》之三: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宋梅圣俞(按,即梅尧臣)亦喜用十字格,见《韵语阳秋》卷一。“流水对”是就其形式而言,究其实质也是一种工对。

4.扇面对:也称“隔句对”。律诗中运用得不多,即下联上句与上联上句对,下联下句与上联下句对。如:

杜甫《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

喜近天皇寺,先披古画图。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

又《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

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没潜夫。

郑谷《将之泸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员外谪居于此话旧凄凉因寄二首》之二:

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溪荒僧已无。今日重思锦城事,雪销花谢梦何殊。

苏轼《和郁孤台》:

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州。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

“扇面对”上下两联的平仄仍遵循律诗的“黏”“对”规律,不因对仗句位置的改变而改变。

5.错综对:两句中互相对仗的字词不处于同一位置,而是交错成对。这在律诗中更为少见。如唐人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姬小饮戏赠》:

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6.借对:借用一字的意义或声音构成对仗。这种对仗在律诗中较多。

借义的借对,实际上是利用词的多义性或多种用法形成对仗。诗中用某词的甲义,而借其乙义与相应的词对仗。如唐人杜审言《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

酒中堪累,身外即浮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九中说此诗“‘累月’‘浮云’,妙用活对”。指的就是这种借对。“累月”在诗中的意义是淹留时光,“浮云”在诗中的意义是不值得留恋(《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月”的另一义是月亮,与下句“云”的常用义相对。宋人孙奕《履斋示儿编∙诗说》中说:“诗律有借对法,苟下字(按,指用字)工巧,贤于正格也。”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还举到一个诗家误说的借对:

叶石林(按,指宋人叶梦得)云:“杜工部诗对偶至严,而《送杨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独不相对。窃意‘今日’字当是‘令尹’字传写之讹耳。”余谓不然。此联之工正为假“云”对“日”,两句一意,乃诗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则索然无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杨姓人,故用子云为切题(按,西汉人扬雄字子云),岂应又泛然用一“令尹”耶?[72]

他如:

张九龄《旅宿淮阳亭口号》:

故乡临桂水,今夜眇星河。

“星河”即银河,这里借“河”的“河流”义与“水”对。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九说:“故乡临韶州之桂水,旅中念及,眇若天河。此种活对,度人无限金针。”下面再举几例:

杜甫《寄韦有夏郎中》:

饮子频通汗,淮军想报珠。(“饮子”,诗中指汤药,借“子”的指称义与“君”对。

又《绝句二首》之二: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借“燃烧”的红色之义与“白”对

白居易《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阁参差倚夕阳。(“阳”为红色,与“碧”对。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石头”指石头城,晋伐吴时,吴降于此。这里借“头”可作方位词而与“底”对。

金代元好问《李屏山挽章》:

牧之宏放见文笔,白也风流余酒樽。(唐代诗人杜牧字牧之,借“之”可作虚词而与“也”对。“白”指李白。

在数目字的对仗上,往往可以借用一些包含着数量性质的词与数目字相对。如:

孟浩然《题义公禅房》:

户外峰秀,阶前壑深。

崔曙《奉试明堂火珠》:

夜来月满,曙后星孤。

杜甫《登岳阳楼》:

亲朋无字,老病有舟。

钱起《送少微师西行》:

人烟饭少,山雪行深。

李洞《送云卿上人游安南》:

岛屿分国,星河共天。

刘禹锡《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

临事异黄丞相,黜名惭柳士师。

杜牧《早雁》:

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

李商隐《重过圣女祠》:

春梦雨常飘瓦,日灵风不满旗。

宋人孔平仲《西行》:

荞花着雨争秀,枣颊迎阳半开。

贺铸《乌江东乡往还马上作》:

残日竿荒戍远,青山眼故园非。

借音的借对,是把修辞中的谐音运用于对仗。如:

李白《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之一:

水舂云碓,风扫石花。(借“楠”与“男”同音而与“母”对

刘长卿《松江独宿》:

一官成首,万里寄州。(借“沧”与青黑色的“苍”同音而与“白”对

郎士元《送贾奚归吴》:

容清过客,叶落行舟。(借“枫”与“风”同音而与“水”对

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鸡鸣陌曙光寒,莺啭州春色阑。(借“皇”与“黄”同音而与“紫”对

杜甫《秋兴八首》之七:

