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序
我的“诗店”及附设的问心处，在若干年前已贴上修理炉灶的纸条，经过若干年的风吹雨打，这纸条早已弄得不成样子了。静希忽来叩此久闭之门，颇出意外，仓皇之下，空言搪塞之。静希当曰“意中事”，勿怪也。
即老博士的问心处的招牌，也久已粉碎了。他说，新诗这个小子在同伴中，比较是有点出息的，但后来怎么样呢？现在的新诗集有抄本，有自印本，却少坊印本。它处处碰壁，连我也觉得寂寞。怪不怪。
静希便是能宁耐此种寂寞的，他近年的兴味完全被“诗”吸收了。他不问收获，只黾勉耕耘着，但他确信新诗是有前途的。这种康健的乐观和努力，很使我愉快，莫非老博士真有根么？
他的诗自有他的独到所在，所谓“前期白话诗”固不在话下，即在同辈的伙伴看来也是个异军突起。他不赞成词曲谣歌的老调，他不赞成削足适履去学西洋诗，于是他在诗的意境上，音律上，有过种种的尝试，成就一种清新的风裁。
信口腔，随心令的时代是过去了，依样画胡卢的时代是过去了，眼面前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在新的道路上切切实实开步走。所以这一班少年的，英雄的冲锋队，总归是值得羡慕的。《夜》就是静希初入伍的一种文书，那么问心处的关门，不但是当然，而且是桩很可喜的事情。叩我荆扉，殆非求卜乎？
平伯一九三三，六，一〇
风雨之夕(1)
濛濛的路灯下
看见雨丝的线条
今夜的海岸边
一只无名的小船漂去了
高楼的窗子里有人拿起帽子
独自
轻轻的脚步
纸伞上的声音……
雾中的水珠被风打散
拂上清寒的马鬃
今夜的海岸边
一只无名的小船漂去了。
朦胧(2)
常听见有小孩的脚步声向我跑来
咳！中止于一霎突然的寂寞里
春天如水的幽明
遂有一切之倒影
薄暮朦胧处
两排绿树下的路上
是有个不可知的希望在飞吗
是！有一只黑色的蜻蜓
飞入冥冥的草中了
夜(3)
夜走进孤寂之乡
遂有泪像酒
原始人熊熊的火光
在森林中燃烧起来
此时耳语吧？
墙外急碎的马蹄声
远去了
是一匹快马
我为祝福而歌
长夏雨中小品(4)
微雨清晨，
小巷的卖花声；
花上的露，
树傍的菌，
阶前的苔，
有个蜗牛儿爬上墙来。
夜行(5)
夜像海一般的深！
我独自在夜的深处；
眼前看不见什么象征；
耳边听得风在走路；
青蛙在远方拍手欢笑；
荷塘的花香一阵阵吹到；
萤火虫迎面飞过向我招手，
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
我走上了无人的墓地内，
听蟋蟀伴着死人的枯骸
唱一曲“今宵有酒今宵醉！”
那死人哈哈的笑起来。
这时云端露出一颗金星，
微光照定那墓中的心；
萤火虫迎面飞过向我招手，
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
野蔷薇牵住了我的衣角，
杨柳枝时时打上面颐，
有美丽的笛音在远处——飘渺！
那是个仙女罢，弄着魔笛？
飘飘！我想起她的白裳随风吹起，
在五月的花香里——飘飘！
笛音斜刺里落在身后已久，
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
我走走到夜的更深处，
脚下踏着平坦的大路；
我挺起胸来像一个战士，
向前走去心中再没有事。
我觉得我高，高出了云道；
我觉得我低，低得快没有，(6)
我高高低低只有我知道！
我不回头只管往前走。
我走得两腿像是车轮，
毫不费力的迈步重重；
