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舅父当家

一、舅父当家

五月望日,大朝之期。文武百官列队入宫,卫府兵士列立仪仗。

天子李治出离皇城,穿两仪门、朱明门,登临太极殿。左武候大将军程知节、右武候大将军张士贵率侍卫在御案左右护卫,御史大夫李乾祐监督百官仪容,内常侍王伏胜引领皇帝就座。群臣大礼参拜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寰宇,余音绕梁。

李治环顾殿内——蹑席、熏炉、香案、画屏设摆整齐,群臣各居其位,朱紫在前青袍在后,牙笏如繁星,鱼袋耀金光,老者精悍少者雄杰,静如处子莫敢仰视。快哉为天子,贵哉万金躯,伟哉千秋业,壮哉我大唐!惜乎,惜乎,权不在手令不能行,空负帝王虚名。

“唉……”李治未及开言一声感叹,“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赏罚失中,政道乖方,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还望卿等上书封事,极言得失,以匡不逮。”他脸色凝重语气沉痛——自从前汉董仲舒倡“天人感应”之说以来,凡天下灾异必系于时政,倘若究不出缘由,天子便需罪己。李治运气不佳,实际执政的不是他,却还得背这黑锅,怎能不难受?至于上书言事,他已强调多次,也不晓得大家是慑于长孙无忌之威,还是真的无言可进,竟无丝毫反响。

今日也不例外,群臣听了他的话,齐声道了句“遵命”,然后就把头一低不言不语,宛如一潭死水。李治只好无奈苦笑,摆摆手道:“罢了,有何要务奏上来吧。”其实朝会奏报也是走形式,具体政务皆由顾命大臣为首的宰相在政事堂处置。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房遗直出班施礼——他乃房玄龄之长子,世袭梁国公,如今主管礼部,“先帝忌日将至,谒陵、行香、祭祀等诸般礼仪现已初定。其时请陛下率文武五品以上、清官七品以上者拜祭昭陵,献太牢之礼。东西二京道观、佛寺以及各州……”

房遗直详细报告忌日安排,李治却早已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父皇已过世一年了,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虚度光阴,一事无成啊!

“陛下……陛下……”

“哦?”李治回过神来,才发觉房遗直已汇报完,等待他吩咐,满朝文武也都察觉到他走神儿,低声呼唤着;李治脸上不禁羞红,强笑道:“嗯,就这么办吧……其他事呢?”

左骁卫大将军、驸马执失思力出班施礼:“臣方从西疆归来,有两件要事奏报。”

“爱卿请讲。”这次李治甚是留心——执失思力早年自突厥降唐,娶太宗第九女九江公主,东征西讨颇有功劳。前年他随军讨灭薛延陀,留镇边地,直至近日才回朝,所奏报的必是关乎军情之事。

“臣的属下从松州传来消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薨逝,其独子贡日贡赞早亡,由其孙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芒松年幼,遂以大相禄东赞代掌国政,相信不日将有表章呈至长安。”

吐蕃与大唐颇有巧合之处,中原逐鹿之时西疆也群龙无首,李氏定鼎中原之时松赞干布也统一诸部。东西两强曾兵戎相见,松州之战金戈铁马,最后文成公主出嫁,两国和睦友好。李治刚登基时,松赞干布曾致书大唐,声称“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名义上示好,其实是见李世民已死,有轻慢中国之心。可是松赞干布哪想到,他的寿数也不比李世民长多少,雄心复萌没几日,就一场大病也跟着去了。

李治听完执失思力汇报,觉得可笑——这位藏地英主的身后事竟也和大唐如出一辙,都是顾命大臣代君执政,芒松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志难伸?

他未及开言示下,中书令褚遂良举笏出班:“吐蕃与我朝有联姻之好,今赞普亡故,请陛下遣使吊丧。”

对这位慷慨直谏之名仅次于魏徵的第二顾命大臣,李治原先也是十分敬重的,但后来对他的印象渐渐有了变化。先是他以诬告的手段构陷刘洎,又排挤崔仁师,尤其李治继位后他凡事都与长孙无忌一个步调,辅政就像是管孩子。类乎该派使者这种事,是基本常识,难道李治还不懂?可褚遂良非要多这句嘴,弄得李治一点儿自主的机会都没有,只得顺着道:“就依令公之意。”

执失思力补充道:“以臣愚见,使者要选应变机敏之人。自先帝驾崩,吐蕃与我已有芥蒂,新任赞普继位局势未明。吊丧还在其次,重在探其动向。我大唐纵有壮士百万,也需知己知彼以防不测。”

