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无处可逃

二、无处可逃

张行成的暗示引起李治的深思,看来有名无实的日子还要继续。他当着群臣的面强作欢笑,可迈出太极殿便开始愁眉苦脸,连午膳都没用,就去了立政殿。

立政殿在皇宫东部,是李世民当年居住的地方,李治也曾在这里陪伴父皇。但他登基后把寝宫设在甘露殿,现在仍居立政殿的只剩新城公主。长孙后共生七个子女,新城公主年纪最幼,也是李世民所有女儿中年纪最小的,光阴荏苒如今已十六岁,出落得窈窕动人,名花有主即将出降。

新城公主的婚事曾有波折,当年李世民预定将她嫁与魏徵之子魏叔玉。后来李承乾阴谋叛乱被废,李世民迁怒曾任太子太师的魏徵,命人推倒魏徵的石碑,断绝婚约;东征失败李世民有所感悟,又怀念魏徵,重塑石碑,婚约之事却无明确说法。至李治登基魏徵去世多年,早已人走茶凉,于是将公主许配给长孙诠。那长孙诠乃长孙无忌从父长孙操之子,结这门婚事可谓亲上加亲。

李氏当国文成武就,唯独在亲情方面屡屡有憾。且不论昔年玄武门之事,仅长孙皇后七个子女便连遭不幸:长子李承乾因阴谋篡位,被废去太子身份,死于流放地黔州;次子李泰争夺储位失败,被贬为濮王,放逐均州;长女长乐公主嫁与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才二十三岁就病逝了;次女城阳公主嫁与杜如晦之子杜荷,后来杜荷卷入承乾谋反案,被处死,城阳又转嫁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长孙后去世时李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年幼,随父皇一起生活,后来晋阳公主又早亡,死时还不满十二岁,李治搬进东宫,李世民又长年巡游在外,只剩小小年纪的新城公主闷居在立政殿,甚是可怜,因此李治很疼爱这个小妹。先帝忌日后就要操办新城婚事,李治竭尽所能置办嫁妆,要搞一场风光的婚礼。

他慢慢踱着步,努力不去想朝堂上的事,欲把心思转移到新城的婚事上;哪知刚走到立政殿院外就听里面一阵喧闹,侧目一望,好几位年轻公主正在树下说笑。原来得知新城将出降,临川、东阳、高阳等几位姐妹都来凑趣。

一见此景李治连大门都没敢进,转身便走——别的姐妹倒犹可,高阳公主实在令他心烦!

这位妹妹因天生丽质活泼好动,被李世民过分溺爱,渐渐养成了骄纵横蛮的性格。后来出降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到了婆家还不老实,竟与会昌寺的和尚辩机私通。此事败露,不但把父皇气得吐血,还成了皇家的笑话。李世民一气之下腰斩辩机,将她狠狠训斥了一通。没老实几日,父皇驾崩后又开始无法无天。这次倒没出去胡搞,而是撺掇丈夫房遗爱与大哥房遗直分家;仅是分家也好办,但房遗直世袭父亲梁国公的爵位,高阳公主既要分家,又想把这爵位弄到他丈夫身上,向李治提过好几次。遗直无罪何故以幼代长?这是破坏制度,李治不敢答应也不能答应。可他素无刚性,又与高阳年纪相仿,哪管得住?每次见面高阳都絮絮叨叨,李治不胜其烦。

今天紧躲慢躲还是迟了,高阳公主一溜烟跑出来:“九哥,怎不进来?”任何人见到皇帝都要呼“陛下”,唯独她还叫儿时称呼。

李治脚步连都没停,敷衍道:“突然想起件要紧的事,办妥当才放心,咱改日再会。”

“别走啊!我还有事跟你说……”高阳在后紧追。

李治烦得要命,忙朝王伏胜使个眼色。

王伏胜岂不知高阳品性?可是皇帝叫他上,只好硬着头皮把张手拦住:“公主啊,万岁有国家大事要忙。”

“我的事儿也不小。”

“是是是。”王伏胜嬉皮笑脸,“您若着急先跟奴才说说。”

“滚一边去,你管什么用?”