关塞极天惟道,江湖满地一翁。(借“渔”与“鱼”同音而与“鸟”对

孟浩然《裴司士员司户见寻》:

厨人具黍,稚子摘梅。(借“杨”与“羊”同音而与“鸡”对,又是偏枯对。

杜甫《恶树》:

杞因吾有,栖奈尔何。(借“枸”与“狗”同音而与“鸡”对,同时又是偏枯对。[73]

甚至还有借义再借音的,当然这种情形十分少见,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

一去台连漠,独留冢向昏。

两句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朔”当“北”讲,而又借“北”与“白”音近[74],与颜色字相对。

《文镜秘府论》将对仗分为二十九种,《诗人玉屑》卷七专论律诗的对仗种类。其中不少属于技巧性的或文字游戏性的对仗,如“双声对”“叠韵对”“回文对”之类,这里无必要一一介绍。至于联绵字和叠音字的对仗问题,我们在下一章讲律诗的字法时要涉及,这里就不论列了。

四、律诗对仗中的避忌

律诗对仗中最主要的避忌就是“合掌”,即“正对”。“合掌”本指佛教徒双手合十,诗律中借用来指对仗中的一种情形:相对两句意思相同,或者命意的角度完全一样。《文心雕龙∙丽辞》说:“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它举出的几个例子都是如此。如刘勰认为“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的晋人张华《杂诗》“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晋人刘琨《重赠卢谌》“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分析刘氏所举“正对”的上两例,不外乎是上下句意完全一样。张华诗中“鸿”“雁”为一物,“比翼”即“接翮”;刘琨诗“宣尼”即孔丘[75],“悲”“泣”义近,“西狩”“获麟”所指是同一事[76]

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引《蔡宽夫诗话》说:“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77]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说:“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按,指王安石)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藉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78]南朝宋王藉的《若耶溪》诗还不像上引张华诗和刘琨诗那样上下句完全同义,主要是两句的命意相同:都用动物的鸣叫声来衬托自然界的幽静。王安石改以南朝陈谢贞《春日闲居》中的“风定花犹落”与之相对,就如沈括所说,动、静各有侧重,且“风定”句写所见,“鸟鸣”句写所闻,命意的角度就不同了。

可见要避免“正对”,做到命意不同,一个关键问题是要避免以同义词或近义词相对。《文心雕龙∙丽辞》所举各例多用了同义词语,上面《若耶溪》诗中也是“噪”“鸣”义近,“逾静”“更幽”义同。所以同义词相对就成为了律诗对仗中的避忌,因为这样有可能会导致“合掌”,自然更不能用相同的字构成“同字对”了(上引李商隐《句中有对》诗一句之中同字对,则是有意为之)。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说:“作诗最忌合掌,近体尤忌,而齐、梁人往往犯之,如以‘朝’对‘曙’,将‘远’属‘遥’之类……沈(佺期)、宋(之问)二君,始加洗削,至于盛唐尽矣。”所指盖如隋薛道衡《敬酬扬仆射山斋独坐》之类:

原树荠,水舟叶。

其实,这类用同义词相对的诗,由唐至宋,时有所见,并非“至于盛唐尽矣”。如:

王勃《别薛华》:

心事漂泊,生涯苦辛。

骆宾王《灵隐寺》:

扪萝登塔,刳木取泉

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野竹分霭,飞泉挂峰。

即如沈佺期诗中也偶有所见,如《新年作》:

岭猿旦暮,江柳风烟。

只不过沈诗中运用了句中自对(“旦”“暮”,“风”“烟”),而弥补了“同”与“共”同义字相对的缺点,犹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支离”“漂泊”义近(“支离”犹流离),“际”“间”同义,从这几个词看是“正对”,但“东北”“西南”属“反对”,“风”“尘”与“天”“地”又是句中自对,弥补了对仗上的缺陷。

韩偓《中秋禁直》:

露和玉屑金盘,月射珠光贝阙

“冷”“寒”同义相对,但诗中“玉”与“金”、“珠”与“贝”又构成句中自对。

宋人梅尧臣《春寒》:

方敛翅,花不开心。

“方”“不”、“敛”“开”构成“反对”。

可见,只要对仗中运用了其他工对手法,个别近义或同义词相对也不是绝对不允许的。当然,这种近义或同义词对最好不出现。如宋人庄绰《鸡肋编》卷中说宋人宋祁《落花》诗“将飘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当时诗人杨忆就指出:“不当更用‘落’字也。”[79]“将”“已”虽是“反对”,但“飘”“落”义近,亦被认为是一种缺陷。