“此言甚是。”褚遂良表示赞同,“政事堂自会仔细斟酌人选。”政事堂在门下省,是宰相会商政务之地,诏书皆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诸位宰相在政事堂商讨达成一致,然后交尚书各部施行。但现在的朝局大家心里都明白,所谓“政事堂仔细斟酌”,不过就是他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两人商量着办。

李治也只得点头。哪知褚遂良话音未落,大殿中响起一阵突兀的笑声。大家不约而同望笑声之源望去,但见一名五旬左右、紫袍金带的大臣正手捋须髯仰面而笑——乃是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

当殿大笑有悖礼数,但李道宗不仅是战功赫赫的大将,更是宗室郡王,皇帝私下里还得喊他一声堂叔。李治非但没追究,反而也笑眯眯问:“江夏王为何发笑?”

李道宗出班施礼:“请陛下恕臣失礼。臣所以发笑,乃为吐蕃与我大唐可延秦晋之好,心中欢喜。”

“哦?何以得知?”

“昔日文成公主和亲,禄东赞为求婚使者,臣为送亲使者。臣与他共处半载有余,送亲路上并辔而行,畅谈邦国之事。吐蕃内部尚有白兰部等部族未服,禄东赞一向主张与我大唐和睦相处,且仰慕中原典章法度,如今由他执政,断不会妄动刀兵。”

“您果有把握?”

“臣岂敢欺瞒陛下?”李道宗面有得意之色,扫了一眼褚遂良,“宰相也不必为使者之事担忧。我可修书一封致禄东赞,直问他今后打算,叫他回书奏明也就是了。若实在不放心,我还可推荐几名昔日送亲的属下,让他们跑一趟,轻车熟路甚是稳妥。”

他侃侃而谈,说得轻描淡写,群臣却都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扫向太尉长孙无忌——遣使邦交乃国之大事,人员任免更是关乎大权,现在连皇帝尚要听顾命大臣安排,李道宗竟朗然大言,这不是自招忌恨吗?

褚遂良颇觉意外,他虽然也是顾命大臣,但多从长孙无忌之意,在此尴尬时刻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无忌。却见无忌面无愠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褚遂良会意,立刻道:“既然江夏王熟悉吐蕃内情,此事便劳烦您了。”这算是给李道宗一个面子。

群臣都松了口气,执失思力这才接着往下说:“还有一件事,望陛下重视。近闻瑶池都督阿史那贺鲁异动,招揽流散部众,窥探西、庭二州,还有部下劝其自立可汗建立牙帐,请朝廷务必早做处置。”自贞观十四年平灭高昌国,大唐势力向西域扩张,设立安西都护府。阿史那贺鲁本西突厥大将,后因突厥内乱投降大唐,被封为瑶池都督(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管辖。现今西突厥乙毗射匮可汗基本上被唐朝打服,但势力过于衰微不能服众,阿史那贺鲁本就很有威望,倘若他招诱诸部建立牙帐,很可能重振西突厥。

褚遂良又率先站出来:“庭州刺史已奏报此事,中书决意派使者宣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必贺鲁必会感慕淳风,收敛……”

“此事不妥!”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褚遂良,群臣不禁侧目观瞧——又是李道宗!

在百官的讶异目光中他快步出班,举笏进言:“贺鲁狼子野心,朝廷再加宣抚,只会助长其骄狂,促其速反。”

这次褚遂良不再客气,当即反驳:“江夏王所言差矣!当年贺鲁势穷来投,全赖先帝恩赐,乃有立锥之地。禽兽尚知感恩,况乎西地胡人民风朴实,归附之人向以奴仆自居。难道您觉得胡将皆不可信,还是觉得先帝处置有误?”这番话语含锋锐——自大唐定鼎以来朝廷所用胡将甚多,史大奈名列凌烟阁功臣,冯盎一门镇岭南,契苾何力、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皆有功于国,有的甚至当了驸马。褚遂良把李道宗的话扩展到所有胡将身上,且牵扯到对先帝的态度上,这是逼其低头的诛心之语了。

李道宗毫无惧色,偏要辩个明白:“我并无质疑众将之意,更不敢指摘先帝。汉人既有忠奸之别,突厥有何不同?贺鲁是室点密可汗五代孙,当初归顺天朝实是迫于无奈,先帝圣明识人,岂不知他并非善类?之所以授以都督之职,乃为制衡乙毗射匮,以敌制敌。今尾大不掉,若反噬射匮再统突厥,是除狼而得虎!令公文墨起家,对军情还需多加了解。”

褚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虽年逾五旬,却是十八学士之一褚亮之子,在仕途上算后辈,因书法出众受到李世民青睐,故而青云直上。李道宗说他以“文墨起家”,未必是故意奚落,但褚遂良听着格外刺耳,便要与道宗争执。但未及还言,御座上的李治先开了口:“既然宣慰不妥,江夏王又有何良策?”

