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赶羊

万里赶羊

萧乾

“10月末,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草原上的母羊,全面开始定期配种。预计明年清明前后,将繁殖一百多万只小羊。这几天,经过训练的一批人工授精技术员先后到达了各旗准备给配种。

“锡林郭勒草原的羊产毛量较低,毛质粗糙。因此,内蒙古自治区今年运进了一千多只新疆细毛种羊,和蒙古羊进行配种。明春这里将出现杂种细毛羊羔。”

11月5日的《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这样一条消息。

你想,新疆和内蒙古,这两个自治区,相隔有多么远?交通又多么不便?可是,新疆的细毛种羊却被“运进”内蒙古自治区了。

是怎样“运进”的呢?

过去从新疆西部运羊,不是用飞机就是由伊犁装汽车。这批羊可不是那样运的,它们是先被“吆运”(人赶着羊走)到乌鲁木齐,然后才装汽车、搭火车运来的。运羊的同志们从新疆西部巩留县的巩乃斯羊坊出发,先是徒步赶着那一千四百只羊爬过十二座高达四千公尺的大雪山,渡过一百多个山洪肆虐的河口,踏过苇塘和沼泽,穿过人类足迹从来没有到过的原始森林,穿过毒蛇区、毒草滩,战胜了狼群和熊群,七十五天,到达了乌鲁木齐。然后,又在汽车和火车的运输过程中克服了重重难以想象的困难。他们走过五个省、两个自治区,经历了一万一千五百里的路程,把这些细毛种羊“运”到了内蒙古草原。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样做,比起用飞机运,给国家节省了将近五万元;这样做,使羊的体质受了一番锻炼,并且平均每只羊加了五公斤膘。

我在呼和浩特访问了内蒙古自治区畜牧厅派到新疆去买羊的干部,特别是领队哈迪同志。他们的谈话,真是令人感奋的诗篇。从他们办这件事的经历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在我们的国家里,有怎样忠于职守的干部,怎样热爱祖国的人民!

“走天山!”这是个大胆的决定,豪迈的决定。在拿定主意以前,六个干部和二十七个临时找来的工人心里不是没有好嘀咕一阵。好家伙,从来没有人赶这么多羊走过这一千四百里终年不化的雪山!人病了怎么办?羊要是拐了腿怎么办?许多疑难纠缠着他们。

天秤总是有两端。一端是难以估计的困难(有些困难是现实的,有些是化装出来的);另外一端呢,是“吆运”对国家、对羊的好处。这具天秤就在他们每个人心里摆上摆下。新疆的畜牧厅厅长达夏甫说:“干吧!羊是结结实实的羊,你们中间又有放羊的老手,场里给你们找个好向导。”羊场的哈萨克族同志不容分说就动手替他们画起了路线图。

好吧,走天山。

于是,他们先把一千零五十只母羊和三百五十只公羊分成三个赶运组。每组一个兽医干部,四个工人,负责大约五百只羊。公羊喜欢彼此顶撞,撞出伤来转天就会生蛆;一般人宁愿管三只母羊,不愿管一只公羊。可是,兽医辛仲直主动提出来要负责这一组。这以外,还有炊事组。队里有蒙古、汉、回和哈萨克四个民族,大家同意一路上全跟着回族同志吃,炊事也完全由他们管。炊事组不但管做饭,还管捡柴和拉病羊。还有驮运组。行李,帐篷和粮食都得想法运。他们最初想雇几个新疆老乡赶着牲口驮,可是一计算得花五千元,还得给他们回去的盘费。不行,还是花三千来块钱买了二十四匹马。估计到了乌鲁木齐可以原价卖出去,不是又给国家省了一笔钱吗?

