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春夜

梅阡

五月的夜风,飘着道边槐花的清芬,轻轻地吹拂着路人的面颊与发鬓,吹拂着人们的胸襟,温柔的慰抚,有如慈母的双手。

时间是十二日的午夜,一点钟。周恩来总理招待泰国艺术团的晚会结束了。周总理送走了晚会的客人们,又回来,和几个青年演员们围在一起,谈得很热烈。忽然,他望了望酒阑人散的会场,转身向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演员刘华和狄辛说:

“你们住在哪里?”

“剧院的宿舍,在史家胡同。”

“远吗?”

“不太远。我们每天排戏都是走来走去。只要十五分钟。”

“走吧,到你们的宿舍去。”周总理含笑地说:“去看看。”

演员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不知怎么来接待这位尊贵的客人,不知怎样来表示内心的激动和欢迎的心情,又考虑,时间很晚了,总理的身体不太累吗?正在踌躇,周总理却迈步领先走下了楼梯。

在首都剧场的大门口,汽车开过来了。总理却摆了摆手,问演员们:

“你们怎么走?”

“我们走着回去,您上车吧!”有个演员抢着说。

“不,我陪你们一道走吧!”

“不,我们每天走惯了,好像是锻炼身体。”

“我也锻炼锻炼,散散步。走吧!”

这样,在午夜里,静悄悄的马路上出现了一群人,年轻的演员们簇拥着一个心地更加年轻的人。他们像一家人,父亲和儿女们。一边走,一边亲切地说笑,谈工作,谈演戏,谈生活,也谈到怎样开始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学习问题。大家压低着声音,怕惊吵了夜归的行人。——在这一群人的后面,远远地尾随着一辆空空的汽车。

五月的夜风,飘着路边槐花的清芬,温煦地吹拂着每个青年人的心。

在宿舍里,演员们并没有完全入睡。有的在灯下阅读剧本,准备着明天要排的戏:是《北京人》里的愫芳,是《布谷鸟又叫了》里的萧甲,或是《名优之死》里的云仙……有的刚刚散戏归来,丢开方才扮演的四凤或是繁漪,点一支烟,坐下来闭目凝神,想把激动的心情宁静下来,准备入睡。

当周总理轻轻地敲开他们的房门,有的从床上跳起,有的从灯下抬起头来,但,差不多都是同样惊诧的神情,嗫嚅地说:“没想到……是您!”最有趣的是林连琨,坐在床上,睁大了蒙眬的睡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引得大家发笑。他事后向人说:“我实在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为是在做梦呢!”

在谈话中,周总理非常关心剧院企业化的问题。说:“你们要好好考虑一下:为什么你们常常客满,还不能企业化,而有些民营剧团,虽然上座率差些,却能自给自足呢?”

没有人马上回答。但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着一笔账。终于还是周总理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全体二百四十多人,八十个演员,七十多个舞台工作人员,剩下的大概就是所谓行政人员了吧,是不是行政人员的比例太大了呢?剧院不要机关化。希望你们把编制名单送一份给我看一看。”

周总理走进了剧院新盖的排练所,它像个可容四五百人的小型剧场一样,空阔的舞台,油漆的地板,暖气的装备……周总理连连赞叹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有位剧场经理,站在旁边得意地说:“在剧院后面,我们还在盖着两个更大的排演场呢。”

“是啊,怪不得魏喜奎她们有意见了!她们很艰苦,连排戏的地方也没有,你们的排演场比她们演出的剧场还要讲究些。”总理继续说:“你们是否很好地利用了呢?你们空闲的时候,应该借给她们用,帮助她们,她们会感激的,你们要做一些团结的工作。”

有人也提到了国家剧团和民营剧团的演员收入不平衡的问题,在戏曲界里,差别更大,这是不公平的。周总理表示应该逐步地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国家还很穷,都往上提,没有那个力量,是不是高的应该向低的看齐一些呢?演员的生活,也不要和一般人民的生活水平太悬殊了。当周总理知道1953年从师大戏剧系毕业的青年演员王洪韬,每月工资七十多块钱的时候,就笑了笑,说:“是不是太多一些了?”

“你们年轻人,今天的条件太好了,什么都给你们准备下了,比起你们的前一代人来,你们很幸福,他们吃了很多苦。你大学毕业,可我还只是中学毕业呢。你们也应该多吃些苦,受一些艰苦的锻炼。”周总理说着,顺手指指室内的一盆花:“温室里的花草是经不起风雨的!你们将来还要建设共产主义,为着你们的下一代,你们要经受一些艰苦的锻炼!……”

这些话,他讲时是十分亲切而严肃的。大家都静了下来,深深体味着。在这些话里包涵着多大的期望与多大的鞭策呀!

深夜两点了,周总理悄悄地离开了剧院,但他的声音和笑貌却深深地印在每个人的心里。

是的,有的人久久地凝视着地上放的那一盆花,那是一盆秋海棠,花开得挺鲜艳,但显得多么娇嫩柔弱呀。

有的人推开了窗子,窗外吹来的是温煦的春风,但也带有一些沁人的凉意,使人更清醒地思考着一些问题。

许多人经历了一个并不宁静的春夜。

(刊发于1957年5月17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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