李道宗脸色一沉,高声道:“不臣我大唐者,唯讨之!”自新君登基至今,未有人敢言兵戈,江夏王首开此议。

李治微微蹙眉:“贺鲁毕竟还未造反,有何名义征讨?”

李道宗早有算计:“出师之名倒也不难寻,可遣兵马西进,假称远征西域。伺大军临近瑶池,传诏调任贺鲁官职,令其交出兵权入京。他若奉诏自是最好;若不听命,必定即刻叛乱,那时我军已临其境,他仓促举旗准备不周,可一战而定;他若弃官而逃,必入突厥之地,乙毗射匮与其恩怨甚深,正可借射匮之手除之。此乃万全之策。”

李治心下赞叹——难怪父皇将堂叔与李世、薛万彻并称为三大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可他这个天子赞成没用,褚遂良早憋了口气,反驳道:“江夏王之计断不可行。堂堂天朝巍巍圣德,以仁义服天下,焉能用诡计逼人造反?即便贺鲁可除,日后西域、东夷诸国,谁还信服我大唐?”

李道宗针锋相对:“贺鲁与吐蕃等国不同。瑶池在我邦域之中,臣子谋叛,国法除之,何干诚信?与其盲羊补牢,何如未雨绸缪?”

“此言有理!”执失思力高声附和——其实贺鲁萌生异志他并非新近才得知,褚遂良要派使者安抚的事他也听说了;他不赞同怀柔,却无力改变宰相的决定,所以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旧事重提,故意试探大家看法。李道宗主战,执失思力求之不得,立刻请战:“大唐天威赫赫,岂在乎一酋首?末将愿率师前往,必取贺鲁授首!”

他俩一倡议,朝班中顿时议论起来,不少人表示赞同,还有几位将军当即叫嚣附和。李治一见不禁欢喜,登基至今总算见到了群臣各抒己见的场景,这是好兆啊!

褚遂良却大不以为然,提高嗓门压住群臣的议论声道:“陛下,我等之所以决意安抚,并非怯战,而是一片良苦用心。兵甲者,国之凶器也。土地虽广,好战则人凋;邦国虽安,亟战则人殆。去岁以来灾害连连,不宜妄动干戈。再者陛下践祚不满一年,粮食未丰、仁德未广,先行刀兵之举,于陛下圣德有碍。”

李治不禁点头,这倒也是实情。

“陛下!”执失思力实在心急,竟三两步走到御阶前,“先帝所以统驭万邦,皆因勇武冠于天下。今陛下继统,边人四夷未见陛下之威,恐难心服。贺鲁鼠辈自招祸端,此正陛下树威扬名、镇服四海之良机,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李治心头一震——不错!皇位不稳皆因为没有一展身手的机会,此时若能打场胜仗,非但扬威四海,更可在朝中建立威信,打破有名无实的困局。

想至此李治心潮澎湃,放眼朝下望去,昔日僚属薛元超、李敬玄、李义府等无不跃跃欲试。作为潜邸亲信,祸福前程攀附于皇帝,李治想出头,他们更想出头。这几人虽然人微言轻不敢公然插话,却都用激励的眼光望着李治——机不可失,放手干吧!

李治信心大增,决定放手一搏:“好,就依……”

“且慢……”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议论纷纷的群臣听到这声音立刻闭嘴,嘈杂的朝堂瞬间安静,连李治都停下来——是他舅父长孙无忌!