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在灯下，
我回过头来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没有说话，
玻璃杯旁放着一瓶酒！
别后
马蹄丁得
好像也随着你走似的
我独自骑着在河边
我要问你走时的心境
你同我一样吧！点点头
然后才觉得空寂？
不定什么时候
你会看见我
带了北平的尘土
落在你家
精致的茶桌旁
大家一齐笑。
眼前的河水啊
你拦住这些了！
但担心不回去。
邮差来到宿舍门外，敲一敲
“林先生有信！”
五月(7)
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
那该是怎样的不舍得失去
为什么我们有时说不定
要捉住一只正飞的蝴蝶呢
它只有这一次的生命
苇叶的笛声吹动了满山满村
象征着那五月来了
不美吗？这时的黄昏
把青春卖与希望的人
因青春而失望了
快乐是这样的时候
当我醒来天如水一般的清
那像你的眼睛！爱
她说我消瘦了，我的心
轻轻的落出天外
听惯了来福枪声
会想到命长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吧
不是吗？爱
五月里的杜鹃，野有鹿鸣。
和平的景慕(8)
和平的景慕
翩翩去若惊鸿
黎明中走近篱笆
采一朵紫色的牵牛花
这事情彷彿是梦里有的
但什么时候醒来的呢
黄昏沉寂之一霎
漠漠中一切
将继黑夜而起了
天边冥冥里
几只惊鸿翩翩飞过而去
远处
有人指点——有人凝视
系住了众人与它的是什么呢
那将消失的孤影
没入在渐暗的夜来里
黑夜的蠕动此时乃可听见
和平的景慕
翩翩去若惊鸿
大地的喘息如牛。
月亮与黄沙上……
月亮与黄沙上少年的影子
使流水与流年都成为惆怅
过去幕幕在无人处的深埋
终生出追忆的留恋来
儿时的足迹，清晰的
忽觉得很辽远了
不可以细看，醒来的想
又觉得渐小渐小
不能抓住什么一宵的微梦
它本身是人间一丝丝的恨
因此来时便有无限的憧憬
去时的风将你叫醒
你更忘了所以留恋的原因
但假如细想啊你定会知道
远灯当深夜里你以为是星
那一夜满天的乌云悄悄。
静眺
在马上
看自己英雄的影子
马蹄丁得，停止在海边
海面无声息的微动
净蓝中有自由的风
波上的鸟
象征了人的意志，
与许多不可解的事
同有可爱的容颜
深入海色里。
天边的云，带来
不知什么的消息
远处的幻想
像时而的浪花，只一瞥
流下沙滩去
红影
黄昏时翅膀的声息，
蝙蝠飞复于堂前……
红日落下山头了，
模糊，
美丽，
我独自有了影子！
我为什么不肯走开呢？这里
咳！我在等着谁吗？
我爱什么的美丽呢？
我忍住不想。
沉寞(9)
白日土岗后蜿蜒出火车
许多人在铁道不远站着
当有一只鸟从头上飞过
许多人仰头望天
许多欺负人的事使得
一个好人找不到朋友
街上烧豆腐的
香味
空的口袋里摸进一只手
卖豆腐的人高声在叫卖。
大人拍起桌子骂更生气
四邻呆如木鸡
孩子掀着小嘴
站着
像一个哑叭的葫芦
摇也摇不响
无题
天上飞过流星时，
河面正破一个水泡，
爱的滋味这时有人知道……
春天最动人的是杜宇，
那常是哀啼未终；
人是完了，所谓心灵之深处！
把心搂住唱一首歌，
像一座颓倒的古庙
随便的忘掉，再记不起来。
春秋(10)
夜间高树上如其流过
暖风，鸟叫得更可怕
这时墨的窗前
辨不出酣睡的声息
人如腾在半空中
黑暗里有竹影摇摇
抓住一把，没什么
但觉得浮荡
醒来
金钟儿使得月色更清了
风在白杨的怀里奏着美曲
已是秋天
月台(11)
每个风尘的脸
带着不同的口音与切望