为了避免形成近义或同义字(甚至同字)相对,有时诗人采取改换字面以避复的做法。如杜甫《诸将五首》之一;

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

此指胡骑入关后发冢掘帝王墓。“玉鱼蒙葬地”指皇族之墓。据《陈书∙沈炯传》载沈奏表中有“茂陵(按,汉武帝陵)玉碗,宛出人间”之语,为避上句“玉”字,杜甫改为“金碗”,而不显痕迹。

以反义词相对固然是理想的对仗,但律诗中不少对仗并非如此,往往是命意的角度不同,起码要避免“正对”。如:

贺知章《送人之军中》:

陇云晴半雨,边草夏先秋。

都是写边塞气候与内地异,但上句写天气,下句写时令。

孟浩然《归终南山》: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上句写自己与朝廷的关系,下句写自己与故旧的关系。

又《赴京途中遇雪》:

穷阴连晦朔,积雪遍山川。

都说天气阴冷雪大,但上句写时间之长,下句写地域之广。

这类例子中的对仗虽不能说是“反对”,却是从不同的角度来写的,因此不是“合掌”。也有个别相对仗的两句句意相同,但字面上做到了字义的不同。如骆宾王《同辛薄简仰酬思玄上人林泉四首》之四:

芳杜湘君曲,幽兰楚客词。

两句都是以屈原诗中的香草相拟(屈原《离骚》中有湘君,《楚辞∙九歌》中有《湘君》篇),可是字面上却没有同义或近义词。因此,也不能说是“合掌”。

“合掌”的另一种情形是指须对仗的颔、颈两联的对仗形式全同,即句型结构完全一样(须注意的是中两联,而不是指相对仗的两句;相对仗的两句倒要力求结构一致)。律诗中二联,诗人都注意上下联各用一种句型结构,如李白《送友人入蜀》的中二联: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

上联的结构是:主语(“山”“云”)+状语(“从人面”“傍马头”)+谓语(“起”“生”);下联的结构是:主语(“芳树”“春流”)+谓语(“笼”“绕”)+谓语(“秦栈”“蜀城”)。如果中二联句型结构一律,也是“合掌”。如宋人徐玑《春日游张提举园池》:

西野芳菲路,春风正可寻。山城依曲渚,古渡入修林。长日多飞絮,游人爱绿荫。晚来歌吹起,惟觉画堂深。

中两联四句的结构都是主语+谓语+宾语,主语和宾语又都是偏正词组。

到了明清,这种要求愈见严格,甚至中二联每句后三字(节奏为3或可分为1—2)都要求两两结构不雷同,王世懋《艺圃撷余》说:“岑嘉州()‘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言一法……彼正自不觉,今用之能无受人揶揄?”

忌“合掌”,避免了相对的句子意义雷同,使律诗在有限的句子里容纳更多的内容,具有摇曳多姿的句式变化,增强了诗歌的表达效果和表现能力。

五、附论 古体诗的对仗

古体诗在对仗上无固定要求,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情况:

1.全篇不用对仗:这种情况被看成是最接近汉魏古诗风格的。如:

李白《拟古十二首》之三:

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

苏轼《寒食雨二首》之一: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柳宗元《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黄庭坚《送范德孺知庆州》: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麒麟地上行。潭潭大度如卧虎,边人耕桑长儿女。折冲千里虽有余,论道经邦政要渠。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春风旌旗拥万夫,幕下诸将思草枯。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2.散句中夹用对仗句,对仗句的多少和位置不拘。如(下加横线处为对仗句):

张九龄《杂诗五首》之二:

萝茑必有托,风霜不能落。酷在兰将蕙,甘从葵与藿运命虽为宰,寒暑自回薄。悠悠天地间,委顺无不乐。

陆游《夜出偏门还三山》:

月行南斗边,人归西郊路水风吹葛衣,草露湿芒屦。渔歌起远汀,鬼火出破墓凄清醒醉魂,荒怪入诗句。到家夜已半,伫立叩蓬户。稚子犹读书,一笑慰迟暮。

李白《江上吟》: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花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支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3.一些句子有意半对半不对,似对似不对,以示与律诗中较严整的对仗有别。半对半不对者如(下加横线处为对仗部分):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之十:

冥冥愁不见,耿耿徒缄忆。

崔颢《古游侠呈军中诸将》: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王维《谒璇上人》:

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养

钱起《东皋早春寄郎四校书》:

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

苏轼《送郑户曹》:

隆准飞上天,重瞳亦成灰。(“隆准”指秦始皇,“重瞳”指项羽。

唐人孙逖《春日留别》:

东山白云不可见,西陵江月夜娟娟。

高适《赠别晋三处士》:

别时九月桑叶疏,出门千里无行车。

又《封丘县》:

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杜甫《丽人行》: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韩愈《华山女》: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苏轼《送沈逵赴广南》:

句漏丹砂已付君,汝阳瓮盎吾何耻?(“句漏”“汝阳”皆地名

杨万里《题兴宁县东文岭瀑泉在夜明场驿之东》:

分清裂白两派出,跳珠跃雪双龙争不知落处深几许,但闻井底碎玉声。

这种半对半不对的句子,多是变换句中一部分节奏的句法结构,使对仗位置上的字在词性和义类上有所不同。如上引王维诗中的“事往”(主谓结构)说成“往事”(偏正结构)也一样,且与下句偏正结构的“余生”一致。又如宋人陈与义《夜赋》诗:“穷途事多违,胜处亦心惊。”下句如作“心亦惊”,则与上句对仗工稳。但这些诗句都是有意表明其不同于律诗,故对仗不求其工而求其拙。还有的用“偏枯对”,如宋人刘弇《宿长山寺》:“村长下牛羊,云绽入归。”以二物对一物。欧阳修《送胡学士知湖州》:“橘柚秋苞繁,乌程春瓮酽。”“乌程”是地名,古代出美酒,这里借代酒,同是以二物对一物。

有的古体诗还运用一些似对非对的句子。如:

李白《山人劝酒》:

秀眉霜雪颜桃花,骨清髓绿长美好。

韩愈《山石》: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上下句一些字同义类同词性(如“眉”与“骨”,“夜”与“月”),但由于上下句的句法结构完全不一致(每一节奏的结构都不同),同义类同词性的字位置也不尽同,实际上没有构成对仗。还有的上下句结构虽相同,却错综其文,而又不是错综对。如杜甫《丽人行》:“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如求对仗工稳,下句就完全可以写成“素鳞之精行( )盘”(括号内宜用一颜色字。“素鳞”代鱼。

古体诗在对仗中不避同字对和同义字对,这是与律诗的对仗迥然不同的。如白居易《立碑》中的一段:

勋德既下衰,文章亦陵夷。但见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铭勋太公,叙德仲尼。复以多为贵,千言直万赀。为文彼何人,想见下笔时。但欲愚悦,不思贤者嗤。

“下衰”“陵夷”同义相对;“悉”“皆”同义相对;“者”同字相对。又如:

唐人张谓《湖中对酒作》:

夜坐不厌湖上月,昼行不厌湖上山。

同上:

即今对不尽饮,别后思复何益?

宋人张耒《牧牛儿》:

放牧风日薄,近牧牛泥水恶。

陈造《望夫石》:

妾身为石良不惜,君心为石那可得?

同字对尚且不避,自然同义字近义字对就更不须避了。

古体诗由于句式较灵活,它的“扇面对”较律诗多一些。如: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顾况《短歌行》:

城边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时江水今人家。

又《囝》(自注:“闽俗呼子为囝。”):

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

苏轼《送运判朱朝奉入蜀》:

我在尘土中,白云呼我归。我游江湖上,明月湿我衣。

陈与义《遥碧轩作呈使君少隐时欲赴召》:

我本山中人,尺一唤起趋埃尘。君为边城守,作意邀山入窗牗。”(“尺一”,诏命的代称。

杨万里《题望韶亭》:

新隆寺后看韶石,三三两两各依稀。金坑津头看韶石,十十五五不整齐。

古体诗中还偶有一、四句与二、三句对仗的。如杜甫《君不见简苏徯》:

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

在意义上,一、四两句相贯,二、三两句相连。一、四句与二、三句又相对仗。


[1]《再论永明声病说》,郭绍虞《〈文镜秘府论〉前言》引。

[2]《四部丛刊》本《河岳英灵集》卷首。

[3]《四部丛刊》本《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4]《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百九十七。

