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越绝书》是一部反映江浙地区(长三角地区)春秋战国乃至秦汉时期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的历史典籍,而对于研究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历史来说,它已经超出了地区的界限,特别是它所要揭示的思想内涵,即告诫人们戒奢行俭、居安思危、富邦安民、行仁义、执中和、慎用人等等,亦已经超出了历史的界限,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越绝书》所记史实内容及思想内涵的庞杂,语言的奥衍晦涩,均给研究和阅读带来了一定的困难。许多相关问题的研究也是莫衷一是,无法定论。就如此书的名称、作者、卷帙及写作年代,至今还没有一种明确的说法。当然,要形成定论是十分困难的,只能在不断的研究、商榷中取得基本一致的意见。
一、关于书的名称
书名越绝,“越”字自不待言,关键是个“绝”字。陈桥驿先生在《点校本〈越绝书〉序》中说:“关于该书的名称,许多人都作过解释,但很少有令人满意者。”主要有以下几种:
1.将“绝”解释为“断灭不继”。陈桥驿先生在《点校本〈越绝书〉序》中说:“对于《越绝书》的这个‘绝’字,历来解释甚多,并无定论,明田艺蘅在《留青日札》卷十七中把它解释为‘断灭’,张宗祥手写本序言中说:‘绝者,绝也,殆不继之意’,均颇得其实。正是由于此书的撰述,这个春秋部族已经断灭不继的历史,才得以流传至今。”“颇得其实”说明陈桥驿先生是赞同将“绝”解释为“断灭”“不继”之说的,并且明确是越部族历史的断灭不继。
2.将“绝”解释为“绝笔”的“绝”。仓修良先生在《〈越绝书〉散论》一文中引入了俞樾《曲园杂纂》中的一段话:“愚谓此绝字即绝笔获麟之绝。下云:‘贤者辩士见夫子作《春秋》,而略吴越,又见子贡与圣人相去不远,唇之与齿,表之与里。’是以此书为继《春秋》而作。《春秋》绝笔于获麟之年,吴越之事,略而未详,此书踵而成之,直至句践之霸而绝,故曰:‘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仓先生认为此解释“比较令人信服”,并作了进一步的推释,说:“《越绝》之绝就是孔子作《春秋》获麟绝笔之绝,而吴越贤者见孔子所作《春秋》‘略吴、越’,故‘览史记而述其事’,那么为什么不称‘齐绝’‘楚绝’或‘吴绝’呢?因为其书主要记吴越之事,而吴虽大败强楚,又胜句践,北上称霸,但最后还是败在句践手下,国灭身亡。唯句践最后称霸,为其富国强兵而立下大功的两位谋臣,此时范蠡远走他乡,文种被逼身亡,因而此书记载至此绝笔,故曰《越绝书》,此解释顺理成章。”并认为“俞氏之说足以释此多年之谜”。
3.释“绝”为超群绝伦。湘潭大学的刘建国先生在《白话越绝书》中,将“越绝”的“绝”译为“超群绝伦”。
前两种解释:释“绝”为“断灭不继”侧重于史实;释“绝”为“绝笔”之“绝”则侧重于记述活动,只是解释的角度不同,如果撇开孔子获麟绝笔不说,仅就《越绝书》所反映的史实和作者对此史实的记述活动而言,这两种解释并没有渊壤之别,而是相互融通的,其共同点在于“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史实反映的是“句践之时”的越族(国)情况,记述活动也止于“句践之霸”,反过来,记述活动止于“句践之霸”,使后人看到的也就仅仅是“句践之时”的史实,互为因果,难说哪种解释是令人信服的。当然,仅从字面去理解,从不同的角度去揭示其含义未尝不可,欠妥之处是,前者将“绝”解释为“断灭”,并因此理解为越部族的“断灭不继”,没有注意到史实所反映的仅仅是“句践之时”的实际情况,失之偏颇。事实上,句践之后越部族不是“不继”,而仅仅是“不记”而已。后者释“绝”为“绝笔”之绝,并以孔子获麟绝笔来比照,也没有真正理解“句践之时”的真实含义,从“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看,记“句践之时”的史实是作者有意识的终止记述,这跟孔子获麟绝笔也有明显的区别。再说孔子述《春秋》而“略吴、越”,《越绝书》的作者“览史记而述其事”,按俞曲园的说法,叫“踵而记之”,是“为继《春秋》而作”,实有不使断绝的意思,那么就不该叫绝笔,而应该叫“续笔”。俞的解释是有些矛盾的。
细细分析《越绝外传本事》篇对“绝”字的解释,我发现如果用“断灭”或“绝笔”来定义,是不能揭示出“绝”字的真正含义的,或者说不能片面地用“断灭”或“绝笔”来解释。而第三种解释,即刘建国先生用“超群绝伦”来释“绝”也没有揭示出“绝”字的真正含义。
其实在《外传本事》和《篇叙外传记》中有关“绝”的含义,作者也是语焉未详。正如明代杨慎所说:“越绝二字,尤非解者。曰‘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内能自约,外能绝人,故曰越绝’。又曰‘圣文绝于此,辩士绝于彼,故曰越绝’。二说似梦魇谵语,不止齐东野语而已。”(《杨升庵全集》卷十)我们把《外传本事》中有关“越绝”的几句话摘抄如下:
问曰:“何谓《越绝》?”“越者,国之氏也。”“何以言之?”“按《春秋》序齐、鲁,皆以国为氏姓,是以明之。绝者,绝也,谓句践时也。当是之时,齐将伐鲁,孔子耻之,故子贡说齐以安鲁。子贡一出,乱齐,破吴,兴晋,强越。其后贤者辩士,见夫子作《春秋》而略吴、越,又见子贡与圣人相去不远,唇之与齿,表之与里。盖要其意,览史记而述其事也。”
——(《外传本事》)
问曰:“何不称《越经书记》,而言绝乎?”曰:“不也。绝者,绝也。句践之时,天子微弱,诸侯皆叛。于是句践抑强扶弱,绝恶反之于善,取舍以道,沛归于宋,浮陵以付楚,临沂、开阳复之于鲁。中国侵伐,因斯衰止。以其诚在于内,威发于外,越专其功,故曰《越绝》。故作此者,贵其内能自约,外能绝人也。贤者所述,不可断绝,故不为记明矣。”
——(《外传本事》)
“万代不灭,无能复述。故圣人没而微言绝。赐见《春秋》改文尚质,讥二名,兴素王,亦发愤记吴越,章句其篇,以喻后贤。赐之说也,鲁安,吴败,晋强,越霸,世春秋二百余年,垂象后王。赐传吴越,□指于秦。圣人发一隅,辩士宣其辞;圣文绝于彼,辩士绝于此。故题其文,谓之《越绝》。”