为了保证病人不至于掉队,病羊不至于损失,他们还买了两辆四轮马车。天山上赶马车,这是没听过的奇闻。许多当地老乡都拦他们,说山路窄得连两只羊都不能并着走,怎么能带车呀!可是他们决定还是带上。当然,他们一点也没料到这两辆大车给他们造成的困难。

6月14日那天,他们就跟着羊场的老工人乌木耳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头一关就是毒蛇。从6月14日到27日,他们走的全是毒蛇区。哎哟,那真是个蛇的世界,没腰的草棵里,遍地都是几尺长的花蛇,曲曲弯弯地爬行着,有时候还挺起长颈子来朝人险恶地吐着芯子。一个赶羊的工人热了,把大褂脱下来放一放,等会儿去拿的时候,已经沉甸甸地钻进好几条蛇了。一天晚上有匹马挨了一口,不大工夫它就浑身发黄,过会儿就倒下死了。

过毒蛇区,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随便怎样也不能叫羊给蛇咬住。他们走在羊群前头,手里攥着把鞭子,一路上响亮地抽着,抽得山里发出尖峭的回响。

白天好办,晚上一宿营就困难了。他们总是很小心地侦查地势,看蛇窝多不多。20日那天,他们挑了个非常漂亮的地方,叫伊士布拉克(“三个泉眼”),以为可以受不到毒蛇的威胁了。谁知道,刚搭好帐篷,一个哈萨克人气喘喘地跑了来,说:“哎呀,这儿山根儿底下全是蛇窝,可搭不得帐篷!”

那十几天的日子过得心里可紧得慌,毒蛇的影子日日夜夜一直也没离开过他们。

天山这个“天”字叫得可是真妙,高得人张嘴喘不上气来,腿沉得就像挂了个秤砣。往上看,石头跟石头、树跟树就好像接起来似的那么陡,上面还常掉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下来。过阿优达板(山口子)的时候,有人眼睁睁看见一只旱獭子给砸得脑浆迸裂。往下看呢——谁敢往下看呀!万丈之下尽是冰窟窿,窟窿里是滚滚的黑水,丢一块石头要好半天才能落地;喊一声,回音要比自己的声音大多了。他们头晕,心扑通扑通地跳……

可是,有一天,就在这样陡的山上他们遇见一群牛;放牛的是个哈萨克女人,她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另一只手还从容地理着头发。女人后边坐着个八九岁的女孩,她一手抱着妈妈的腰,一手还在玩着什么。另外还有个十来岁的男孩,他骑着马,手里搂着一只雪白的羊羔。他们大约是在换牧场。马背上还驮着蒙古包。这下队上的人可觉得惭愧了,大家都说:只要自己不泄气,多么高也用不着怕。

光不怕还不成,那三群羊呢?羊最喜欢爬高。它们不知道这山高得可怕,体贴体贴放牧的人,它们照样爬上爬下。只要羊群里有一只羊爬上去了,管羊的就得跟上去,把它叫回来,不然的话它越爬越高,就更不好找回来了。高处的羊还会用蹄子往下蹬石头。可是,刚把这只叫回来,那只又上去了。一天要走六十里路,实际上就等于走一百二。

羊就怕把蹄子磨烂了,一烂自然就拐。可是走那样的山路,蹄子怎么能不烂呢?想办法呗。过山的时候就给羊“穿鞋”,用一种皮套子裹在羊蹄子上。这种套子用不上一两天就磨通了。后来没皮子做套子了,大家把自己的衣服割下来。

车呢?那两辆车一点儿也不比羊省心。本来嘛,天山上从来没走过大车。山太陡了,能走的路不到二尺宽,下面就是悬崖和冰窟窿。不能用马拉,怕马往后一退,车翻了。怎么办好呢?先是用人抬,抬的人头发晕,脸吓得惨白惨白的。这时候有人说出一路上唯一的一句泄气话:“运得过去吗?运不过去临完再把命送在这儿!”旁边有人听见,赶快说:山再怎么陡,旁边总没敌人的炮火吧!可是咱们志愿军怎么把大炮运到上甘岭上的,还不是就靠股干劲儿!

这么一说,大家的情绪扭转过来了;于是,办法也就想出来了。

他们把五六十公尺长的绳子拴在车辕上,从上面拽着它;车往前走,上面慢慢续绳子。为了怕马退,领队的哈迪自告奋勇来驾辕,让马在前头拉,这样就不怕它退了。遇到特别窄的山路,像腾格尔达板,就把车拆散,抬过去。

车在天山深谷里可出了风头啦,当地人谁看见了谁都觉得新奇。车走过去了,牧民还弯下腰去细细察看大车留下的印迹。

内蒙古够冷了,可是比起这地方来显然还差得远。大六月天,有人耳朵都冻坏了,每天早晨起来,帐篷总冻上一寸多厚的霜雪,敲起来梆梆响。为了怕弄坏了帐篷,驮运组总是等太阳出来才敢拆。

