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匪遥 乐何如之”——林庚先生燕南园谈诗录(代导读)

“相见匪遥 乐何如之”(1)——林庚先生燕南园谈诗录(代导读)

孙玉石

一封珍贵的谈诗的信

那是1996年1月9日,在神户大学附近六甲山坡大土坪公寓里,我接到林庚先生的来信。信的全文是这样写的:

玉石兄如晤:

获手书,山川道远,多蒙关注。神户地震之初曾多方打听那边消息,后知你们已移居东京,吉人天相,必有后福,可庆可贺!惠赠尺八女孩贺卡,极有风味,日本尚存唐代遗风又毕竟是异乡情调,因忆及苏曼殊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性灵之作乃能传之久远,今日之诗坛乃如过眼云烟,殊可感叹耳。相见匪遥乐何如之,匆复并颂

双好

菊玲君统此

林庚

九六年元月三日

1995年1月,神户发生大地震,我与妻菊玲,也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劫难。一周以后,东京真情热心的朋友,远道开车而来,把我们接到长野,后转东京的莲沼町一套借住的房子里,度过了一个月的“逃难”生活。回神户过新年的时候,我们给林庚先生发了一枚特意觅得的贺年卡:那是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孩画片,很典雅,很精致,也很朴素,如歌,如诗,如一片淡淡的樱花,流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氤氲。林先生收到美丽的贺卡后,当即给我复了这封信。十年来我们一直将这封信,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每次读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心里涌动。

信为一纸,钢笔竖写,笔力苍劲,行草书法,字迹漂亮。我拿着这封年已八十六岁老人的来信,感到先生的拳拳深情与诗人心境,尽在行云流水般的简短文字里。他力主性灵的诗学观点,他对当今诗坛的慨叹,都非常合我当时的心意。回国后,或节日,或平常,到燕南园62号的小园,更多地聆听了林庚先生与我谈诗,谈燕园,谈人生,谈家常,谈想说的一切。这里所记的,仅是林庚先生与我谈话的片断。

谈他的诗《秋之色》是怎样写出来的

1996年4月23日,……傍晚六时,漫步至燕南园。满园开放着漫地的紫花地丁,路旁的白丁香树很多,满园的香气,浸人心脾。时间尚早,从容散步于宁静的燕园“圣地”,精神似也注如入了几多春的气息。六时半准时到林先生家。将复印的诗,交给林先生,并围绕《秋之色》一诗,同林先生作了畅怀的交谈。

我告诉并问林先生,这首《秋之色》,最初在《文艺先锋》发表时,题目为《诗四首》,他当时在福建,而《文艺先锋》在重庆,是怎样送到那里发表的?

林先生说:当时厦门大学,因为敌人轰炸,已经搬到闽西长汀。大概是一位大学里的讲师,要去重庆办什么事情,说可以把我的作品,带去一些发表,我就给了他几首当时写的格律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是中文系的一位讲师,当时不教别的课,只教大一国文。他去重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后来怎样,这些诗发表了没有,发表在什么杂志上,我一直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文艺先锋》这个刊物。所以在前几年编《问路集》和《林庚诗选》的时候,我让钟元凯找过,但当时没有找到这首诗。

我说,这首诗,因为在闻一多的《现代诗钞》中,我以前读过,但我总以为是写北京的秋色,查看先生的《自传》,才知道先生那时候在长汀。这诗写的是长汀山区的秋色,是写的那时的情绪。背景弄错了,很难准确地了解这首诗。当即,我将诗读了一遍:像海样的生出珊瑚树的枝

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

秋天的熟人是门外的岁月

当宁静的原上有零星的火

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

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

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

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林先生说:厦大搬到长汀,那是个山区,山里的秋天,就是这样的色彩。当然,北京的秋天,也是这样的色彩,但跟山区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这诗只是通过景物,写一种情绪,说写哪都是一样的。不过山区的秋色,颜色更丰富多彩,天也格外的清爽罢了。

我问:先生对后两句诗“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过了五十多年还能记得,这两句诗在全诗里最精彩,先生是怎样写出来的?

先生说:这两句诗完全是逼出来的。先写前面的六行,然后,诗到这里是水到渠成,完全是自然流出来的。这是格律诗对创作内容影响的一个证明,若不是有一个节奏的要求,就不会有这两句诗。看前面的诗中,自然有色彩感,就流出这两句来。我平时也不吹口哨,没有吹口哨的习惯,不知怎么就会流出这两句诗来。基本不是写出来的,是流出来的。真是流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格律诗的好处,就在这里,同样的节奏进行,它就有一种推动作用,平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里就是前浪推后浪,看到秋天的颜色,看到窗外的一片“冻叶”,有一种感觉,就变成“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那样的语言出来了。说是没有意识,也有;说是有意识,也是不完全的。读这两句诗,反正会感觉人溶化在颜色里了。我给你的信中说过,“性灵之作乃能传之久远”,我举的苏曼殊的那首诗就是这样。他的前两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还有点故国之思,变革的思想,后两句“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全是性灵之笔,就是自然流出来的。他当时已经出家了。这就是他当时的一种情绪的流露。诗要这样才是好诗,不是作出来的,须是很有境界的一种感情。

我问林先生:这两句诗,使得整首诗站起来了,活了,可以说是性灵之作的名句。那么,我猜测,是不是先有这两句诗,才写出全篇来的?