——(《篇叙外传记》)
我觉得从文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来看,“绝”字应该有几层意思:一是空前绝后。句践作为夷狄之君而“率道诸侯”使“中国侵伐,因斯衰止”的旷世功业,特别是他二十年如一日“躬而自苦”,立志复国的信念和意志,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二是绝笔,“圣文绝于彼,辩士绝于此,故曰《越绝》”。孔子作《春秋》获麟绝笔,子贡说齐安鲁的外交活动和对越国兴霸事业所起的作用,实开战国纵横家之先河,表明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其三是继其绝笔。“贤者所述,不可断绝”,即对这样重要的时代和重要人物的思想行迹记述下来十分必要,所以“要其意,览史记而述其事”。如果仅限于某一种解释,就不能把“绝”字的意思完整地揭示出来。
二、关于该书的作者
正如李步嘉先生所说,《越绝书》的成书年代与作者研究是自唐朝中叶起一千数百年以来《越绝书》研究中备受关注的问题。历史上对于《越绝书》作者问题的研究,可以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子贡所撰;有的说是子胥;有的说是战国时人所为,后人附益增删而定;有的说是东汉袁康、吴平。大致在元朝以前的官修书目,均把该书的作者说成“子贡撰”“或曰子胥”。中唐以后的一些学者已经对此提出了质疑。到了明代,杨慎用析隐语的方法认定该书的作者为袁康、吴平,影响甚远。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采用了杨慎的说法,似乎成为定论,但质疑之声仍然不绝。因此,《越绝书》的作者问题是一个难以厘清、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
历史上关于《越绝书》作者的几种说法:
1.子贡或子胥说。由于《外传本事》篇中有“或以为子贡所作”“一说盖是子胥所作”之语,因此古代文献目录在著录《越绝书》时,就把作者说成子贡或子胥。最早著录《越绝书》的,目前所知为南朝梁时阮孝绪的《七录》,其书已亡佚,《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张守节《正义》曰:“《七录》云:《越绝》十六卷,或云伍子胥撰。”而《隋书·经籍志》在著录《越绝书》时称:“《越绝记》十六卷,子贡撰。”此后,《旧唐书·经籍志》称:“《越绝书》十六卷,子贡撰。”《新唐书·艺文志》称:“子贡《越绝书》十六卷。”《宋史·艺文志》小心一点,说“《越绝书》十五卷,或云子贡所作”。
2.“成非一人”说。其实,《外传本事》篇中的“或以为子贡所作”或“一说盖是子胥所作”,本为推测之辞,作者为谁并未确定,而此后官修史籍因袭未定之说,就经不起推敲了。所以到了唐朝中叶以后,就有人提出了质疑。《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司马贞《索隐》云:“按:《越绝书》云是子贡所著,恐非也。其书多记吴越亡后土地,或后人所录。”宋朝学者更进一步提出了怀疑意见。《战国策·楚策四》姚宏注:“《越绝书》,《隋经籍志》称为子贡作。今杂记秦汉事,疑后人所羼,不敢尽信。”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云:“秦《越绝书》,《隋经籍志》云子贡作。其书杂记秦汉事,疑后人所羼。”王尧臣《崇文总目》也称《越绝书》十五卷“子贡撰,或曰子胥……又载春申君,疑后人窜定”。黄震在《黄氏日抄》卷五十二亦云:“(《越绝》)……谓子贡所作,又疑子胥所作,而所载乃建武二十八年,何其自为矛盾耶?”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唐宋学者虽然还没有完全否定《越绝书》的作者为子贡或子胥的说法,因此也没有去寻找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越绝书》的作者到底是谁,但“后人所羼”“后人窜定”“不敢尽信”的观点,动摇了此书为子贡或子胥所作的传统说法。直到宋陈振孙提出该书“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的观点之后,得到了明代以后许多学者如张佳胤、钱培名、徐益藩、余嘉锡等的赞同,该书的作者为子贡或子胥的传统说法才逐渐消退。
3.袁康、吴平说。宋陈振孙提出战国后人所为汉人附益说,给以后的研究者平添了许多回旋的余地。其中最有代表性、影响最大的要数明代杨慎的袁康、吴平说,他用析隐语的方法破解该书作者之谜。杨慎《杨升庵全集》卷十云:
或问《越绝》不著作者姓名,何也?予曰:姓名具在书中,览者第不深考耳。子不观其绝篇之言乎?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乡,不直自斥,托类自明。文属辞定,自于邦贤。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去其衣乃袁字也,米覆庚乃康字也。禹葬之乡则会稽也。是乃会稽人袁康也。其曰不直自斥,托类自明,厥旨昭然,欲后人知也。文属辞定,自于邦贤,盖所共著,非康一人也。以口承天,吴字也。屈原同名,平字也。与康共著此书者,乃吴平也。
此说得到明朝学者如胡侍、陈垲、田艺蘅、胡应麟等的纷纷赞同。其后,清乾隆年间修撰的《四库全书总目·史部·载记》更是对杨慎提出的袁康、吴平说及《越绝书》即王充《论衡·案书篇》中提到的吴君高《越纽录》的观点加以全盘肯定。《四库全书》是钦定之书,因此对于《越绝书》作者问题的看法,似乎是一锤定音,直至近现代乃至当代,很少有人提出异议。讲到或引用此书,往往称“袁康、吴平之《越绝书》”。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赵晔之《吴越春秋》,袁康、吴平之《越绝书》,虽本史实,并含异闻。”