从炎热或寒冷的地带
走过这地方
乃为一个或两个人所认得
便只留下空的月台……
微若回忆
同工人们的鼾声。
二十一午夜
车站旁一道平行的月光
突然有汽笛惊叫
像深宵的梦醒，想一想
又入无言里
没有人觉得
觉得在一群人中原来我并不重要
我悄悄退出
暮春阴雨天，柳絮飞过西泠桥畔
狭而长的马路上
有一个高人静悄的走来。
回身下一个山坡
眼前一条无穷尽的白路
一些人走着
高空吹过夏天的风
没有人觉得！
在(12)
在春风绿草中
仍渐入于沉寂
遂生可惜的想头
如霍乱菌之无所谓，这是人类
蛀满了蠧虫的木头人
绊脚于周围
终于有因此跌死的一天
不可气吗
才出世的苍蝇啊
你怎样与人熟识的呢
生于愚人与罪人间
因觉得天地之残酷！
冬风之晨
冬风的冷酷，
当路上的风吹裂昨夜的冰；
没有一句真话，
因此敲碎了我的心！
“世界上谁都没有完美！”
这格言安慰了一位少年；
他独自走了。
冬风的冷酷，
令我徒然热爱
仍抱着冷的而回来！
短的生命中，
青春为换什么便随着回顾消灭？
快乐是那些人，
因此可怜的心失掉了一切！
眼前只见有影子混来；
在那里欺骗藉慰……
终于便又有走漏的一天！
于是我方才啊！
在这冬风之晨里
抱着热出去抱着冷的而回来。
二十世纪的悲愤
二十世纪的悲愤，
像硬石在泥坑黑底；
人的逃罪随着欺卑，
遂时使忧劳爱残酷之血矛。
先世的人有原谅人的心，
如今坚持还要不？
忍住欲你忘记间，
于是反潜入心灵之深处！
幽美的想，
往往由此惊返。
黎明清晓之乡：
虽有呢喃小鸟啾啾，
总拖落飘然的心，
不令高过院里的瓦色！
入暮模糊中，
想杀一可恨的人……
终以又怕生博爱的牵挂，
遂一切罢休了！
二十世纪的悲愤，
乃如黑夜卷来；
令人困倦；
漫背着伤痕，走过都市的城。
自己的写照
一个灵魂的惊跃，
高吊在上面，生的因果；
它摸出一颗心，
因此有哀歌同暂时的笑涡。
听人性中的难堪，
悲欢轻轻搂住了！
来的路上灭了一个个星，
更为什么缘故不时的回顾？
没有什么恐怖，
不用来掩住。
热烈生之一切，死的追逐啊，
美丽历来与愤恨间
终于躲不开——
大喊一声
滢坠颗真心的泪！
海啸中的怒涛，
更为什么悲号？
焦急着一件件无法留恋的，
啸！那一切变了！
击碎时多少的无奈？
快刀挥断了乱麻。
孩子的心爱惜一切，
簌簌落下泪来！
风沙之日(13)
行人张皇走去
渐觉得空寂
路旁只见有石像矗立
所象征的是什么呢
十字路口踞着个獐头鼠目的人
“善观气象”！
我仰头天上的日影
却在层云背后
白惨的
是二十世纪的眼睛。
房上的瓦一片一片吹落了
乃听见屋里有清脆的笑声
永远为人所不能明白的！
我徘徊于大街上
日头西沉时
像一个卵黄
晦涩而无光
信口之歌
街上走过一些人与担子
天上飞过一阵阵的鸟
遂在半梦中
耳边又有伶俐的拍手笑语
因此愚愍的是
暮中的啼
，聪明的早已睡了
昨夜的梦
醒在两手不自主的一拍里……
如一个未破的空坛，
常有种种的回响。
灰的空中(14)
灰的空中
飞叶如一把薄刀竖立飘来
这时远远的云上一定
深青的
有一丝的金风绕着每一个星
热风的林中
有壮士舞刀，歌震荡
北极洋冰裂的声音。
昨夜的梦里
我想到早晨牧场上
看看明净的霞
秋深的落叶
秋深的落叶，
干枯得太易碎裂！
爱它的人啊，
请不必来扫罢！
知道有人在关心着此处；
无力的睡在地下，流不出感激的泪；
何况再有偶而的爱抚，
怎能不片片都碎？
爱它的人啊。说一声温柔的
再会，走罢！
或者你再来看它一次，当你忽然能想起了这一次；
也许那时它已是无影无踪，
因为曾在一个有风的梦中！
在空山中
在空山中我狂喊一声，
听到一阵热烈的回响；