[5]关于“应制”诗,可参见本书第五章第二节。

[6]见清人张潮编《昭代丛书》己集。“格”与“律”皆为法律术语,“格”在唐代偏重于指规则。《新唐书∙刑法志》:“唐之刑书有四,曰律、令、格、式……格者,百官有司之所常行之事也。”后借用表示古典诗歌中的两种诗。

[7]《四部丛刊》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四。

[8]据《诗苑类格》载,上官仪对诗歌中的对仗作了分类。见《佩文韵府》卷七十“六对”条下引。

[9]关于“平水韵”的编著者及刊行者,用清人钱大昕之说,见其著《十驾斋养新录》卷五“平水韵”条。

[10]《佩文诗韵》的韵目(分韵名称)及常用韵字可参见本书附录一“诗韵常用字分韵表”。《佩文诗韵》所收韵字多于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修订本)第四册(中华书局,1981年)所附“诗韵常用字表”。

[11]凡涉及中古音的,照音韵学的习惯用国际音标标音。音标外加[]者为国际音标。下同。

[12]《词律》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13]《佩文诗韵》有多种刊本,其中以清周兆基《佩文诗韵释要》五卷较为适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诗韵合璧》五卷,清汤文潞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

[14]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776页,中华书局,1981年。

[15]韵目(分韵名称)前的数字是该韵在韵书中的排列次第。

[16]“异文”指古籍在传抄翻刻中出现的不同用字。

[17]如胡氏所举僧虚中(唐末人)的五律《寄华山司空图》以“成”“灵”“经”“庭”“清”押韵,“成”“清”为庚韵,其余为青韵。首句“成”属于用邻韵,末句“清”出韵。但《全唐诗》卷八四八“清”作“青”,则为青韵。

[18]《梁书∙王筠传》:“筠为文能压强韵。”“压”同“押”。唐人皮日休《寒夜文宴联句》:“清言闻后醒,强韵压来艰。”

[19]“傍出”指合韵,见本节后附论“古体诗的用韵”。

[20]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

[21]胮肛:臃肿,肥大。

[22]“还凭远梦落秋江”句第二字原作“憑”,今从简化,不算于末句“凭”字相犯。关于用字的“旁犯”问题,可参见下文第三章第一节。

[23]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这里的“五支二十四盐”是按《广韵》韵目的次第,而以《广韵》先韵为“下平声”之始,则下平声二十四为盐韵,故与诗韵韵目的次第有异。

[24]“怒”亦归麌韵。

[25]与去声韵通押的上声韵字不限于全浊声母者。

[26]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六。

[27]丁福保辑《清诗话》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28]四川话及西南官话区这两种韵尾大多混同。

[29]《清诗别裁集》卷十一。文、元二韵收[–n]尾,庚、蒸二韵收[–ŋ]尾。

[30]毛泽东《和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诗刊》1978年1月号。

[31]中古时的四声在现代普通话中的分合情况见下图。

[32]浊音是指发音时声带振动的声母。现代普通话中的全浊声母只有一个r,但现代吴方言、湘方言中仍保存了较多的全浊声母。

[33]清音指声带不振动、不带音的声母,如普通话中的b、p、g、k等。

[34]下面我们之所以特别以四川话为例来说明入声情况,一是因为中古的入声在四川各方言点中存在着有与无、归并不一的状况,在中古入声字的现状上,具有一定代表性;二是因为四川话在西南官话区具有代表性。

[35]判断四川及其他地区方言中入声字是否独立成类或入声字的归类,可用下面五字测试:衣(阴平)、移(阳平)、以(上声)、意(去声)、一(入声)。“一”字的读音如与前四字均不同,则入声独立成类;如与前四字中某字读音相同,则入声归入该类声调。但此法对于入声归入两个以上声调者(如普通话),则不能概括其所有入声字的归调。

[36]“失黏”在这里是狭义的。广义的“失黏”指诗中的平仄不符合规定。如宋人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四:“或乖平仄,则谓之失黏。”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律诗失黏”条所举诗例,均是不合律诗平仄的“三平调”(见后)。

[37]此诗及以下各诗的平仄均按诗中用字的实际平仄标出,可平可仄处仍加○。

[38]见《李贺诗歌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陈子昂“深山古木平”一首指《晚次乐乡县》:“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此诗首句“故”字拗,颔联失黏。