“您别这么说啊,倘若是小事,奴才便能做主。公主府里是不是缺锦缎了?还是跟驸马闹别扭,要不就是……”

趁王伏胜拖住高阳,李治抽身而退,一路小跑回到甘露殿。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出了一身透汗,他把龙衣一脱歪倒在榻上,即便宫女在后摇着宫扇,还是热得难受。午膳早备好,可天气又燥心里又烦,丝毫胃口都没有,他朝内侍扬扬手:“撤下去,换些冰凉的水果来。”说罢索性连内杉都解开,绰起一把小团扇。

刚扇了两下,忽听有人叫道:“哎呀!这怎么得了啊!”

李治起身一看,是他乳母卢氏来了——卢氏当年被长孙皇后选为乳母,从喂奶开始就没离开过李治;他当了皇帝自然不能再留乳母,于是赐封燕国夫人,又赏宅邸一座。可老人家始终对李治放心不下,隔三岔五进宫看看,宫里人碍于她身份也不敢阻拦。

卢夫人见李治光着膀子,三两步跑上前,一把夺过团扇:“这可不行,要生病的!”

“我哪有这么孱弱?”

“陛下难道忘了,您自小身子娇气,风吹吹就病。昔年跟随先帝出巡,刚离京就病倒,又是发热又是咳嗽,可把我急坏了,要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仙去的圣母文德皇后……”

李治只能苦笑。

“还扇!”卢夫人怒冲冲推开摇扇的宫女,“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端盆热水来,我服侍陛下更衣。”

“不用您。”李治赶忙推辞。

“不行,这些宫女笨手笨脚的,哪成个样子?当初……”卢夫人又念叨起他小时候的事。

李治有些不耐烦,可毕竟是吃她奶长大的,况且老人家顶着烈日不辞劳苦来伺候自己,不能不领情。热水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卢夫人伺候李治从小到大,确比那些宫女强得多;擦过身子,又服侍他更衣,拆下发簪为他梳头。

李治感觉很舒服,终于露出微笑:“还是您老妥当。”

“陛下高兴便好。”卢夫人也笑了,“臣妾这辈子只两桩心愿。第一就是伺候您,一直伺候到我老得不能动。”

“唉!您老辛辛苦苦半辈子,也该享享福,让别人伺候您才是。”李治不免又问,“另一桩心愿呢?”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全凭您一句话。”

“何事?”

卢夫人边为他梳理头发边道:“为我亡夫平反昭雪。”

她说得甚是轻巧,李治却皱起眉头——莫看卢氏是个乳娘,出身却不简单。她乃范阳卢氏名门之女,早年嫁与京兆杜氏之男杜才干。隋末纷争之时,杜才干在瓦岗军为将,颇受李密器重。李密兵围洛阳,一度威震天下,后因疏忽轻敌败于王世充。本来一场败仗不至于土崩瓦解,可麾下大将邴元真率众投降王世充;李密无法聚拢残兵,又与驻守黎阳的李世有隙,无处落脚只得投李渊,杜才干也跟随降唐。可李密雄心不死,后来又率旧部王伯当等人叛变,最终被杀。杜才干那时已任唐朝蒲州刺史,本不在叛乱之列,但他感念李密知遇之恩,决心为其复仇。思来想去,李密降唐复叛无可抵赖,李渊父子杀李密也是天经地义,算不得罪魁祸首,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背信弃义的邴元真,于是杜才干率部离开蒲州,向邴元真诈降,趁其不备将其诛杀,并砍下首级到李密坟前祭奠。这虽是义举,但杜才干毕竟擅自出走,而且有投敌行为。李渊也没详细推究,将他捕获处死。卢氏作为罪人之妻被没入掖庭,后来辗转成为李治乳母。其实她也颇有几分才识,只是李世民在世时处处隐忍不敢显露,如今自己喂大的孩子当皇帝,便无所顾忌了。

卢氏旧事重提,李治颇感为难:“此事朕恐怕不能答应……哟!”话未说完脑后一阵剧痛。

卢夫人的手颤了一下,几根乱发缠在一起别住了木梳,她仔细择开乱发,把这绺头发理顺,才缓缓道:“我夫君不曾谋反,只是为故主报仇。陛下何故不体谅?”