柴火的问题可真不简单。一下雨,马粪湿了,开不了火,大家爬了一天山,还得饿肚子。

水难得看见,而且看见了水不一定喝得到,因为有一种沼泽差不多是陷阱,连羊踏在上面,腿也会拔不出来。过牙克斯台达板的时候,人走在平坦的草原上,忽然会陷进去。

一到渡口,水倒有的是,就是太多了。

内地下雨的时候闹山洪;新疆有雪山,天一放晴,有山口子的地方必然得有山洪奔下来。那是怎样的山洪啊!力量大得什么都能摧毁。河并不大,一般的也不过三五丈宽,三尺来深;顶宽的拉坦河有十二丈宽,四尺多深。可是,走在河里,骑在马上,马不用迈腿,人马就会移动。十几斤的石头,丢下去马上就打转。有一回他们看见一对夫妇坐着辆大车,两个人各抱着个娃娃。山洪来了,立刻把大车冲翻,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给冲走了,她自己在漩涡里打转。男的撒开怀里的娃娃,搂住一棵漂下来的大树,想挣扎过来救他的妻子。大家看见,马上奋不顾身地把孩子从激流里捞上来;放在马鞍子上,搓揉了好半天他的小肚子,才醒过来。

这样的激流要是羊跳下去,一万只也给冲没了。一路上总得先派人前头去采路,找水窄而缓、河底不扎脚的地方走。找好了渡口,用套马杆子探探深度,然后动手给羊搭“桥”:把卧牛石一块块排在河当中,再从原始森林里扛来一些倒下来的干树杈,把它们绑在卧牛石上。这还不够。石头旁边一排站上十六七个人,形成一道肉桥。于是,一千四百只羊就一只只地从这十六七个人的手里递传过去,一千四百只哪!起码要站上四个钟头。四个钟头人的腿都泡在冰雪化成的、刺骨的水里;有时候水流得太急了,站在河中间的还得把自己绑在干树杈上。羊传递完了,人的腿也冻得没了知觉,浑身哆嗦;手脚在传递的时候给羊犄角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回,正传递的时候,一只羊从人缝儿里窜下水去了。这时候,跟工人一道站在水里的兽医辛仲直就不顾一切地蹚到激流里去,一把抓住了那只羊的犄角。山洪太猛了,眼看辛仲直也要给冲走,另外的同志又蹚过来抓他的手。后边的人又赶忙抓那个人的手……这样,大家就连成一道锁链,山洪才没得逞。事后,有人对辛仲直说:“真险哪!”可是,这个寡言笑的青年兽医只说了声:“够本啦,羊总算没给它冲走。”

狼真是凶恶的动物。7月12日那天,走过通格力戈达板的时候,有个哈萨克牧人离他们宿营的地方不远。头天他还是一百多只羊的主人,可是过了一夜,那一百多只羊都变成了一堆骨头,只给他剩下一只山羊。

走过牙克伯地区一道森林的时候,他们远远瞅见一群狼在追两只羚羊。不一会,它们都消失到森林里去了。从那以后,他们对狼更加注意提防了。每天到宿营地头一件事就是数羊。一千四百只羊,真够数的,而且边数边提心吊胆的。数完了,就交给夜里打更的同志。打更是很吃力的活儿,可也是件非常重要的活儿。他黑更半夜冒着高原的风雪守在羊群旁边,扯开了嗓子吆喝——吓狼。

天山里头常起风暴。天上一出梯云,就要来风暴。狼这时候趁火打劫,在风暴里猖狂进攻。羊这当儿也最容易羼群。每天选择宿营地,总要看暴风雨来了有法掩蔽没有;周围狼多不多;还有,人如果从山上掉下去,有法儿救没有。

真是磨难重重呀,眼看就到乌鲁木齐了,还过了两天毒草滩。这种草牲口一吃就没命。怎么办呢?只好连夜赶,一口气走了一百多里。也只有体格这么结实的新疆羊受得了!