然而这依然是我的那一声；
无聊！把个气球放到天上去，
愿醒来时满眼的风筝。
乘有人还在留你时，走罢，
人只好这样啊！
明知一般的自作自受，
却眼看着无奈的消瘦；
不可以原谅吗？
昨夜梦中的天涯！
斜倚在……
斜倚在荒原暮景的山坡，
有童子唱着古代游牧之歌；
远处的笛声与牛羊的低叫，
随晚风流出芳草的深笑。
这时正有：一行白鹭；
从天边带着晚红，跌入野霞飞处。
黄昏的星盈盈的亮在西方，
天色柔和闪着淡蓝的微光，
渐渐的朦胧了却又睁开眼来，
四野的苍茫浸入半梦的胸怀。
这时正有：一缕青烟吹起，
从山跟的草原迷入眼底；
把牛羊的低叫与呜咽的笛声
依约的迷漫在万山丛里，
令不知觉中一点欣欣的古意，
充满于低低的天幕下，
这时我记起了你！
一个秀美的牧童为我吹笛，
那面孔你若见着时会怎样的喜欢；
一个牧羊的少女挽了他的手臂，
他们去了，爱呀！
我这时心中充满的吻意
点缀了薄暮中最后的一刹那；
那明天再来时将不是这样了罢！
正和野风中往时的古意
如今渺茫得如吻后的余讠述！
深心！随着一缕青烟飞荡，
冥色合拢时已在你的身傍。
那时(15)
青色微冷的天，
初秋的早间；
太阳透明得像块水晶石
那是我儿时，
与友伴嬉戏在小山间
不曾忘了的一天！
空气如此的好，
心地明亮和溶；
人的娇小
宇宙的函容，
童年的欣悦，
像松一般的常浴着明月；
像水一般的常落着灵雨；
像通澈的天宇，
把心亮在无尘的太空；
像一块水晶石放在蓝色的海中。
如今想起来像一个不怕蛛网的蝴蝶，
像化净了的冰再没有什么滞累，
像秋风扫尽了苍蝇的粘人与蚊虫嗡嗡的时节，
像一个难看的碗可以把它打碎！
像一个理发匠修容不合心怀，
便把那人头索兴割下来！
风声萧萧，
树微微的摇；
摇得那样的轻飘，
更没有一根沉闷着的枝条。
摇！摇得那样的轻松，
每个叶子嬉嬉的像一群孩童；
像爱神白衣飘飘的姿容；
像海神的青丝发吹散在海风中；
每个枝子自然的牵动了淡泊的树干，
于是清凉的水从根中直摇到叶端发散；
轻松里，花开结果
孩子们一声天真的笑
那时有我！
除夕(16)
今宵只记得今宵的梦，
明早和这梦儿作别！
除夕只是一宵的恨，
点点头脱下睡鞋。
回想到过去的梦和醒；
回想到前年和去年；
烛光摇动着一团黑影，
直闪过不定的明年！
窗外这时阴森的后园。
有丝般的风暗里尖叫；
细算过去不清楚的机缘。
在恍惚中又已失掉！
明早愿看见高的天空，
有新的鸽子翱翔扑朔；
想立在钱塘江口的云中，
看江水时无声的流过！
洗衣歌(17)
洗衣！洗衣！
晶滢的泉水流过小溪：
带着，肥皂的白沫；
带着，褪下的颜色；
洗衣！洗衣！
一齐流去小溪。
光滑的石子在水中，
一件件衣裳慢慢的冲：
柔滑！女人的手；
一双，白玉的藕；
洗衣！洗衣！
一齐流去小溪。
洗下男人的汗来；
洗下女人的粉白；
清泉不断的涌来！
肥皂的白沫，褪下的颜色，一齐流过；
洗衣！洗衣！
一齐流去小溪。
春雨之夜
潺潺的春雨，
打碎了深更的梦乡。
梦里的花不见了，
帘外的花正香！
今早的湖上，
绿水漂浮着谁家的花瓣？
想到宵来惊醒时，
深深的心傍。
花穗春风
当雌花穗与雄花穗拂动的时候
随着那春风——那一夜的春风！
看着微蓝窗格子外的夜色：
床上的人
才烧过了旧年的信
那无力，无力的神情
雌花穗与雄花穗拂动的时候
吹过窗前
那一夜的春风！
当你(18)
当你想到一个有意义的悲哀时，你并没有！
在你还觉得可哭时，流下泪来罢！
不要想到将来，那会连今天都没有！
若想到酒后是如何，人怎样肯醉啊？
选择一块可以安睡的地方时，你并没有！
在你还觉得柔软时，合上眼来罢。
选择一个十分迷恋的心，也许是有；