李治却道:“既为人臣,忠主之事。他不曾奏请擅自投敌,已经犯了军法。”

“犯不犯法还不是由人主裁夺?赵武诛屠氏,伍员鞭灵王,那些复仇义举千载传颂。我夫君侠肝义胆,虽不指望扬名于世,却也不该蒙冤受戮啊?李世为李密发丧曾被先皇赞许,为何偏偏只为难我的夫君?还望陛下看我这张老脸,只求发个诏书正其声名,追赠个像模像样的官就行。”

李治耐着性子解释:“此乃高祖武皇帝所断,朕刚继位怎好言祖父之失?再说您怎不去求朕父皇翻案?如今尘封三十年,朕不曾亲历此事,其中细情全然不知,空口白牙何以服人?”

“先帝何……”先帝何等样人,岂容后宫干政?哪像你小子这么好说话?卢氏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说,转而糊弄道:“先帝何尝不知此事?本来已应答臣妾,只是叫我再等几年,逢大赦之期一并处置,可这一等就再无下梢,或许是国事繁忙他忘却了,拖延至今。”

李治虽然脾气和善却不傻,怎听不出是谎话?却也不戳破,借坡下驴道:“既如此,朕更不能翻这个案。父皇不愿管也好,忘了也罢,终究没有为你夫君平反。朕若平反此案,岂非又揭先帝之过?关乎朕父祖两代贤名,断不能更改!”

卢夫人闻听此言再没说话。

待梳理已毕,重新插好玉簪,李治站起身,这才发现乳母早已泪流满面,顿时心生怜悯:“您老别哭啊!案虽不能翻,雉奴又岂会亏待您?日后朕多赐您财物,为您晋升品阶还不行吗?”

这话不说还好,卢氏一闻此言越发哭出声来:“我无儿无女,要那些身外之物何用?我这辈子心血都花在您的身上,您若不当天子,是个寻常亲王我也不跟您提。我侍奉您二十六年从没向您张过口,如今不过图个虚名,就算真给他平反复官,他一副朽骨还能去坐衙掌印吗?呜呜……我这辈子的心血啊……”

李治望着痛哭不止的奶娘,大感惭愧——我从降生就受她照顾,直至今天还在为我更衣梳头,纵是皇家宫婢,这份恩情也称得起天高地厚了,如今不过图个虚名,若连她这点儿心愿都不能满足,实在说不过去,可是……

卢夫人往地上一坐,双腿一盘,哭得死去活来。看这架势不哭到皇帝答应她就没个完。

李治只好说软话:“奶娘,不是孩儿不疼您,此事朕办不成。”

“什么?!”卢氏把眼泪一抹,“陛下莫非戏耍臣妾?您是堂堂皇帝,天底下还有您办不成的事?”

“唉!”李治只好实话实说,“朕虽是天子,权柄尽在舅父之手。即便朕答应您,中书不草诏,门下不批准,一道命令也发不出去。”

“那您……”您去跟无忌提提?这话未说完卢夫人自己就先否决了——长孙无忌是何等人物她也很清楚,想叫那位说一不二的宰辅屈从于一妇人,根本不可能,搞不好把她赶出宫去,再想见皇帝都难了。

李治好生劝慰:“孩儿知道您这些年含辛茹苦,但权不在我手,终是爱莫能助。您再等两年,朕亲政之后一定帮您。”

“也只好如此。”卢氏眼泪擦干,心里却已凉了七八成——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最清楚,凭这老实孩子的性情,硬去夺舅舅的权恐怕没希望,唯有等无忌交权。可那要等到啥时候?

李治瞧出她面色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您往宽处想。”

“这就是命啊!”卢氏面沉似水,端起那盆用过的水往外去。

李治心里难受,不禁摇头慨叹:“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

刚吟这么两句,又听外面卢夫人吵嚷起来:“谁叫你们拿井水湃桃子的?冰冰凉凉的,万岁吃了如何消受?真是越来越不成话,当年万岁体弱,长孙皇后命老奴……”她又开始述说往事,宦官宫女也不敢顶嘴,一个个低头听训。