[39]首句入韵的诗,首联必然由“平平仄仄平”和“仄仄仄平平”(七言前加二字)组成,上下句平仄虽不完全相反,但第二字的平仄是相反的。

[40]赵克刚《关于犯孤平》(《重庆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一文摘杜诗句例以说明“犯孤平”是可以的或实际存在的。但所取例大多一字可有平仄二读,杜是以其平声入诗也。

[41]此诗还“失黏”。第三句一、三两字皆仄,明清诗家亦视为拗句(见后)。

[42]丁福保辑《清诗话》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43]参见王力《汉语诗律学》第一章第十一节,新知识出版社,1958年。

[44]《开元寺水阁》诗:“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45]一本作“二十二年弃置身”,盖为求实而妄改。

[46]中唐以后,这种一、三两字(七言三、五两字)互易平仄的句式,被诗家视为“拗句”,往往与下句“犯孤平”的“拗救”同时出现。如唐人许浑《咸阳城东楼》:“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或者下句单用“救”(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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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声调谱》,《艺海珠尘》丛书本。

[48]这种技巧性也反映在五律中。如贾岛《暮过山村》中二联:“怪禽啼旷野,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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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行人。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唐诗别裁集》卷十二说:“‘落日’‘初月’,︱―― imageimage—︱ — —︱︱—
平头之病。”即指“怪”“落”同仄,“初”“边”同平(在当句“未”字仄的情况下,“初”字处宜用仄,已见前述)。也就是说,五律每联上下句第一字在可平可仄的情况下,也不宜同平或同仄。如此贾诗上联“怪”仄,则“落”字处宜平。同平或同仄则为“八病”中的“平头”。

[49]丁福保辑《清诗话》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50]“拗救”初唐时即已有,如陈子昂《晚次乐乡县》“如何此时恨”即已使用。

[51]为了便于掌握和运用,我们对“拗救”作了一些简化:一是可救可不救者均不涉及,并已在前面作为可平可仄对待;二是对“救”的方法尽量采用比较简明的阐述。

[52]这种“拗救”的处理,并非本书独创。郭锡良先生等编著的《古代汉语》下册(北京出版社1981年)即采取这种处理方式。这样处理,既与我们给“拗救”下的定义相合,又能排除以三字拗、四字救而又面临的可以不救的矛盾。如杜甫《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上句若视作第三字拗,则第四字未救,类此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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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中唐以前,也偶有第三字改仄救第四字,而第一字用仄者。如孟浩然《过故人庄》:“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又前面讲“三平调”时举到高适《酬卫八雪中见寄》:“中望来信,醉里开衡门。”上句亦同。又,陈子昂《晚次乐乡县》首句“乡杳无际”,“故”字亦同。

[54]下引中的下划线句是律句,包括律句中可平可仄处的变通和拗救。

[55]丁福保辑《清诗话》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56]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57]天籁,指诗文天然浑成得自然之趣。

[58]有的著作称用仄声韵者为“仄韵律诗”,我们均作入律的古体诗看待。

[59]“吴体”之得名盖因在吴地(江南)流行之故。

[60]《唐诗别裁集》卷十三。

[61]见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诗体”下。

[62]《唐诗别裁集》卷十。

[63]《唐诗别裁集》卷十三。

[64]《唐诗别裁集》卷十。

[65]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

[66]关于诗中的“虚字”,可参见第三章第一节。

[67]见《诗薮∙内编》卷五。

[68]“口号”是随口行吟的意思,也称“口占”。

[69]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70]《唐诗别裁集》卷十七。

[71]《知不足斋丛书》本。“偏枯”的意思是不平衡、不均匀对称。

[72]明万历林肃友重校本。

[73]《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鸡栖于桀,日之夕矣”句,“鸡栖”又用以指天昏晚。

[74]按《广韵》系统,“白”为陌韵,“北”为德韵(诗韵中归职韵),声母也有清浊之别。即使如此,二字的读音在唐代也十分相近,也许方音中已混同。如唐人姚合《拾得古研》诗即以陌、职合韵。

[75]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追谥孔丘为“褒成宣尼公”。

[76]《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77]《诗人玉屑》,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

[78]《新校正梦溪笔谈》,胡道静校注,中华书局,1957年。

[79]中华书局,1983年。此诗今集中已改为“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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