在你还觉得迷恋时就此迷恋罢！
一点伤心的泪落在胖子的心上，
把胖子气得笑了！
一只鸟想那好花开在身傍，
抱着一片飞着的落叶去了！
想起你来
雪覆住那茅屋，一钩新月
斜挂在树梢头，惊动了麻雀；
这时可有人在树下徘徊，
看远处的山头想起我来？
在同样的月色同棵树下，
我曾痴望过这动心的画；
在别了你前那一宵的深谈，
可记得月色正同样的微寒？
无边的白雪落在山北山南：
怎不有一片雪花飞过山峦，
把你的吻痕轻轻印上，
落在念你者的唇傍？
无边的白雪飞入胸怀，
看远处的山头我想起你来！
北风
北风括得满院尘埃，
枯枝从树梢头吹落下来；
落在冻冰的井傍，落在寂寞的心上！
有散懒的足音在空疏的屋里徘徊。
一只猫叫一声急忙走过，
黄沙的地面被爪痕踏破；
扫过来一阵风，干冷的响声——
掩盖了屋里的寂寞，不定的萧索。
暗红的日头远落在前村，
光照在冷壁上微微含温；
树林里摇颤，墙头上消淡，
人知道已到了一日的黄昏。
春风(19)
可爱的春风啊，你来了！
你吹开了朵朵的花，
吹叫了枝头的鸟；
春风，可是还有人爱你吗，
假如没有那花与鸟？
你吹得天上的星影依依，
你吹得月儿微波欲碎，
人们在为你叹息了：
那美丽的风啊！
然而假如没有月与星呢？
你吹，吹入了半夜的深山里，
那里没有人赞美你；
你静默的吹来，静默的吹去
山安睡在你的怀中了！
它不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好，
不禁你也在山中睡倒；
于是山洞里跳出清丽的泉，
山谷里长出欣欣的草。
有一首歌
有一首歌我愿低声的唱，
在你的耳边如丝的游荡；
夜天底下若有神来听，
把这一首歌带到你心上！
昨夜的梦里在你的身旁，
醒来的眼泪沾湿了面庞；
梦里的人啊！你是那样的憔悴！
为了我不明白你吗？你独自凄惶！
我更梦见一阵怪风，
吹得我不能出声；
我在醒来的枕畔，
细数墙外的残更！
三更敲过了梦境迟迟，
思量那梦中未尽的言辞；
你已走得那样的远了……
当我再觉到梦意来时！
梦转的游魂不辞百般消瘦，
多伤的心头再无人知后；
让我唱完了这一首歌，
这歌声将流出我们的宇宙！
为了这首歌我再喝一杯酒，
多情的人啊！你慢一步走！
伴着这歌声我从此便长醉，
在无心的路上更向你招手。
幻想
幻想着白云中似有的仙境，
看薄雾隐约着青的山影，
真是这样吗？一声断喝！
从此不会有夜莺再来唱歌。
美丽的燕子飞过几声尖叫；
看见一只丑小鸭向天傻笑；
不要思量吧！燕子你快飞，
再等等你的爱人要找不到！
山野的英雄常在落日的芦苇边；
听惯笳声吹起在多风的山巅；
经不住柔肠如丝的扯断，
不敢拾起春朝的花瓣！
北风吹冻了的心啊！不要思量！
若真个溶化了：那一丝丝的风，
一丝丝的微浪，
到又渐渐的平静了——
将如何的留在心上？
一次的追问惊散了幻想之云，
再问一声直透过青色的苍穹。
什么去处燃着不灭的火盆！
那宇宙？那日月？那星辰？
假如梦里的事都变成了真的，
假如孤魂真会渡过忘河(20)，
愿意这样吗？还是不愿意？
看！天上的风波吹起响螺！
再见
秋风吹裂了高天，
红日坠下了地平线；
荒郊上飞起一缕青烟，
亲爱的，我们再见！
愿忘了有那样的一天，
几番的令人留恋？
然而马上已挂好了长鞭，
亲爱的，我们再见！
愿永远是冰中顽石，
愿顽石不再思索；
虽然！总会有想起你时，
愿洒泪于无知的沙漠。
多少人痴望着炊烟起处——人家：
那是多少战士怀忆中的所爱？
但黄昏时自有一阵飞鸦，
暗飞在流离的天外！
古园
在一个古的花园中，
有一座维娜丝的石像已经颓破了。
每当夜色凄迷，或眉月初弯，