当然,自杨慎的“隐语说”提出之后,一些明清学者在基本肯定的同时,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除了陈垲提出“独‘祸晋之骊姬,亡周之褒姒’八言也,不类,盖六朝之先驱也”,传达出《越绝书》可能有晋人所羼的信息外,田汝成从书内各篇的文字风格分析,得出此书“成非一手”(《田叔禾小集》卷一)。另外,清代学者王鸣盛《蛾术编·说录》中说:
《越绝书》十五卷,不著撰人姓名。王充《论衡·案书篇》云:“会稽吴君高之《越纽录》,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今作《越绝书》,似讹。然其篇末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杨慎云:“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与康共著此书者,乃吴平也。”此言似确,至云“临淮袁太伯、袁文术即其人”,则谬。既称会稽,又籍临淮;既称太伯,又字文术,任意挦扯,非也。
王鸣盛的弟子迮鹤寿在《蛾术篇·说录》的注文中同意老师的看法,认为:“明之杨升庵,今之毛西河,其所著论,止图眼前好看,不顾他人根究,即如此条,以《论衡》证之,其说不攻自破。”对杨慎将《越纽录》说成《越绝书》,将袁太伯、袁文术、吴君高说成袁康、吴平提出了异议。
现当代学者对于《越绝书》作者问题的商榷主要围绕袁康、吴平展开。有支持袁康、吴平说的,如张宗祥《越绝书·跋》云:“此盖汉人收辑战国旧闻,撰为是书。其姓名、籍贯,详记隐语之中,确然可考,《四库提要》之说,盖可据也。”王树民《史部要籍解题》、李宗邺《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徐奇堂《关于〈越绝书〉的作者、成书年代及其篇卷问题》等都对袁康、吴平作《越绝书》深信不疑。刘建国在支持杨慎观点的同时,认为《越绝书》即《越纽录》,作者当为吴君高(吴平);袁康所作的《越绝书》是对吴平《越纽录》的改头换面的剽窃。有认为袁康、吴平“子虚乌有”的,如仓修良先生在《〈越绝书〉是一部地方史》一文中指出:“该书实际上正像《战国策》一样,是当年一些政治家游说吴、越国君,由战国后期人追记汇编而成,直到东汉还在有人‘附益’,因而并不是一人一时的作品。”在《袁康、吴平是历史人物吗?》一文中,仓修良先生对杨慎析隐语之法作了评析,归纳出三点看法:第一、析隐语如同考证,析出以后必须具备旁证,胡应麟称之“佐验”。杨慎列举的孔文举、蔡中郎、魏伯阳三人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们不仅在当代的正史《后汉书》中有传,其他许多文献乃至诗文中都能找到他们的名字。可是杨慎析出的两个人物,总是无案可查,无书可证,自然不能取信于人。第二,杨慎析隐语之法,从文字学上来讲,也不那么科学:清代学者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已经指出:“而袁字隐语乃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吴字隐语乃曰:‘以口为姓,承之以天。’……而以‘袁’为‘’,以‘吳’为‘吴’,已大缪六书之旨。”袁、吴两字,在汉代显然不是作如此写法,不应当用经过多年演变的字形去解释古代的字形,否则就不符合历史的真实。第三,东汉时代,会稽究竟有无袁康、吴平这两个人?他们的名字,不仅范晔的《后汉书》中没有,就连专门记载会稽地方先贤的虞预《会稽典录》也没有。以《会稽典录》为例,所记人物如董黯、陈业、皮延、任奕、卓应、张立等,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仅以某一个方面闻名乡里,《会稽典录》却对他们一一予以立传,以传后世。“可是杨慎析出的袁康、吴平,不仅口口声声称为吴越贤者,而且还是‘百岁一贤’,按理便应为史所书,尤其是地志一类著作大书特书了。然而他们的事迹哪怕就是个名字,竟然在所有史书、方志及其他典籍中均未留下蛛丝马迹,乃至影踪全无,这当如何解释?……可见隐语之说,实在无法令人心服。”仓先生认为袁康、吴平都属子虚乌有。李步嘉先生在所著《越绝书研究》中认为袁康、吴平是政治谶语。他认为杨慎把《篇叙外传记》中的那段文字确定为隐语没有问题,把隐语中的含义解释为“袁康”“吴平”,也是对的,而把“袁康”“吴平”解释为两位历史人物则不对,隐语中的“袁康”“吴平”应有另解。他说:
我以为《越绝书·篇叙外传记》中杨慎所发现的那段隐语“袁康”“吴平”是东汉末年到西晋时期的两个政治隐语,而不是杨慎及其后人所说的两个文人隐语。“袁康”隐语原始喻意为袁氏昌盛;“吴平”隐语原始喻意为吴国太平。
他认为这两个隐语分别当产生于袁术称帝前和吴国末年,但在被用进《越绝书》书末时,由于当时的时代特点不同,隐语的含义已经大为改变。即由原来昌盛、平安之期而成为归命之谶。
另外,浙大周生春教授根据“成非一手”之说,通过对《越绝书》篇目内容的研究,认为该书的作者有多位,不限于袁康、吴平。他在《〈越绝书〉成书年代及作者新探》中说:
子胥和子贡也是《越绝书》的原始作者……子胥似是《荆平王内传》《请籴内传》《外传记军气》《外传纪策考》,以及《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部分篇章的原始作者。子贡则是《内传陈成恒》《外传纪策考》《外传记范伯》等篇章的原始作者。此外,计倪和大夫种亦应是《越绝书》的原始作者。按前所述,计倪是《计倪内经》和《外传计倪》诸篇的原始作者,大夫种似为《内经九术》和《外传记范伯》部分篇章的原始作者。
他又抓住书中的记年事件、地名沿革、行文避讳进行研究,认为该书的作者还包括东汉永建四年(129)至本初元年(146),建宁元年(168)至建安二十五年(220),吴黄武五年(226)至七年的增补者。“《外传计倪》即由其编定补入《越绝书》”。而“《外传本事》的撰写者是三国至东晋时《越绝书》的增订注释者。从时间上说,此人应是《越绝书》最后一位直接作者和完成者”,把最后下限定于东晋时期。至于袁康、吴平,周先生认为:
袁康生活的时代大致应在秦代前后……作为对《越绝书》有颇大贡献的一位作者,袁康应是该书“内经”“内传”,也可能是《外传枕中》等“外传”的裒辑、编订者,《德序外传》《外传记地传》等篇章的撰写者。吴平是西汉前期《越绝书》的增补修订者,即“文属辞定”之人。《外传记吴地传》和《外传记军气》的大部分文字即是由此人写定。
他不仅把子胥、子贡、计倪、文种看成是《越绝书》的原始作者之一,而且把袁康、吴平定为秦汉之际的人,并认为汉晋之间不断对《越绝书》有增补修订者,企图做些调和工作。
对历史上及现当代学者关于《越绝书》作者的种种说法归类整理之后,才会发现问题的复杂性。《越绝书》作者的定名是明代杨慎析隐语以后的事,此前,或说子胥,或说子贡,即便在杨慎析隐语定为袁康、吴平以后,子胥、子贡之说仍然没有被完全加以否定。要之,根本原因在于《越绝书》内容庞杂,文风参差,没有统一的时代风貌,所以,如果定于“一人一时”,就会异议蜂起。在此我想围绕杨慎隐语说谈点粗浅的看法。
第一,杨慎的隐语说确实有前后不能相顾的地方。他从《篇叙篇》末段文字析出袁康、吴平,又用孔融、魏伯阳的离合诗所隐姓名加以印证,以为汉末文人好用隐语,从而说明袁康、吴平是东汉末年人;为了得到更充分的证明,他又从王充《论衡》找到证据,说王充《论衡·案书篇》中所说的吴君高的《越纽录》即《越绝书》,吴君高即吴平,同时把临淮袁太伯、袁文术说成是袁康。王充所说的袁太伯、袁文术、吴君高是东汉初年人,与杨慎析隐语所证的东汉末年,在时间上不一致,这是其一。其二,如果说吴君高即吴平,《越纽录》即《越绝书》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临淮二袁与会稽袁康就是生拉硬扯的了。
第二,袁康、吴平不是历史人物,也不应该是政治隐语。明代以来的传统说法是把袁康、吴平当作历史人物来看待,但正如仓修良先生所考证,如果袁康、吴平是历史人物,且撰写了《越绝书》这样一本很有影响的书,必然在当时或往后的史籍著录中有所反映,可惜的是找不到有关袁康、吴平的片言只语。而李步嘉认为,袁康、吴平是东汉末年到西晋时期的两个政治隐语,袁康是指袁氏(袁术)昌盛,吴平是指吴国平安,到了袁衰、吴破,又成了归命之谶。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政治隐语(谶纬、童谣)来预示一个朝代的兴衰、更替,乱世时期这种谶语更多,李先生的说法好像是有道理的。但我以为,文人写书除了用真实姓名外,还用一些别号,当然假托署名的也有,如宋初钱俨的《吴越备史》十五卷,即托名范垧、林禹撰。钱俨是吴越国王钱镠的后裔,托名的目的或许是为了政治避嫌,但未见用政治隐语。如果诚如李步嘉所说,当时也无必要作政治避嫌如袁康、吴平者。所以,我以为用政治隐语来署名似乎不大可能。
第三,《篇叙外传记》的最后一段文字可能是宋代以后文人所加。其理由是:(一)吴越地区在春秋战国之际的吴、越争霸过程中所演绎的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让人回味,特别是越王句践忍辱负重、立志复仇,越国臣民同仇敌忾、以小胜大、以弱胜强的史实给人借鉴。战国以后,吴越地区有两个历史时期是特别引人关注的,一个是六朝时期,一个是南宋时期。国家分裂,异族入侵,谈统一,谈和战,是当时主要的政治话题。与统治者的苟且偷安不同,一些主战的士大夫,面对积弱积贫的国势,即利用句践之事借古喻今,以振奋民族精神。所以《越绝书》的出现和受到重视是很自然的。有人曾以句践谋敌之策来规劝统治者,如南宋孝宗时,余端礼对孝宗说:“谋敌决胜之道,有声有实。敌弱者先声后实,以詟其气;敌强者先实后声,以俟其机。汉武乘匈奴之困,亲行边陲,威震朔方……所谓先声而后实也。越谋吴则不然,外讲盟好,内修武备,阳行成以种、蠡,阴结援于齐、晋,教习之士益精,而献遗之礼益密,用能一战而霸者,伺其机而图之,所谓先实而后声也。今日之事异于汉而与越相若。愿阴设其备,而密为之谋,观变察时,则机可投矣。”(《宋史·列传第一百五十七》)嘉定年间汪纲守越期间,不仅修建了越王台等纪念建筑,而且将《越绝书》“刊置郡斋”。所以我认为,《越绝书》的成书年代大约在六朝(周生春教授认为下限在东晋)时期;而受到特别重视,研究校核,刊行流传,则在南宋。这不是偶然的,这是政治的需要。(二)如前文所述,元代以前的官私著录均将《越绝书》的作者写为子贡或子胥,如果说历代官私著录存在着因袭传抄的话,那么南宋陈振孙的“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的观点,应该是在他深入研究《越绝书》的基础上提出的,他不可能没看到所谓隐语的那段文字,杨慎所说“盖睹书者卤莽,阅未数简已欠伸,意思睡,而束之高阁矣”,以致“袁康、吴平之姓名,著在卷末,无人知之”的说法是缺乏依据的。可能是陈振孙看到此书时,《篇叙外传记》还没有所谓隐语的那段文字。否则,《越绝书》在漫长的流传过程中是不可能没有人见到此段文字的。事实上,除了陈振孙外,赵希弁、丁黼、汪纲等都对《越绝书》做过一番考辨、校订。在传抄、整理此书的过程中怎能偏偏没有发现那段所谓的隐语?(三)隐语重在隐,而从《篇叙外传记》的这段文字看,其隐语跟杨慎析隐语时所举证的几个隐语例子,其难易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如蔡邕的《曹娥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隐“绝妙好辞”四字。魏伯阳《参同契·后序》:“郐会鄙夫,幽谷朽生;委时去害,依托丘山。循游寥廓,与鬼为邻。百世一下,遨游人间。汤遭厄际,水旱隔屏。”隐“会稽魏伯阳”五字。又如“鲁国孔融文举”六字的隐语为“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时进止,出寺施张。吕公矶钓,阖口渭旁。九域有圣,无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于匡。海外有截,隼逝鹰扬。六翮将奋,羽仪未彰。蛇龙之蛰,俾也可忘。