李治一吐舌头——不妙!老人家这会儿心情不好,一会儿问明了是我让冰的果子,又不知啰唣到何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位大唐天子趁乳母教训宫人,偷偷溜出殿门,贴着墙根、顺着廊下一路小跑就逃了。这次只穿着一件内杉,连个近侍宦官都没带,直跑到御苑中才停下脚步,这半日连个冰湃桃子都没吃上,这会儿真感觉饿了。头上是毒辣辣的太阳,肚子一个劲地叫,李治苦不堪言,忙往淑景殿去。

淑景殿在西面,如今是萧淑妃的居所。她生性活泼喜爱花草,在四周种了许多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常有宦官在此莳弄。此刻正值午后,伺候花的宦官都不在,李治常来常往也没觉有什么不同,迈步就往里走。里面的宦官宫女可吓得不轻——既没宣谕也没宦官跟随,皇上一个人披件内衣就溜达进来了。

见皇上就得施礼,稀里哗啦一通响,手里甭管拿的什么全抛了,众宫人匆匆忙忙跪一地:“万岁,万……万岁岁……”这声呼号喊得乱七八糟参差不齐。

李治也不介意,只管往里走,离着老远就见廊下有几个宫女正在哄两个公主玩——萧淑妃所生长女五岁,封号义阳公主;次女四岁,封号宣城公主。这两位小公主也多少懂些事情了,一见李治赶忙“父皇父皇”地叫。

李治俯下身,在两个女儿腮边各自亲了一口,笑道:“怎还不去午睡?”

义阳只是攥着竹马、撅着小嘴道:“父皇一起玩。”

旁边两位乳母赶忙施礼:“陛下,这几日甚热,公主们又贪玩,连日来白天睡过晚上就不好好安歇了。”

“不可纵坏他们。”

“是。”乳母又补充道,“不敢故意娇惯,只怕公主夜里玩耍,贪凉闹出病来。”

看着眼前两个乳母照顾女儿的情景,李治心中突然升起一阵不安——我女儿将来会不会像高阳一样刁蛮胡闹?她们乳母将来会不会也像卢夫人一样恃功请封?这些纷乱如麻的事该怎么办?想到这些麻烦事,李治竟没了哄女儿的兴致,只在宣城的头上轻轻摸了摸,迈步上了殿阶,却不见半个人影,踱至偏室门边一望,这才瞧见淑妃。

萧淑妃可不似宫人们那般大惊小怪,她早听见外面动静,却不去迎接皇帝,而是依偎在一张小床边,满面笑靥,轻轻拍着床上的锦被——那里面睡着她的心肝宝贝李素节。

李治笑道:“你瞧朕这副狼狈模……”

“嘘!”萧淑妃连忙摆手,“小点儿声,素节睡着了。”

“哦。”李治蹑手蹑脚凑前,见儿子睡得正香,小嘴还一张一张的,觉得可爱伸手便摸。

“别碰。”萧淑妃推开他手,“别把孩子弄醒了,到外面去。”

两人轻轻出了偏室,淑妃往门边一倚,娇笑道:“陛下今天怎么这时候大驾光临?莫非突然想起我们母子了?”

李治见她笑容妩媚身姿风流,不禁欢喜,却故意板着脸道:“这时候不能来吗?那朕这便离开。”

“别!”淑妃赶紧牵住他手,“陛下若能永远住在淑景殿,臣妾才高兴呢。”这句话说的无比温存,眼中充盈着爱恋的光芒。

“又不怕我吵你儿子睡觉了?”李治搂住她臂膀,“你呀,就是不嫌麻烦。宫中自有抚育幼子之地,何必非把他们都带在身边。朕小时候人人都说娇贵,母后也不曾日日留我在立政殿,皆由乳母照顾。”说到此处他又想起高阳公主和卢夫人之事,想跟淑妃说说,排遣一下烦恼,“方才……”

“哎哟!素节可与陛下不同。您是皇后所生金枝玉叶,我算什么人?”萧淑妃话中带刺。

李治满腹苦水又憋了回去:“你是四妃,还不满足?”