我常听见一曲小歌轻轻的吹来，
随着风，如风的流过：
“我飘飘，像太空中一丝将散的纤云；
我飘飘，像秋风夜半吹落的花朵；
飘飘！在这世界上，
并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
“这座古代石像之旁，
那时圣洁的白裳还未脱落；
我多情的侣伴曾伸过多情的手，
我随着她轻轻的走过。
“那时的月色正像今夜的凄清，
那时真沉醉是我的心！
甜的吻后我仰起头来，
爱，恰满胸怀！
“不知什么时候这座石像坏去？
我再来时园子已是如今！
没有人能说出为什么缘故，
维娜丝有那么美的眼睛！
“我飘飘，像太空中一丝将散的纤云，
我飘飘，像秋风夜半吹落的花朵；
飘飘！在这世界上，
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
破灭之歌
初恋！
在嫩小的心头牵惦，
永不会再忘了，
纵只是昙花一现！
永不会忘了，因为那是初次；
那是希望的开始；但破碎了！
再有的希望：
只为想补偿这一回，
然而那希望是永远在期望着——
这第一次的飞回！
如刀的猝割：
我的梦都飞去了，我晓得！
昨夜从睡中哭醒，
那不能与我以醒后的什么！
假如这失掉的
追回，能允许我努力；
我绝不因为困难，肯有一分
放松我握紧的手！
然而我如今再没有
可以追求的理由。
我默默，并不是想走；
我依然在希望：
希望能多有一刻
在你身旁的停留！
失掉了满心的相信后，
从此，真正折断了我雄飞的羽翼；
牵就！对于一个孩子
他不知道！他不能忍受！
抓住一个很很的铁锤，
因此敲破了无邪的心！
我决不再苛求，
若有再恋肯向我点头；
我将妈胡得像一个平常的午睡。
然而我珍贵！
珍贵我初恋无瑕的心；
我宁把它藏在天上；
虽然我希望，
希望这一颗它能再飞回！
有一次我若能看见：
你有满心说不出的快乐，
我知道那是什么！
伤心！但我并不恨，
我将相信世界的美满；
心中那时也有一点的温暖。
孩子的嘴唇，
饮一杯辛酸的酒！
愿我初恋的心，
在天上永久……
珍惜它那完美的光辉，
我为它再饮一杯，
午夜醒来；
听见的是豆腐房终宵磨转的石碾！
黄昏(21)
我来在山头将半，
我望见明灭流霞；
一阵飞鸦忽然惊散，
散落在薄暮的天涯。
天涯吹动了喇叭声，
落日里寒烟几缕；
又到一日的黄昏，
多少人黯然无语！
为了黄昏下多少人的漂泊，
嫣红散染了前村；
为了多少泪在这里零落！
黄昏，我爱这黄昏。
三月的枝头静悄悄：
傍晚时香到人家；
是多少的斜阳古道，
又都来满地残花？
残花还留得一瓣余香，
行人早已是几番憔悴了！
在天的一角，人间的一乡，
别时如烟之飘渺！
行人低头无限的思索，
嫣红散染了前村；
为了多少泪在这里零落！
黄昏，我爱这黄昏。
黄昏下隐藏着多年的故事，
如梦如影，淡没入心灵。
山头照过温和的红日，
轻唤起多恨的幽情！
幽情引动了一度的思量，
心上又添得几重滋味？
不断的山风水一般的凉，
再吹下旧时的清泪！
故事独自里轻轻叙述，
嫣红散染了前村；
为了多少泪在这里零落！
黄昏，我爱这黄昏。
秋日的梧桐叶随风飘荡，
掩盖了满地的苍苔；
是谁家黄昏的庭院，
那红日移上墙来？
墙傍一丛寂寞的蔷薇，
独伴着朦胧的薄暮；
一个蝴蝶儿不住的飞飞，
迷失了来时的归路！
山上的云起云落云收，
收拾了薄暮的闲愁；
西方的月现如线如钩，
又照在天外的山头；
晚风轻拂着迷濛的山色，
嫣红散染了前村；
为了多少泪在这里零落！
黄昏，我爱这黄昏。
林中(22)
今夜的白云四散飞驰，
闪闪的小星无处藏躲；
萤火虫儿偷偷的飞时，