宿营总是三座帐篷作三角形,把羊放在中间。马夜里不睡觉,它们在周围守卫着。有个蒙古族工人叫吐克吐,他平常不许别人放枪,可是有一天看见狼,他放了一枪,把马惊了,还跑掉了一匹。吐克吐这下可急了。他摸着黑儿连夜满山找呀找呀,什么也顾不得了。到天亮,居然找回来了。

单靠内蒙古干部的工作热情,还克服不了这么多困难。在这首天山赶羊的诗篇里,比什么都动人的是各兄弟民族之间深厚的友谊。一路上只要听说是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为了改进畜牧业派来买种羊的,这个说明本身就是最吃得开的“护照”。怎么样的要求对于哈萨克人都不是太大的,他们什么都可以拿出来。

6月27日那天,他们走到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阿拉图地区。那一段路乌木耳不大熟,需要一位临时的向导;区政府替他们找了半天没找到。这时候恰巧山里头来了个哈萨克小伙子,头上扎着块布,样子看来挺壮,名字叫阿克巴尔。他们把缘由告诉了他。这小伙子大概十分孝顺,他说:“成,等我回去跟我爸爸说说去。”大家也跟着他去了。小伙子的蒙古包就扎在巩乃斯河的岸上,那里的树大得两个人也抱不过来。老汉瞧见来了稀客,立刻端出马奶子来请大家喝。听到要叫他儿子去领路,老汉说:“我这小子新近抢羊(哈萨克人中间的一种游戏)的时候,马鞍子坏了,从马上摔了下来,脑袋受了振动,我一直不大让他干什么吃力的活儿。可是你们各位做的是咱们政府工作,随他怎么病也不能推辞。一定要送一送。”

走的时候,老汉看到驮运组的马身上压得太重了,还拉出自己的两匹马来说,你们拿去用吧!然后又提了两皮口袋的奶子,每个总能盛上四五十斤。他说,我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们带去路上喝吧!

这小伙子送了多少路程呢?送了整整八天的路。临分手塞给他点钱,瞧他这个着急劲儿!他涨红着脸说:“不,不,爸爸走的时候嘱咐了,绝不能收你们一个钱!”

一路上替他们画路线图的,带路的,送胡桃、马奶子、牛奶酒的,说起来太多了。兽医文清有一回过河的时候,河边上刚好有个八九岁的孩子,手里还领着个四五岁的。瞧见他们,两个小家伙跑掉了。他们还以为是吓跑了呢,谁知道过不大一会儿,那个大的一手提了桶马奶子,一手拿着个茶杯,羞答答地走过来了。文清一会喝了好几杯。孩子还用小手指了指前边,意思是要他把同行的伙伴也叫来喝。

大队走到扎根朱娄地方,随身带的肉羊(他们当然不能吃种羊)吃光了。这时候,远远望见个蒙古包,就走进去。主人名叫耿珂。这是新疆境里的蒙古族地区了,所以他们彼此可以通话。这位老汉听说他们需要两只羊,就说:“我圈里的羊,随你们挑吧。”他们就挑了两只顶肥的,准备第二天牵上路。

第二天大清早,老汉请他们喝酒。这个时辰请喝酒,必然有个缘由。老汉拱手很抱歉地说:“诸位,很对不起呀,我老汉先向你们赔礼。昨天晚上我答应随你们挑,我没料到政府收畜牧税的人会来。我老汉从来没失过信,可是现在政府收税的人来了,顶肥的羊我得给毛主席,然后才能给客人。我要求你们把挑好的搁在圈里,等我们纳完了税,剩下的羊随你们挑。”

老汉为了表示衷心的歉意,还提了一筲子马奶子、一筲子牛奶酒和一筲子牛奶,他一定要大队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喝足。老汉一边儿望着大家喝,一边充满了幸福地自言自语着:“没别的好东西,就是这么点心意!”