玟璇隐曜,美玉韬光。无名无誉,放言深藏。按辔安行,谁谓路长”。以上三例,蔡邕《曹娥碑》采用托意联想法,魏伯阳、孔文举为离合法,有诗的形式、诗的韵味,真正做到“隐而不露”。而《篇叙外传记》的这段所谓隐语文字,既无联想的意蕴,也无离合诗的韵味,稍有文字和历史基础的人就能解读,与前述三例比较是“露而不隐”。可以看出,加此文字者并未得到汉末魏晋时期离合隐语的要领。如此简单的隐语只有杨慎能看懂,能破解,实是怪事。(四)假如说《篇叙外传记》的最后那段文字早已存在,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确如杨慎所说“盖睹书者卤莽,阅未数简已欠伸,意思睡,而束之高阁矣”,是观书者未审其详。这其实是杨慎的一种主观臆说。二是观书者已审其详,但“以去为姓,得衣乃成”“以口为姓,承之以天”不得其解。为什么?大概至少在两宋之前还未能将“去”“衣”合而成为“袁”字,“口”“天”合而成为“吴”字,如果有,也只是隶草演变的个别现象。因此陈振孙在解读《越绝书》作者的时候,只说“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而未能如杨慎那样直接将“汉人”指为“袁康”“吴平”。事实是杨慎用析隐语的方法定《越绝书》作者为袁康、吴平,已是明代的事,并已为清代学者李慈铭斥为“大缪六书之旨”,所以唯一的可能是这段所谓的隐语文字是在“袁”“吴”字体演变至宋代以后才出现的。再说,从这段所谓的隐语文字看,既然作者无意于将自己的姓名直接指出来,而文中又何必自吹自擂为“百岁一贤”“邦贤”“德比颜渊”,又把所作之文比之于孔子的《春秋》呢?因此,后人所加的痕迹是很明显的。具体问题还需进一步考证。综上所述,我以为“成非一人”“无撰人姓名”最符合《越绝书》作者问题的实际情况。
三、关于该书的卷帙
《越绝书》的卷帙,前人理之基本已详。如陈桥驿先生《点校本〈越绝书〉序》中说:“《史记·孙吴列传·正义》引《七录》,称《越绝书》有十六卷。隋唐三《志》著录的此书,也都作十六卷。但在《崇文总目》中,此书仅十五卷。《崇文总目》说此书旧有‘内记’八,‘外传’十七,今文题舛阙,才二十篇。由此可知,此书在宋代初年,已经缺佚了五篇。《崇文总目》以后,绝大部分公私书目均作十五卷(但高似孙《史略》卷五,《直斋书录解题》卷五,《澹生堂书目》卷四,姚振宗《后汉艺文志》载记类等仍作十六卷,这些当是抄录隋唐《志》卷数,并非实见)。今本仍作十五卷,计‘内传’四篇,‘内经’二篇,‘外传’十三篇,共十九篇。这十九篇篇目,与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完全相同,说明从宋初到宋末之间又缺佚了一篇。与隋唐《志》著录之本相比,其缺佚超过十分之二。所以此书从南宋流行之本起直到今本,实际上都是一种残本。”所佚之篇目,据《德序外传》和《篇叙外传》当有《吴太伯》和《兵法》外,其他已难详。
四、关于成书年代
一般说来,只要作者有案可稽,成书年代也不成问题。现在此书作者难以确定,则成书年代也就无法确定。按照陈振孙“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的说法,此书是将战国到汉代人所写的有关吴越史实的文章裒辑而成。也有一部分学者根据《越绝书》中的类晋骈体文语句及汉以后建置沿革,认为该书可能是六朝时人所为,如宋朝的陈垲,他在肯定了杨慎的袁康、吴平说后认为“东汉去古未远,残编遗事,固当不泯。缀辑而成之,语虽质,犹近于古”。但同时又认为“独‘祸晋之骊姬,亡周之褒姒’八言也不类,盖六朝之先驱也”,传达出了《越绝书》可能是六朝人所作的信息。比较明确地提出《越绝书》为晋代人作的是清代学者马与龙,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四》“扬州·会稽郡·诸暨县”条下刘昭注:“《越绝》曰:兴平二年分立吴宁县。”王先谦《集解》:“惠栋曰:‘韦昭云:有句无亭。注:《越绝》曰兴平二年,《越绝》无此文,传写误也。’马与龙曰:‘据刘注,《越绝》晋代出。’”“兴平”是汉献帝的年号,“兴平二年”为公元195年,已是东汉末年。刘昭注引的《越绝》文,惠栋以为今本《越绝》并无此记载,应该属于传写之误。而马与龙不同意惠栋的说法,他根据汉唐地理沿革,认为“据刘注,《越绝》晋代出”。浙大周生春认为“《外传本事》的撰写者是三国至东晋时《越绝书》的增订注释者。从时间上说,此人应是《越绝书》最后一位直接作者和完成者”。他把最后下限定于东晋时期。近代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第五章归纳的“伪书鉴别十二公例”第六说:“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其书不唯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此说对后来研究者的影响也颇大。但梁氏此说意在说明如何鉴别伪书,对《越绝书》“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的具体内容并未述及。所以如作者一样,其成书年代也成为未知数。而从综合分析,此书成于三国至东晋南朝的可能性较大。
五、关于该书的价值
一部古籍的散佚,因素是多方面的;而流传不衰,则由其历史价值和社会价值所决定。历来对于《越绝书》是怎样一部书,价值几何,评价也不一致。有的从体例来说,有的从内容来说,归纳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种:
1.《越绝书》是一部历史书。陈桥驿先生在《点校本〈越绝书〉序》中说:“它不仅记载了春秋於越的历史,并且也记载了与於越相邻的句吴和楚的部分历史。在我国古籍中,曾经记载於越历史的,主要有《国语》《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四种,其中后两种是当地著述,其内容远比前两种丰富。而《吴越春秋》又显然无法与《越绝书》相比”。“可见在我国所有记载於越历史的文献中,《越绝书》是内容最丰富的权威著作”。清钱培名《越绝书札记》中说:“赵晔《吴越春秋》,往往依傍《越绝》。”仓修良先生赞同这种观点,并十分明确地说它是一部历史书。