疑心是流星离开了宿所！
幽静的林中不见到什么，
竹风摇动着一时的萧索；
一个马蚁潜伏在路旁，
觉出了今夜的不平常。
在死般的星光静水池上，
林中的好歌不再听见唱；
为了今夜薄暮中，
黄莺失去了知心的侣伴！
侣伴失去了再没有回转，
黄莺的两翼已飞得发软！
这时一只马蚁又在爬行，
一路上不敢稍停。
可怜的小鸟跌在草畔，
对着星光无力的微叹；
侣伴除非是即刻归来！
黄莺将化作粉碎尘埃：
散入世界漠漠的太空，
打听爱人如今的所在；
爱人也许已在冥冥中，
愿随了风吹出天外！
花为他流泪风为他太息，
百般的安慰起在四面，
路旁的小草暗地里祈念，
黄莺心中无限的感激！
感激裹住一时的悲哀；
宇宙的同情流入胸怀；
饮一滴花瓣送下的露水，
迸出两颗伤心的泪来！
泪流出胸中沉重的压迫；
悲痛的故事说与人听；
禁不住满心无力的难过，
哽咽的声音丝一般的轻。
丝一般的叙说飞出黄莺的口，
四邻的花草无声了许久；
宇宙的同情是那样的浩大，
黄莺想了想不再说话！
看半夜的清风一丝丝的飞过，
野草都忙着新的花瓣；
叶上的露水不再滴落，
为了明早的枝上更要好看。
思量！思量！百般的思量！
侣伴失去了怎会飞还？
林中万物各自的忙，
天上的露珠雪一般的凉。
明早黄莺独自奋飞，
没有见他飞回。
林中和从前一样，
有风，有雨，有雷！
黄月之夜
为了今夜的黄月如钩，
采莲曲响在荷花荡；
不知有几处小桨轻舟？
淡淡的双影斜映在波上。
为了今夜的暖风如醉，
口脂香送过了相思泪！
不知有几处鹭鶿惊飞，
把一瓣初放的红莲踏碎？
不知有几处低声沉默；
不知有几处泪珠零落；
不知随着几处的流水，
在不定的海上漂泊？
海上的流水何时回转？
半夜的露珠沾浥了荷伞；
谁知那是露是泪，
还是多少无奈的回味？
湖上吹来一阵斜风，
涨满了船上的轻蓬；
荡漾到不知名的去处，
忘却了多少行程。
天上的白云任意的徘徊，
一个好梦吹上心来；
梦见了蝴蝶，梦见了燕子，
梦见了所爱的胸怀。
倒在那怀中将信将疑；
不敢抬头，但无限的神秘！
听得脉搏愈跳愈急，
跳得胸中触起了愁意。
一声怪响起在天末，
流星的光华坠下山岳；
这时天上漆黑如墨，
不见了如钩的黄月！
流星之雨突现于无何有之乡，
海般的天上一片奇香。
流星之雨无限的美丽，
消失于不可捉摸之天地！
一点的心灵暗伴着沙鸥，
流浪于无人过问的水流；
爱人的胸怀已然不见了！
空留下淡漠的闲愁。
千行的泪换得一刻的笑，
一笑时别再思索！
虽然笑后之泪再无人知道——
梦总隐瞒着一时的难过！
虽然所爱的那样飘渺，
不为了伤情而不爱啼鸟。
流星之雨终于不见了！
一钩的黄月落在山角。
天边这时有一颗星，
追叙着失恋者之幽情；
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
林中不再有夜莺的悲鸣。
轻盈的小桨慢慢的拨转，
荡出了清凉的荷港；
荷上的露珠摇曳而流散，
不知是谁人的船傍？
今夜的更声敲过了今夜的湖上；
今夜的黄月迷失了今夜的惆怅；
今夜的风雨归去了——
晓色朦胧中带起了一线的白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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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诗后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