“臣妾没说不满足。”萧淑妃秀美微挑,阴阳怪气道,“我是说陛下乃皇后之子,生来就尊贵。素节不一样,陛下再爱也非中宫所出,那帮乳母保傅都是势利眼,交他们照看我怎能安心?再说这宫里还有没生养过的,瞧我生下素节,早恨得牙根痒痒,谁知道安的什么心?素节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活活痛杀我。”

宫里没生养过的嫔妃很多,可李治明白她矛头对的是谁,不禁有些着恼:“皇后纵然有些孤傲,却没有坏心肠,不会朝孩子下手。”

萧淑妃却得意而笑:“我也没说是她,你怎就想到她了?可见有几分可疑,倒要防着些。”

李治一丝谈心的兴致都没了:“算了……给朕拿些吃的来吧。”

不多时萧淑妃双手捧了只玉碗来,李治一见是红枣莲子粥,甚感欣慰。宫中膳食自有尚食局掌管,并无私设灶厨的道理,但萧淑妃有三个孩子又偏要自己照顾,饮食方面甚是麻烦,加之宠冠后宫,谁也不敢不给她面子,于是尚食局单派做饭的人到淑景殿随时伺候。这碗粥煮得烂烂的,明显是给两位公主吃的,早晨熬的这会儿已凉透,天气炎热正合口,而且还加了蔗糖,更添滋味——秦汉以来中土之人所食皆是饴糖,质粗且涩,虽有甘蔗也榨后取其甜汁,蜂蜜虽好但采集太麻烦,多亏玄奘法师西游天竺,不但取回佛经,也将天竺国熬制蔗糖之法带回大唐,近年来宫廷自制蔗糖,专供天子后妃享用。

李治确实饥饿,加之味道可口,不多时便吃下半碗,大快朵颐。萧淑妃见他这会儿吃得高兴,讪讪凑到他身边:“陛下,素节封王之事您思忖得如何?”

“嗯。”李治边吃边道,“已同舅父商量过,待办完父皇忌日和新城出降两件事便给素节封王。”

“封号拟定没有?”

“还没呢。”李治只顾填肚皮,搪塞道,“到时候再说。”

萧淑妃轻轻搂住他肩膀:“陛下觉得雍王如何?”

“嗯?!”李治把碗放下了,“不妥吧?”诸皇子以大州为封号,天下比州可封,唯独雍州必须三思。因为长安就在雍州境内,以京畿之地作为封号未免惹人遐想。昔日李承乾为太子,李泰因得宠而加封雍州牧,储位之争自此而始。前车之鉴不远,怎好轻用?”

萧淑妃却道:“臣妾晓得,中宫长子为太子,中宫次子为雍王。可皇后现在不是没生养么?先叫咱素节当雍王,日后皇后有了儿子再改封。”她心里算盘拨得分明,李治根本不喜欢王皇后,莫说生两个,照这样下去一个也生不出来。现今四个皇子,素节虽然最小,但李忠、李孝、李上金皆宫婢所生,他们的母亲即便晋封也不过是美人,无法与淑妃想比。只要李素节占据雍王之位,将来不愁没机会入主东宫。

李治怎会瞧不透她的如意算盘?平心而论,他与萧淑妃耳鬓厮磨,感情深厚,对素节已十分宠爱,甚至改易皇后他也乐观其成。但淑妃这样迫不及待地筹划,令他很不痛快——好歹也夫妻近七年了,除了玩玩闹闹就是儿子的事,难道就没点儿默契?本来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搞得那么露骨,那么迫不及待?我连朝政大权还没摸到手呢,你们就算计着我死后龙位归谁?究竟在不在乎我?我的难处你们谁问过?

“还剩半碗呢,怎不吃了?”

李治把羹匙往桌上一拍:“天竺蔗糖虽然好,若是天天吃也总有吃腻的一天。”

萧淑妃根本没品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下次我给陛下做别的……别动,你脸上沾了点儿。”说着揽住李治的脖子,顺着肩膀往下摸索,朱唇轻轻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李治的烦躁似乎被她的爱抚平复了许多,也侧过身吻着她的脖子。

萧淑妃感觉痒痒,发出一声妩媚的娇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我再给陛下生个孩儿如何?您若不愿封素节为雍王,那就把这封号留个咱们老二。”

听见这句话,李治的爱欲之火熄灭了!