在众人敬畏的注视下,长孙无忌缓步出班:“臣以为此时不宜兴兵。”他说话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透着毋庸置疑的威严,“贞观十八年以来,先帝三征高丽未收全功,征粮造船花费甚众,又转战西北攻打薛延陀,虽一举得胜,然连年征战兵士疲乏,百姓亦多劳苦。陛下初登大宝,应休养生息,怀远以德方为长远之策。”

“可、可……”李治的勇气鼓了又鼓,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长孙无忌转身面朝群臣,边踱步边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愤隋炀之无道,举义旗于太原,遽定长安为本;全赖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披荆斩棘,历经百战,西灭薛举、北抗刘武周、血战武牢关、两征河北地,降雷霆于东海,奋金戈于江南,总戎薄伐,戡翦无遗,扫灭群贼一统江山,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龟鼎既立,高祖禅位,先帝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殚精竭虑明察秋毫,内安黎庶外扬兵威,平朔方、灭高昌,东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铁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树斧钺于辽东,拓万里疆土,被四夷尊为天可汗。上溯尧舜下至周隋,帝王数以百计,纵秦之嬴政、汉之光武,又怎堪与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与今日大唐媲美?”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音,“先帝夙兴夜寐,至崩殂之际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担当顾命辅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众,再三辞让,然先帝执意如此,臣只得勉力为之。既在其位,便当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话说到此处,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灾异,人心浮动,多事之秋尤不该轻操兵戈。阿史那贺鲁虽有贰意,但地处偏僻,距长安千里之遥,不过手足之疾,目下当严防者乃腹心之祸!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阴怀奸谋、擅作威福、蛊惑圣意,以致动摇社稷危害圣驾,岂不葬送大唐万里锦绣河山?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自当肝脑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渐,不负先帝重托……”长篇大论至此戛然而止,长孙无忌转身朝李治施以大礼,“还望陛下以社稷安定为重,用兵之事万望三思。”

响彻朝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留下的却是寂静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着无忌这番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问题,李道宗、执失思力是征战多年的名将,晓于边事洞悉时局,务在保卫疆土;而长孙无忌、褚遂良肩负国政,考虑的是民心和财力,欲休养生息稳固社稷。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两种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争的表皮下隐隐跳动的却是权力的脉搏!

自长孙无忌秉政以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这不仅因为他一贯手段强硬,也因为他公忠体国办事得当,更因为他的权力是李世民赋予的,合理合法。现在蹦出来个李道宗,不仅战功赫赫颇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执失思力等一群将领都甘愿附和。无论李道宗胸怀坦荡就事论事,还是不安其位故意挑衅,已对顾命大臣的权力构成威胁。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卖给他个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压下去,如何镇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撑不住局面,无忌只能亲自登场,一再强调顾命大臣之权,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恫吓胁迫,也要维护既定决议。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头,执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没人敢不屈从长孙无忌的权威……不,还有一个人,御座上的李治。

难道任凭良机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义府等,都愁眉苦脸低着头——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们这些芝麻官算什么?

不过李治还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经百战之人,您以为如何?”李治不会忘记李世,这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将之冠,如今他是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宰相,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

李世闻听皇帝询问,一挽胸前长髯,挪熊躯迈虎步,出离朝班施以大礼:“臣……”

“如何?”李治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差点儿站起来。

“臣唯陛下之命是听。”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复一遍:“唯陛下之命是听。”

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龙位——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难道对朕的问题就这种态度?

不是这种态度,还会是何种态度呢?李治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贯如此,当他站在朝堂时几乎从不发言,哪怕父皇问他话,他的回答也是这句话。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废李承乾,征询改立谁为太子,李世同样说“唯陛下之命是听”。那语气、表情、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

看来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书令高季辅面沉似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面对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又动,虽然明显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宁满面惶恐,花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见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头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书门下三品宇文节、柳奭这两位兼职宰相倒很干脆,一齐举笏道:“当从太尉之意,请陛下三思。”

现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个“唯命是听”,一个沉默不言,竟还有一个吓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扫向尚书右仆射张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赖的人。

李治当太子时,高士廉、房玄龄、岑文本、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对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倾心相交的只有张行成,与之私下的谋划罕为人知,堪称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间考中科举,学识精湛人品端方,智谋也甚了得,更难得的是相貌出众气质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潇洒之态,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长身伟岸银髯飘逸,虽说朝服在身、乌纱在顶,竟颇有仙风古道的感觉。

果不其然,即便这个紧张时刻张行成依旧气定神闲,见皇帝看着自己,他缓步出班,施礼道:“请陛下三思。”

李治彻底丧气了……可一瞬间,他发现张公从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摇动,做否定之状。什么意思?不要出兵?

张行成见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势,微微一笑,轻轻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又对李治重复道:“三思啊三思……”

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该不该用兵,而是此时能不能与舅父对着干!