2.《越绝书》是我国地方志的鼻祖。万历《绍兴府志》卷五十八称:“其文奥古多奇,《地传》具形势、营构始末、道里远近,是地志祖。”清毕沅认为“一方之志,始于《越绝》”。今人朱士嘉在其《宋元方志传记》序中也说:“《越绝书》是现存最早的方志。”陈桥驿先生认为“其中卷二《吴地传》和卷八《地传》两篇,不仅把句吴和於越两国国都及其附近的山川形势、城池道路、宫殿陵墓、农田水利、工场矿山等记载得十分详尽,而且还写出了这两个不同地区即太湖流域和会稽山地的地理特征……无疑为宋代及其以后的地方志编纂开创了范例。”
3.《越绝书》是一部复仇之书。认为《越绝书》在于“重仇明勇”,因而“多阴谋秘计”,钱培名在《越绝书》跋语中说:“《越绝》,复仇之书也。子胥、夫差以父之仇,句践以身之仇,而皆非其道焉。”认为“春秋之末,复仇之事,莫大于斯三者,《越绝》实备之,有国有家者,可以鉴观焉”。
4.《越绝书》是一部兵书。书中于吴越争战之事详备,重在战守兵备,越国能以小胜大,以弱胜强,得之于计策、权谋、兵备,所以余嘉锡认为《越绝书》“原系兵家之书”。
5.《越绝书》是一部经世致用之书。张宗祥在其校注本序中说:“越王句践归国,行计倪、范蠡之术,覆吴报仇,霸于中国,其道在富民贵谷,古所谓‘民为邦本,食为民天’‘耕三余一,耕九余三’之道,越尽行之。此其精神,详于《计倪内经》《外传枕中》两篇之中,最此书之要旨也。”
这几种对于《越绝书》的评价见仁见智,各有侧重,对我们理解《越绝书》具有一定指导意义,但偏颇在所难免。
从“方志鼻祖”去看《越绝书》,其中《吴地传》《地传》两篇文字,如陈桥驿先生所说,“不仅把句吴和於越两国国都及其附近的山川形势、城池道路、宫殿陵墓、农田水利、工场矿山等记载得十分详尽,而且还写出了这两个不同地区即太湖流域和会稽山地的地理特征”,并为以后地方志的编修开了先河。但仅两篇而已,在整部《越绝书》中所占的比重不大,因此,不足以概《越绝书》之全貌。说《越绝书》是一部兵书或复仇之书,理由似乎充分些。书中言及战守兵备、计策权谋篇什甚繁,如《纪策考》《陈成恒》《请籴内传》《范伯》《吴王占梦》《九术》《军气》等,记述“重仇明勇”“阴谋秘计”、复仇争霸之事十分详细,但于作者(或说裒辑者)的真正意图,也即《越绝书》的思想内涵而言,其议还是偏颇的,也就是说,兵备、阴谋、术数、复仇之事仅仅是表象,兵备为复仇而设,阴谋、术数为复仇而用。透过表象,其实质并不在宣扬复仇,钱培名虽定为“复仇之书”,却认为三人(子胥、夫差、句践)复仇“皆非其道也”。如果“非其道”而赞其事,道之不存,又怎能作为后世借鉴?所以定性为兵书或复仇之书是不符合《越绝书》的要旨的。张宗祥先生以为《越绝书》的要旨在于“富民贵谷”“民为邦本、食为民天”。民本思想在《计倪内经》《外传枕中》篇中得到了反映,但我以为,从“经世致用”来说,“富民贵谷”也仅仅是一个方面,从吴越争霸复仇的事实来看,兵备、权谋、术数等都可以经当世之用,非独“富民贵谷”。就其思想内涵来说,“富民贵谷”的民本思想确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张先生是得其要领的。但篇章内容也未免单薄,也是不足以全面反映该书的主旨的。
历来公私书目把《越绝书》多收在杂史、稗史类,《四库全书》收入载记类,把它当作是一部历史书,至少是一部“野史”,但从内容来看也不全是历史,并且里面许多历史概念也不是很正确。《外传本事》有这样一句话:“经者,论其事;传者,道其意;外者,非一人所作,颇相覆载,或非其事,引类以托意。”从整部《越绝书》来看,“内经”“内传”多为“论其事”,即叙述史实;“内传”中有部分为“道其意”,“外传”多为“道其意”,即通过史实表明作者的看法。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是历史书,它具有很强的政论性质。所以《越绝书》的写作(或者说裒辑)意图除了叙史述事之外,主要的还在于表达某种思想、阐述某种道理。
《越绝书》的内容比较庞杂,这是人们对此书未能正确定性的原因,也是研究者各取所需、说寅说卯未能取得一致意见的原因。一是史实内容比较庞杂。刘建国先生认为其杂比《吕氏春秋》有过之而无不及,“庞杂纷繁是《越绝书》在内容方面的主要特点”。二是思想内容比较庞杂,即在《越绝书》中,既有儒家的“仁义”思想,也有墨家的“节事”思想和道家的“道”的内容,更兼阴阳五行、兵、农、法、商杂糅在一起。这跟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杂糅各家学说、统一于儒家经学之中的社会思想状况是合拍的。
《越绝书》史实内容的庞杂是事实,但也并非杂乱无章,这一点我们在《篇叙外传》中可以看出,裒辑者是经过一番精心编排的:
问曰:“《越绝》始于《太伯》,终于《陈恒》,何?”“《论语》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乃太伯审于始,知去上贤;太伯特不恨,让之至也。始于《太伯》,仁贤,明大吴也。仁能生勇,故次以《荆平》也,勇子胥忠、正、信、智以明也。智能生诈,故次以《吴人》也,善其务救蔡,勇其伐荆。其范蠡行为,持危救倾也,莫如循道顺天,富邦安民,故次《计倪》。富邦安民,故于自守易以取,故次《请籴》也。一其愚,故乖其政也。请粟者求其福禄,必可获,故次以《九术》。顺天心,终和亲,即知其情;策于廊庙,以知强弱;时至,伐必可克,故次《兵法》。兵,凶器也。动作不当,天与其殃。知此上事,乃可用兵。《易》之卜将,春秋无将,子谋父,臣杀主,天地所不容载。恶之甚深,故终于《陈恒》也。”
可以看出,《越绝书》在内容安排上有其章法,并不是没有系统的。在庞杂纷繁的内容里作者(裒辑者)的思路还是比较明确的,即遵循着这样一条线索:仁贤—忠信—智勇—循天道—安邦民—慎兵革—孝事亲,忠事君,否则“天地所不容载”,也就是儒家的“仁义”思想。而越王句践能够“转死为生,以败为成”、以弱胜强的道理也在这里。所以,要说《越绝书》是怎样一部书,可以说是一部宣扬儒家仁义思想和越国精神的书。