萧淑妃仍不悟,还是紧紧搂着他求欢。李治已没这个心思,只觉天气闷热,两人抱在一起烫乎乎、黏糊糊的,皮肤油腻发黏,呼吸浑浊燥热,很不舒服。他抬手想挣开淑妃的怀抱,却不慎碰到桌上那只粥碗——“啪”的一声轻响,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哇……”隔壁立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素节!”淑妃抽身去看孩子。几个宫女也奔进来跟着哄孩子,还有人收拾摔碎的碗。一片混乱中李治起身,不言不语踱了出去。两个小公主喊着父皇,宦官也朝他施礼,他竟全未理睬,径直出了院门——这里寻不到他想要的安慰。

刚离开淑景殿没行几步,忽见远处走来一队宫女宦官,李治一望便知是王皇后。这位皇后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哪怕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摆足仪仗,多热的天气她手底下人也要穿得规规矩矩,走得整整齐齐。李治不想与她碰面,所幸没带从人,忙藏到一棵大树后。

皇后一行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堂堂天子会躲在树后,谁也没注意,只管往前走。李治偷偷窥见妻子从不远处走过,一身正装昂首阔步,那张面孔清秀而冷峻,虽说贵气凌人,但双眸却显得空洞,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李治转身倚着树,重重叹了口气——皇后并非不美丽,也并非不贤惠,只是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无论喜怒哀乐,都无法摆脱这种从小养成的强烈自尊,即便心里一团火,脸上却挂着冰霜。他并不讨厌皇后,甚至曾尝试着去爱,可是太累了,他们俩的性格注定无缘,这样的夫妻生活已变成负担。他无力摆脱皇后,这桩婚姻毕竟是父皇决定的,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两位舅父;他也不愿接近皇后,唯恐一时的冷漠或气愤让彼此更痛苦,矛盾更严重。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竟会在皇宫、在自己的家中东躲西藏,寻不到安慰之地?直到皇后走远,李治才从树后绕出,茫茫然在宫苑中躲来躲去,不知不觉间已来到鹤林院外。林木幽幽,青草茵茵,门庭素雅,香烟缭绕,遥闻木鱼之声,不见翠衣红袖。这位慈祥的师傅可否化解他心中烦恼?

清静之地不见一丝雕饰,院中一张小几,摆着香炉、佛经、瑶琴等物,正堂上供奉着开光的金身佛祖。薛婕妤背对堂门、跪坐佛前,一边敲打木鱼,一边默诵着经文。此时她虽未落发,却已是带发修行之人,脱去锦绣衣衫,卸去金簪玉环;青布衲衣,披头散发,项挂佛珠,木屐布袜,俨然一诚心向佛的居士。

李治虽有许多话要说,却不忍打断她修行,只是默默立于堂下,静候她把功课做完。

“陛下。”薛婕妤倏然停下了木鱼,却没有回头。

“您怎知道朕来了?”

“臣妾记得您的脚步声。”

“是啊。还有谁比您更了解雉奴?朕有许多心事想跟您说。”

薛婕妤似乎早意识到他有什么烦恼:“后宫不得妄议朝政,再说臣妾如今心无旁骛,陛下的事莫要向我提起。”说罢又敲起木鱼。

李治郁闷至极,哪还在乎这许多,滔滔不绝道:“朕这皇帝当得好没意思。国事难插手,后宫一团糟,高阳胡闹管不了,卢夫人求朕办事也无力相帮,淑妃与皇后闹得不可开交。这些纷纷扰扰,你说朕该怎么办?”

薛婕妤并不作答,也不回头,依旧默诵经文。

“师傅!”李治急切呼唤着,“雉奴真的承受不住了。究竟是朕命运不济,还是所有人都欺朕软弱?”

薛婕妤依旧没有明确作答,只是轻轻敲着木鱼,喃喃道:“如来降世,手指乾坤,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菩提树下,枯坐冥想,阿耨多罗,大彻大悟……非是菩提树点化佛祖,而是佛祖自己彻悟。”

佛祖顿悟能舍弃凡尘,可身为天子肩负天下安危,舍都不能舍,逃都无处逃,难道真的没人能够分担痛苦?李治颓然瘫坐在几案边,凝然注视桌上那张乌木玉柱的瑶琴……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真正让他感到快乐与解脱的人。他手抚琴弦回溯往事,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霎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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