顾命大臣是父皇任命的,继位伊始就吵吵嚷嚷对着干,岂非自坏根基授人以柄?今四民不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魏晋以来民间流传一句谶语:“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源自道教《神咒经》,是说未来某一天太上老君会降临人世成为帝王营造盛世。木子为李,弓厶为弘,因而老君在人间的化身名叫李弘。若与舅父争权闹得朝廷纷乱,不怕勾出几个李弘举旗造反吗?不能争,至少现在还不能争。张行成提醒得对,风险甚大得不偿失。三思啊三思……

群臣默默观察着皇帝,见这个年轻人搔着头皮,做冥思苦想状,隔了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慢悠悠道:“朕左思右想,似乎还是舅舅见地更高一筹。既然中书已有决断,此事无需再议,舅舅派使者安抚贺鲁便是。”

群臣或庆幸或无奈,齐声回应:“皇上圣明。”

长孙无忌依旧蹙眉:“陛下,这里是朝堂,不能唤臣……”

“哦,太尉!”李治连忙改口,愧然一笑道,“朕自小叫舅舅,习惯了嘛!哈哈哈……”那一刻他笑得那么温婉、那么由衷;群臣也跟着笑起来,也都那么自然、那么从容。

朝会在一团和气中结束,李治由王伏胜搀扶回转后宫,长孙无忌当先踏出太极殿,褚遂良紧随其后,众臣按品阶鱼贯而出。执失思力刚迈下殿阶,就迫不及待地蹿到江夏王身边:“他们要派人安抚,怎么办?”

李道宗苦笑:“还能怎么办?皇上都答应了。”

执失思力愤愤不平:“阿史那贺鲁绝非善类,安抚只会长寇之志,一旦叛乱非但瑶池之地难保,整个西域皆有丧失之险。大唐国土尺寸不能与人!一城一地皆将士血汗,也有您一份力。那些文臣胡乱行事,难道您坐视不管?”

“唉!权柄尽在其手,随他们处置好了。”李道宗心中充满无奈——他虽南征北战功劳赫赫,被李世民誉为三大名将之一,但也受到猜忌,未能跻身凌烟阁功臣。李世民晚年疑心甚重,先后诛杀张亮、刘兰、李君羡等有功之将,李道宗心怀戒惧,以养病为由请求解除军职,改任太常卿。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是主持祭祀的闲官,李治继位后为表示尊重老臣,又加授特进,增实封至六百户。李道宗蛰伏已久,感觉新天子仁厚,似乎可一展才干,故而知无不言、畅抒己见。可经过今日之事他意识到,形势并不如意。

他和长孙无忌虽谈不上仇怨,但关系也不好。只因李世民亲征高丽,在安市出现战略分歧。李道宗主张精兵奇袭,直捣平壤;无忌主张攻城夺寨,步步为营。结果李世民采纳无忌建议,虽取得驻跸山大捷,但安市城久攻不下,只得撤军;因而将士对决策颇有微词,是非之口甚多,搞得两人有了芥蒂。李道宗深知无忌心胸不宽,昔日立储之争结怨者,岑文本死于忧惧,刘洎被诬陷而死,就是侥幸善终的房玄龄,其子房遗直、房遗爱至今还被无忌紧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岂能轻易得罪?连样下去太危险啦!赶紧急流勇退吧。

执失思力不明白他苦衷,依旧嘟囔着:“无忌和褚遂良疏于边事不晓军情,皇上一味纵容毫无主见,长此以往必误国家之事!”

“嘘!”李道宗连忙制止——他看见民部尚书高履行和兵部侍郎韩瑗站在不远处。高履行是高士廉之子,无忌的表弟,韩瑗之妻长孙氏是无忌的堂妹。这两人若跑去传闲话,岂不是火上浇油?

执失思力全然不悟,兀自抱怨不止:“你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越想越生气。先帝哪里三番两次请他为顾命?他又哪里推辞过?为了争权排挤这么多人,说这等话不脸红吗?咱们不过是想为国家做事,怎这么难哪……”

“少说两句吧!”李道宗拉着他的手出了太极门,“朝廷用咱,咱就好好打仗;不用咱,就老老实实待着……走!”

“去哪儿?”

“回家。”李道宗抬头望着炽热的太阳,突然想起个春秋典故,“你读过《左传》吗?知道赵盾的故事吗?”

执失思力毕竟是突厥人,虽说十几年来浸染了不少中土教化,仍一脸茫然:“什么左啊右啊箭啊盾啊的?”

“夏日之日,可畏也!”李道宗满脸沉痛道,“走吧。回家读书,关门闭户。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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