“仁义”思想贯穿于该书的始终。春秋无义战,《越绝书》所记述的几件大事:吴楚交争、吴伐越、越灭吴,从“仁义”来衡量,其实都是不义之战。正如钱培名所说,吴楚、吴越复仇之战,“皆非其道焉”。但《越绝书》作者的意图,却要在这些不义的战争中,找出合乎道义的东西来,借以说明行仁义则胜、不行仁义则亡的道理。当然,《越绝书》当中有关对仁义的推释也比较复杂,并非一概而论复仇之战就是不义,这跟仁义内涵的广泛性有一定的关系。如《篇叙外传》言及子胥之勇时说:“臣不讨贼,子不复仇,非臣子也。故贤其冤于无道之楚,困不死也;善其以匹夫得一邦之众,并义复仇,倾诸侯也。”明言复仇也是义举。
1.行仁义则胜。楚平王为太子聘秦女而自纳,伍奢谏而被杀;蔡昭公朝楚,楚大臣囊瓦索羔裘而不得,将昭公拘于南郢三年,后又兴师伐蔡。楚国君臣的不仁不义,引发了吴王阖庐救蔡伐楚、伍子胥为父报仇尽孝道的“仁义”之举,楚国几遭覆亡。但伍子胥入楚都后,鞭平王之尸,又“君舍君室,大夫舍大夫室,盖有妻楚王母者”,陷于不义。而阖庐先有“臣弑君”(杀王僚),继有杀殉葬女,又有倚强凌弱、侵伐贡赐之越国的不义,因此有阖庐不战而败卒、伍子胥无罪而被杀之事。吴王夫差为父报仇,尽孝道而不彻底,“释越而不诛为不孝”(《〈越绝书〉序跋辑录》);使越王句践“刍莝养马”(《外传本事》),又侵凌诸侯,奢侈狂惑,信谗杀贤,兵革散空,人民离散,仁义不施,以致身死国亡。越王句践居百里之地,推行仁义,德比尧舜禹汤,行肩文武周公,因此“得士民之众”(《吴内传》),转死为生,一举灭吴,霸于中国。句践之后,越国内讧,子弑父,臣弑君,至越王无彊为楚所败。说明了行仁义则胜、不行仁义则亡的道理。
2.行仁义则霸。春秋之时,“上无贤天子,下无贤方伯,诸侯力政,强者为君”。吴越争霸,吴争而不霸,越不争而霸,尽在义与不义之间。吴王夫差对内骄奢狂惑,信谗杀贤,劳民伤财,不恤国民;对外穷兵黩武,侵凌诸侯,黄池之会,挟兵争霸,因不行仁义,虽争而不霸。越王句践“反邦七年,焦思苦身,克己自责,任用贤人”(《外传本事》),行富邦安民之策,省刑薄罚,与民同苦乐,君仁臣义,士民一心,“遂有大功而霸诸侯”(《外传计倪》)。对外句践“抑强扶弱,绝恶反之于善,取舍以道,沛归于宋,浮陵以付楚,临沂、开阳复之于鲁。中国侵伐,因斯衰止”(《外传本事》)。因其行仁义,所以不争而霸。这一点,是《越绝书》作者极力颂扬的,并说比之齐桓、晋文之霸,更合乎仁义,更难能可贵。如《外传本事》说:“桓公,中国兵强霸世之后,威凌诸侯,服强楚,此正宜耳。夫越王句践,东垂海滨,夷狄文身,躬而自苦,任用贤臣,转死为生,以败为成;越伐强吴,尊事周室,行霸琅邪,躬自省约,率道诸侯,贵其始微,终能以霸,故与越专其功而有之也。”所以说,春秋之际,虽王道不复,但霸亦有道,即行仁义。所谓“诚在于内,威发于外”者,即是施行仁义的结果。
3.行仁义则治。《外传计倪》曰:“夫仁义者,治之门;士民者,君之根本也。”意思是仁义是治国的门径,士与民是国家的基础,也是仁义施行的对象,君行仁义于天下,才能邦富国强,“卜祚遐长”,这一点在《越绝书》中作了比较充分的阐发。
首先是“正身”。“闿门固根,莫如正身”,其如孔子所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君主施行仁义,牢固根本,自身首先要有仁义之心、仁义之行。越王句践可谓正身的典型。《请籴内传》中借伍子胥之口述说了越王句践的正身行为,说:“越王句践罢吴之年,宫有五灶,食不重味;省妻妾,不别所爱;妻操斗,身操概,自量而食,适饥不费,是人不死,必为国害!越王句践食不杀而餍,衣服纯素,不袀不玄,带剑以布,是人不死,必为大故;越王句践寝不安席,食不求饱,而善贵有道,是人不死,必为邦宝;越王句践衣弊而不衣新,行庆赏,不刑戮,是人不死,必成其名。”结果正如伍子胥所预料,句践得士民之众而灭强吴。
其次是用人,即“任贤使能”。要求君王“谨选左右”,“公选于众,精炼左右,非君子至诚之士,无与居家。使邪僻之气无渐以生。仁义之行有阶,人知其能,官知其治”,并提出“有智之士不在远近取”“明主用人,不由所从,不问其先”的不拘一格原则。《越绝书》把用人当否提到关系国家存亡的高度加以阐述,许多篇章,如《计倪内经》《请籴内传》《纪策考》《范伯》《外传计倪》《吴王占梦》《德序外传》等都涉及任贤使能问题。在具体事例中,荆平王、吴王夫差未能任贤使能而败,越王句践深谙用人之道而胜,鲜明的对比,说明了用人的重要性。“君臣同心,其利断金”,“得贤兴国,失贤丧邦”,“亲贤臣,远小人”,这是中国古代进步知识分子的共识。
第三是利民。“士民者,君之根本也。”民为邦本,“民本”思想是儒家仁义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越绝书》在《计倪内经》《外传计倪》《枕中》等篇中充分体现了儒家的这种“民本”思想。其要旨在富民贵谷,其策在“顺四时”“劝农桑”“省赋敛”“忧积蓄”“利源流”。农末皆利,才能富民,民富则邦安,邦安则能御外侮,破敌国。所以要“视民所不足,及其有余,为之命以利之”。
第四是宽政。孔子曰:“宽则得众。”宽政,执中和,实质就是儒家的仁政思想。《越绝书》于亲民宽政思想有所涉及,但未完全展开,具体见于《计倪内经》《外传计倪》《枕中》诸篇。《外传计倪》:“(越王)及坏池填堑,开仓谷,贷贫乏;乃使群臣身问疾病,躬视死丧;不厄穷僻,尊有德;与民同苦乐,激河泉井,示不独食。行之六年,士民一心,不谋同辞,不呼自来,皆欲伐吴,遂有大功而霸诸侯。”把亲民宽政跟任贤使能、赏功责罪、轻徭薄赋、省刑薄罚等联系在一起,认为“不任贤使能,谏者则诛,则邦贫兵弱;刑繁,则群臣多空恭之礼、淫佚之行矣。夫谀者反有德,忠者反有刑,去刑就德,人之情也,邦贫兵弱致乱,虽有圣臣,亦不谏也,务在谀主而已矣。”“有道者进,无道者退”,“人主无私,赏者有功”(《计倪内经》)。
其他如忠、信、智、勇、诚、孝,居安思危,明存亡、得失、进退之道等等,均在儒家思想范畴之内,在《越绝书》中无不有所表述。总之,“仁义”是《越绝书》的核心。