然后,他很认真地向哈迪打听内蒙古牧业合作化的情况,现在一共有多少个社,互助组是怎么转社的,牲口怎么入社等等。走的时候老汉再三托付他说,回去不论怎么样也别忘记给他寄一份章程来。

这种深厚的民族友谊并不是单方面的。

从羊场出发的第二天,过的正是毒蛇区,一路上提心吊胆地走过没腰的草,没有水喝,可还得大声吆喝着,不然羊就可能走失。到了宿营地已经晚上九点了,人累得骨架都快散了。

这当儿,一个哈萨克老汉跑来,说他家儿媳妇难产,娃娃生下来,胎盘还在产妇肚子里头。其实,队里只有兽医,并没有大夫。但是老汉这么远跑来,能叫人家失望着回去吗?不能。已经歪下身子的辛仲直没有二句话,站起来,背上腰包就走。走多远呢?来回足有三十里山路,到半夜一点多才回来。可是三点钟就又得出发。

从那以后,大概乌木耳见人就宣传他们中间有“名医”,一路上不少人要求他们治病。他们给许多哈萨克老乡打了盘尼西林,留下了消炎片。不论人多么累,路多么不好走,他们从来没拒绝过一次。

有这样一场出生入死的战斗友谊,分手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们已经平安到达了乌鲁木齐,非分手不可了。那个老工人乌木耳在乌鲁木齐有家。分手的时候,他留下了地址,约大家到他家去吃点东西。可是将近五十天的旅行,每个人躺下都懒得爬起来了。到晚上十一点,乌木耳两眼通红地跑来,很恼火地说:“我宰了只大肥羊,专诚等了你们,一直到这个时辰,你们怎么还不来?如果你们还把乌木耳当作人看的话,那么就来吧。”

这么一说,怎么累也只好去喽。

原来乌木耳和他的老爹把他们哈萨克亲友全邀到包里来,直直等了一个晚上,他要他们也见见他这些亲密的内蒙古弟兄。包中央烧着个大铁锅,香喷喷的肉味,那只羊早已煮得通熟,就等着下刀了。

那么,来吧!于是,猜拳呀,干杯呀,足足狂欢了两夜。

大队快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先从伊犁搭汽车到达的内蒙古自治区的畜牧处处长走到城外头十七八里来迎接他们。处长提议大家轮流进城休息休息。其实这么辛苦的旅行,这是很应该的。可是大家谁也不肯走开,说:一路上羊都没出点乱子,还是求个万全吧。

后来有些人怎么进的城呢?为了装羊,卡车上头得钉些木架子,免得羊半道上窜下车去。找木工一核计,一辆车得花二十五元;不又是一千多元吗?处长抄起斧子来说,好,咱们买点木料,自己来钉。

处长干得非常起劲。他身体胖,汽车站上的人因为不晓得他是处长,大家都叫他“胖师傅”。一天站上有个好打听事情的人小声问哈迪说:“嗨,你们这位胖师傅是哪儿找来的呀,这么不要命地干?他一个月挣多少钱呀?”哈迪就把处长的薪金数目告诉了他。他说,“怎么,内蒙古的木匠工资有这么高?”哈迪这当儿才说,咱们这位木匠是处长。

五十辆卡车,每辆车都配备好了负责人,就浩浩荡荡从乌鲁木齐向火车的起点酒泉出发了。

上了汽车,磨难是不是就都过去了呢?才不是呢。

羊不像货物,捆到车上就没事啦。汽车走七天,羊就得装卸七次。车走的时候,管羊的人就像个顽童学校的教员,时刻得照看着,别让调皮的羊起哄,一乱就会发生弱羊被压死的事。有些羊中了暑,喝不下去水。怎么办呢?管羊的用帽子装水给它们喝。车停的时候就更忙了,先得找地方牧放。这么搞,人在路上是睡不到觉的。

为了怕羊吃老百姓的庄稼,凡是有店、有人家的地方,反而不好停,一定要停到野外。可是到了酒泉,灰天灰地,举目都是戈壁滩,骑马走出二十多里也找不到一点草影儿。羊饿得咩咩叫着,啃管羊人的衣服,有的甚至叫不出声来了。工人搂着咩咩叫的羊说:“可怜呀,怎么叫我也没办法呀!”

