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女巫

最后一个女巫

为了考察巫师这个古老职业,我特意钻到图书馆,搜罗来一大堆砖头一样的资料。读得头昏眼花,心情烦躁,看来看去也没理出个头绪。听说最近几年,苗疆文化引起过极大关注,还被拍成了纪录片,苗疆人直到现在还保留有职业巫师,放蛊投蛊的事情也还在做。视频总比文字来得直观,我想看看,托朋友找来视频资料,看完后还是不得要领。打电话问母亲,老人家不明白什么叫女巫,只说跟村里的刘凤霞奶奶有点儿像。我当即一拍脑门,对呀,这不就是嘛!

“巫”是个职业,有学者说儒家就出自这个职业,也有学者说不是,争吵得很激烈。吵来吵去,总归都承认,“巫”这种人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很早以前就有了。《说文解字》里解释“巫”字很有意思,许慎说:“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战国《矦马盟书》里的写法更有意思,用“工”形,上下各一横表示天地,中间一竖表示通天达地,两边各加一人形,下面一“口”字,表示人在祷告或诅咒。似乎古时候“巫”这个行当,主要是女性来做,负责祷告天地,诅咒鬼神。读许慎的解释也能想得通,“巫”通天达地的主要手段是跳舞,让一个大男人来跳舞,怎么说也有点儿不伦不类。

我只听说过女巫,男巫,好像还真没有听到过!

女巫是官话,属于学术用语,我们那儿人不这么叫,乡下人把女巫称作“脚妈”。

为什么称呼作“脚妈”,母亲讲不清楚,我更不明白。我们那儿的老人都这么叫,发这两个音的时候,还要刻意压低嗓门,轻轻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脚妈”这两个词是我根据方言发音,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妈”字表示乡下人对女巫的敬畏,至于“脚”字,佛家有“行脚僧”,乡下的女巫也“行脚”,她们一年当中有好几个月,都在步行至方圆几百里“朝山”的路上,东南西北,大庙小庙,都得挨个走到。但愿我这样的“创造”能被女巫认同,那将是我的荣幸。

母亲那一代人把女巫一般不叫“脚妈”,叫“罚(伐)神的”,到了我这一代,只知道“罚(伐)神的”,对“脚妈”却闻所未闻。

其实,“罚(伐)神”在我们那里是个动词,指女巫的具体工作。这个词也是方言,究竟怎么写,乡下人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但我觉得,大家这么叫也有一定根据。上古传说里有一个神,叫“罚神”,主管刑罚,女巫在乡下的工作之一便是驱鬼,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女巫惩罚作祟的小鬼;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有“西伐神”,又称“湿婆”,由楼陀罗演化而来,是毁灭之神,但又担当造化职能。佛教最初西传中土时,完全是一副宗教姿态,中国女巫借鉴印度习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乡下人不会想这么远,太费脑筋。究竟是“罚神的”还是“伐神的”,不重要,只要能“通天晓地,使唤鬼神”,叫个啥都行。

刘凤霞是我们村的女巫,“法力”大,在方圆几十里都排得上名号。

女巫都住得远,刘凤霞住得就很远。她们家是村西头最后一家,两座土房,一块小院,我感觉这个院子是从一块平地上生生掏出来的一块,地势很低,走在院墙外面的过路人,头一偏就能把这个院子里的犄角旮旯一览无余。村里人很少走那条路,太偏僻,两边是高崖,路上长满老草,蹚过去十有八九会惊到蛇。

外祖父家的村子和我们村相邻,外祖父住在邻村东头,是最后一家,刘凤霞在我们村西头,两家隔得很近,我到外祖父家时会抄近道,常常要专门走这条偏僻小路。在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的前十八个年头中,我一直走,成了这条道上的熟路客,大概也是这条路上唯一的熟客。

我很羡慕刘凤霞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杏树、一棵柿子树,长得很茂盛,夏天杏树上满满当当一片黄,秋天光秃秃的柿树上挂满了果子,压得老树喘不过气。这两棵树一直长一直长,不知道哪一年终于长到了院墙外头。我从果树底下经过,远远地,捡一块土疙瘩,瞅准了,憋足劲扔上去,果子叮叮当当掉下来,落在深草中,我冲过去摸出来,又铆足了劲儿赶紧跑开。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