再说说《越绝书》所反映的越国精神。正因为越王句践躬行仁义,所以取得了内外政策的有效实施,翦灭强吴,称霸中国。在《越绝书》所记述的三次复仇事件中,句践复仇是最为有效和彻底的,哪怕在中国整个历史进程中,也是最具典型性的,无怪乎有人认为《越绝书》的主旨是复仇,并将句践卧薪尝胆誓复吴仇、最终消灭吴国作为越国精神了。确实,如果没有复仇之事,越王句践或许一直踞于东南之一隅,也就没有了以后称霸中原的雄风。但从《越绝书》来看,我以为句践复仇仅仅是一种表象,一个过程,或者更进一步说是一种内在动力。在复仇动机的驱使下,在整个复仇的过程中,越王句践卧薪尝胆,克己自励,采取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政策措施,形成了为儒家称道的越国精神,也就是《越绝书》作者所颂扬的能为后世借鉴的越国精神。具体反映在如下几个方面:
1.克己自励,关心民间疾苦。越王句践在宦吴三年返国之后,为了兴邦复仇,首先做到的就是克己自励,关心民间疾苦,安定国内民心。他食不重味,衣不重彩;闻乐不喜,尝胆如饴;“妻操斗,身操概”,躬自耕作,夫人织布;孤心苦志,克己自励。同时“老其老,慈其幼,长其孤,问其病”;养生葬死,吊忧贺喜,施民所欲,去民所恶,关心民间疾苦。当时一个国君能做到这样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对败后国内民心的安定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越王句践的这种克己自励、关心民间疾苦的行为,无论他的动机如何,确实可以看作越国精神的重要方面,是《越绝书》作者竭力颂扬的。
2.任贤使能,虚心听取意见。《外传本事》:“问曰:‘吴亡而越兴,在天与?在人乎?’‘皆人也,夫差失道,越亦贤矣。’”《越绝书》作者把越灭强吴、行霸诸侯归之于越王句践的“任用贤人”,认为善于任贤使能,“则邦富兵强而不衰”;不善任贤使能,“则邦贫兵弱”,治理国家关键在于用人。越王句践不但善于用人,而且善于听取这些贤能之人的意见,对范蠡、文种、计倪等人可说是言听计从,对子贡的意见也无不采纳,一一落实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上,从这一点说,句践复国的成功实际上就是“用人”的成功。尧用舜,舜用禹,禹用益,汤用伊尹,武王用周公,齐桓公用管仲,或王或霸,而桀、纣、荆平王、吴王夫差信谗杀贤而国亡,《越绝书》通过对比,颂扬了越王句践任贤使能、善于听取意见的精神。
3.富民贵谷,视民为立国之本。张宗祥先生在《越绝书校注》序中说:“越自句践归国,行计倪范蠡之术,覆吴报仇,霸于中国,其道在富民贵谷。古所谓‘民为邦本,食为民天’‘耕三余一,耕九余三’之道,越尽行之,此其精神,详于《计倪内经》《外传枕中》两篇之中,最此书之要旨也。”劝农桑,万物不夺其时;省赋敛,与民休养生息。“不贪天下之财”,而与“天下共富之”,多贮粟,富百姓,“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越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能迅速崛起,以民为本、富民贵谷是很重要的方面。
《越绝书》内容虽然十分庞杂繁复,但我们如果能从作者所要宣扬的仁义思想和颂扬的越国精神入手,或许还能得其要领。《越绝书》是一部奇书,涉及社会政治的方方面面,虽语多奥古,且糟粕不少,但其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是十分明显的,这也是我们推介这部古籍的意义所在。
《越绝书》历来多点校本,少注译本。因其“字义奥衍”,会带来阅读困难,甚至会产生歧义,注译《越绝书》的基本目的,就是想帮助一般读者能够比较容易地读懂它,从而能够比较准确地理解其基本内容。
本书采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的乐祖谋点校的《越绝书》为工作底本。撰者对原文中部分段落和标点根据文意作了适当调整;对乐本原校勘内容,也作了取舍,与他本对照无异议的略去,不重复述;对乐本未出校或出校后仍有疑义的、或出校而未加补正的,则对照其他校本并根据文意仍出校并作补正。本书部分篇章错简严重,原文仍依底本,译文则按调整后的原文来翻译。注译主要依以下原则:
一、本书注译并重。注释尽量吸取前人及近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与钱培名《越绝书札记》、张宗祥校注本、李步嘉校释本和张觉的《吴越春秋校注》本(岳麓书社2006年版)等互参。前人所研究未及处,撰者就直接作出注解;前人或有不当之处,则稍加按语以表明撰者的看法。
二、撰者在每篇篇名之下,加一节“题解”,对本篇的思想内涵及行文安排作简要叙述,以便于读者对原文内容的理解。
三、为方便阅读和参考,将原文分为若干段落分别注译,并标出篇号和段号,如第一篇第一段标为“1.1”。
四、字音的注释只限于生僻字或容易产生歧义的多音字。词义的注释,力求详尽,与译文互参,能使读者晓畅文意。
五、本书原文一向来被视为历史典籍,但所涉历史概念与正史所载有较大的出入,因此,撰者在注释中对有关史实、地理和人物等,尽量参照《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书加以考释,正其本末,以免造成读者历史概念的模糊。某些历史、地理和文化概念及历史人物,则参照《辞海》《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和仓修良先生主编的《史记辞典》等书,而取其长。有些地理、文化概念,历来有多种说法,在注释中一并列出,以资研究者参考。
六、字音、词义和史实、地名、人物及其他文化概念一般只在第一次出现时加以注释,以后出现时即标注“见XXX”,如“见2.3注②”。考虑到阅读的方便,有些词语不免重复注释。
七、原文中吴王阖庐的“庐”、越王句践的“句”,在史籍中有写作“闾”“勾”的,故校注时原文及本注译从底本,注中引文仍其原貌,不作统一。
八、本书中古地名,一般用今地名注明,今地名采用最新地名。
因限于水平,注译定有许多不尽然处,祈请专家学者教正!
张仲清 2020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