林先生马上说:完全相反。不是凑起来的,是从头来的。原是写秋天的树木的红色,像海中的珊瑚枝,写秋天的清朗,情绪的清爽透明,忽然有感秋天的颜色性,写着写着,就出来这个奇想,感到自己也被染成一种美的东西了,最后这两句诗就出来了。诗有的时候就完全是拈出来的。诗就像唱歌,按照格律诗的节奏,不知跟着拍子会写出什么曲调来。福建厦大那十年里,我写格律诗一直没有间断,但自己装好的一个手抄本,“文革”中抄家时丢掉了。

关于这首诗,我最后问,诗的第一句“像海样的生出珊瑚的枝”,比喻较近,人们容易懂;第二句“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用的隐喻,离被比喻的事物较远,就比较难了。这句诗,讲的是秋天的天空吗?

林先生说:在福建,橄榄又叫青果,这句诗是写的自然,实际是写的情绪,就是当时内心所有的干净明朗的情绪。

林先生告诉我:他在厦大开设的课程主要是:中国文学史、历代诗歌选、新诗习作,也开散文习作。林先生兴致很高地谈着,我边听,边在作笔记。他说,“你不要记了,随便谈嘛。”以后,谈话时,我就很少记笔记了。多是凭记忆,回来追记整理的。我怕林先生累着,赶紧告辞。离开林先生家的时候,是七点一刻。黄昏的燕南园,更加宁静芬芳。一路上,飘来的仍然是丁香的轻盈温软的馨香。

吐露看待燕园一草一木的诗人情怀

1998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二,下午往林庚先生家拜年。这天午后,燕南园十分清静,林先生家里人也很少。我们畅谈多时,因系拜年,似觉此时,不宜谈诗,故所谈,多别个话题;但这些谈话里,仍有诗人对于燕园的深情关切与爱美的眼光。

林庚先生谈到北大,感觉每况愈下,教师待遇低,学术水平下降,往日辉煌不再,如《红楼梦》的大厦已空,深含忧患。对图书馆占用前面草坪盖楼,颇有看法。他认为,那里原来的建筑,很和谐,中西谐调,局部匀称,如写诗,水到渠成,不能少一块,不能增一分,那里南有哲学楼,北有第一教室楼,可望见水塔,多绿树,地势高,是一处难得的风景,现在全破坏了,他为之惋惜。他认为,应该保留那块大草坪。他说,一至六院中,原来的四个院,那是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当时的观念,瞧不起女生,修的是后宫的位置,形式也不如南北阁以北那样宫殿式的辉煌。房子也很拥挤。

先生年已八十八岁,谈及此事,竟这样激动,声音也很洪亮。我直至五时离开先生家,深深感到他诗人的情怀,他要求于生活和自然的,也如他的格律诗探索一样,一草一木,都追求一种真正和谐的美。

谈任教厦大和自己怎样开始写诗的

1998年3月24日下午,我往林庚先生家拜访。……走进屋子后,我送先生一册刚出版的我的散文集《生命之路》。先生打开目录,见有祝贺先生八十寿辰的文章,便感慨地说:“时间真快,一晃又过了八九年了。”由此,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我问:“先生是怎样到福建的?”

先生说:我清华毕业以后,主要接着写诗,连着出了四本诗集。1933年毕业以后,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父亲住在城里,我也在当时的国民学院和另一个大学兼课。后来成为批评家和诗人的李健吾、李白凤、朱英诞,都是那个学校的学生。不久前,“九一八”事变爆发,古北口被占领,又有什么何梅协定,虽然北京没有被占领,但已成了边城。正好在“七七”芦沟桥事变前夕,厦门大学成为国立大学,校长萨本栋聘请我到那里就职,我便前往任教。因敌人侵略,厦门大学搬到长汀。那里很穷,离江西瑞金只有五十里。在那里呆的时间很长,胜利后搬到厦门。从1937年到1947年,整整十年,我才回燕京大学任教。那时我教的是中国文学史,回北京还是教的文学史。到院系调整后,才改为只教魏晋南北朝隋唐部分。这是学习苏联一套,分得太细了,没有什么好处。

我问:“先生是怎么开始写诗的?”

林先生说:自己生在北京,原来是在师大附中读书。那个学校,主要是教理化,重视理科,不重视文科。1928年,我考进清华大学,上的是物理系。后来我自己发现,我还是对于文学最感兴趣。到二年级时,就转到中国文学系了。开始写一些旧体诗,词,曲,但是越来越觉得,古典诗词,已经发展到那样高的地步,就是写得再怎么好,也不过怎样像古典诗词而已,不可能有你自己。于是就改写新的现代诗。加上当时民族矛盾很尖锐,也不可能沉醉于古典之中。我的发表在《现代》上的第一首诗《风沙之日》,就是出于对现实的一种不满,那里太荒凉,太死寂,实际上完全是个“边城”,感到压抑,那个苍白的太阳,是二十世纪的眼睛的意象,就是这种现实的感觉,与那种脱离现实的现代诗是不一样的。这样我就开始写起新诗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林先生说:我在北京,那种“边城”的感觉,很重,我的诗里多有表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诗选里,我就用了这个概念。《现代》杂志,在当时文学发展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那个刊物办得很好。我投稿,也就发表了。

我问:“关于《破晓》的修改,您的文章里说的很有意思,能说说吗?”

先生说:那首诗,有了那些文字说明,现在看起来很有意思。不写的话,现在也就忘记了。但是后来没有再写这样的东西。写多了,也就没有意思了。

临走时,林先生送我到门口。园内的竹子,很多干枯了,正浇上很多的水。院里院外的几株老树,也显得春天的挺拔。南墙被开了一个小门。门口院内的一大片草地,家人用竹竿围起来了。先生说:“不然,人从这里走过,花草都踏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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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孙玉石教授为纪念林庚先生九五华诞而作,原载《化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3月)。今征得孙先生同意,摘取其中四部分作为《导读》,以便读者进一步理解林庚先生及其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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