这天晚上,有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着手,站在汽车队旁边观望。这位老汉一看就是个行家,他大概很喜欢这种细毛羊。望着望着,他叹了气说:“这么标致的羊,哪儿找去呀!”听说是从天山上赶下来的,老汉更惊讶了。可是他说,你们要是再不喂,羊就要死啦。

领队哈迪赶紧上前行了个礼说:“我们正在为这件事着急哪!您有什么办法吗?”老汉说,他叫马洛桑,是这里自治县的副县长。哈迪就把他请到帐篷里去。老汉说:“文殊庙那边有块牧场,来,我给你们写封信,你们到区上一说就行啦。”老汉还很关切地问了问内蒙古的情形,说他虽然没到过那里,可是听到过参观访问团的传达报告。

哈迪掖好介绍信,跨上马,赶紧跟赶羊组的组长照直奔文殊庙去了。一路这个开心呀!区政府是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区长姓刘,看见他们高兴极了,就招呼人把他们搬到山上一座大庙里住。

刘区长说:“今年雨水稀,草干了。这边也有些牧户找不到草。我们这山沟儿里倒是有些好草,本来想调剂调剂这里的牧户。你们是远客,尽你们先用吧,我通知牧户们晚几天来就是。”

这样,饥饿的羊群赶到文殊庙的草场上来了,它们足足吃了三天三夜,掉的膘总算又长上了。

在酒泉,铁路上给他们调来二十二个车皮,七上八下地足足装了三十六个钟头。买的是联运票,要经过兰新、陇海、京汉、京包、集二等五条干线,完全不需要换车。这下可舒服些了吧?谁知不然。

今年夏天不是特别热吗?他们坐的是闷子车,人热得浑身没劲儿,羊从上火车,十一天就没闭上过嘴。它们一个个耷拉着舌头,烦躁得蹄子乱跺。

一只羊一天要喝上大约五公斤水,可是有的车站有水,有的没有。还有,照行车表看,他们有七天就可以到锡林郭勒盟的赛汉塔拉站了,可是四十辆车皮才能编成一列车,二十二辆车皮够不上一列,结果连耽误带走要用十一天。这可严重了。他们只给羊准备了十天吃的干草呀!

于是,火车只要一停,即便是一二十分钟,大家也分头想法替羊奔走。有的拔回一抱草来,拔得手上都出了血。有的提着能装三十斤水的桶,到二三十里地以外给羊弄水喝。

羊呢,可不知道甘苦,它们在闷子车里照样顶来顶去,力气小的总吃不到草。又得想办法呗。他们把草捆成小把小把的,吊在闷子车的四面,把羊群散开,叫它们跳着吃,这样,就好单独喂那些力气小的了。

有些胆小的羊,大家一挤,它就不喝水了,不喝慢慢就没了气力,又得想办法。干部用自己的被子把不喝水的羊隔开,然后再用自己喝水的缸子一点点地喂。端着缸子在闷子车里,一蹲就是三四个钟头。顽皮的羊还从被子底下用犄角顶撞着。

就这么样,好几只羊还病倒了。

过郑州那天,天气特别热。走过悬崖壁立、毒蛇遍地的大雪山的时候,他们从来没沮丧过。可是到了郑州,羊却病了几只,他们心里再懊丧没有了。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这时候,货栈上来了个神色悠闲的老头儿,他好像很厌弃那股气味。可是又对这二十几辆车皮的羊感到好奇,就用雪白的手帕堵了鼻孔,走了过来。他望到这些人浑身滚得都是羊粪蛋儿,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伤透了大家的心。他说:“喂,你们这几个什么不可以干,为什么单单要干这一行呢?”哈迪正在为了羊生病难过着,他狠狠地瞪了老头儿一眼说:“你这辈子穿过毛哔叽吗?我们是要全国人民都穿上毛哔叽,所以才干这一行的!”

就在那天,死了一只羊。他们给它打了一天的盘尼西林,也没救活。羊死了以后,兽医把它解剖了,发现它的肺本来是烂的,又中了暑,才死的。

可是那是全队唯一情绪低落的一天。

在天山里,一个看见他们在悬崖边上运大车的新疆老乡说:哎哟,共产党一来,全变了,连天山的石头也给你们让路了。

也有人说:天山的石头硬,可是共产党的干部比石头还要硬。

羊在乌鲁木齐过秤的时候,一个哈萨克老汉说:咳,羊是长了膘,你们可瘦了,你们的肉长在羊身上了。

在呼和浩特,当队员们开鉴定会的时候,有一个同志半开玩笑地说:咱们大家这回是冒了性命危险运来的羊,我觉得咱们主要的方面是优点。别的队员听了,一个个地都站起来,很严肃地表示:天山的石头没挡住咱们,更不能让自满情绪挡住咱们。下一回再去运羊,咱们一定要比这回运得更好。

(刊发于1956年11月21日、1956年11月22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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