(2) 此诗后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2行删“咳！”，倒8行“是！”改为“是的，”。
(3)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
(4)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
(5)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25行“我走”后加“，”，第29行“云道”改为“云霄”。
(6) 初版“没有”后为逗号，收《问路集》与《林庚诗选》后改为“；”。
(7)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7行删“着”，第13行与18行均删“爱”，第14行删“她”，第16行“来福枪”改“来复枪”。
(8) 初版《夜》第14行“众人”前有“与”字，有似作者圈去的字迹。
(9)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5行“许多欺负人的事”后加逗点，第11行“骂”后增“得”，第13行“掀”改为“撅”。
(10) 此诗收入《问路集》。
(11)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删第7行“微若回忆”、第8行“同工人们的鼾声”与第12行“想一想”。
(12) 此诗收入《问路集》，第4行“这是人类”改为“这难道就是人类”，删第8行“不可气吗”。
(13)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6行增“摆着卦摊：”，《问路集》第7行“仰头”下增“望”字。
(14) 此诗收入《问路集》，第7行“荡”字后加句号，第8行“声音”后无句号。末句“霞”改为“朝霞”。
(15)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3行“像块水晶石”，改为“像个笑脸。”，14行“澈”改为“彻”，16行“海”改为“大海”，22行“索兴”改为“索性”。
(16) 此诗初版时诗题误排为“夕除”。
(17)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2行“：”号改为“。”号，第9行“柔滑”，改为“轻盈”，“女人”改为“洁净”。第13、14行末“；”改为“，”。
(18) 此诗收入《问路集》。第11行“傍”改为“旁”。
(19) 此诗收入《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13行两处“静默”皆改为“默默”。
(20) 西方相传冥冥中有忘河名Lethe，饮此河水即忘生前事，欧人并视此河为幸福之河。（作者原注）
(21) 此诗收入《问路集》，第16行“都来”改为“新来”，第25行“下”改为“中”，第28行、29行“幽情”皆改为“离情”，第29行删“的”字。
(22) 此诗收入《问路集》，第3行“虫儿”改为“虫”，“飞时”改为“飞过”，《问路集》与《林庚诗选》，第5行“不见到”改为“见不到”，第15行“一只马蚁又在爬行”改为“那蚂蚁又继续爬行”，第24行“随了风”改为“随着狂风”，第25行“太息”改为“叹息”。第32行“亻并出两颗”改为“迸出两颗”，第50行“没有见他飞回。”改为“再没有见他飞回。”
